指甲油

散文

所有事物的末端,总特别虚弱──

后院母亲栽的百香果,藤蔓长得丰盛可爱,青绿色迅速荫遮一片,才经几天烈晒,就从尾端开始,一叶叶枯黄、卷翘、干透,随风轻轻坠至泥地。人身也如树藤,秋冬临近,我手脚冰冷的时期又将来到,早晨在厨房,来访的阿姨提醒搬上台北、独居栖身的我,要记得多炖煮汤品,温补润身。「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子贡这段为商纣的校正平反,也令国中的我印象深刻。水流到了最底端,最冷最穷,人人可以落井下石,百恶居而善无存。恶居下流四字,记到如今。

人体唯一可以随意舍弃、须要时时裁减的地方,也在头、手、脚的尽处──头发长了就修、指甲长了就剪。可丢、可弃、可理所当然地不加珍视。它们明明由身上长出,却仿佛是截然的身外之物。不痛,无感,可以尽情舍离。

然而就是这些可抛掷的枝微末节,最让人上心。譬如指甲油。

某次涂了黑色指甲油,四岁姪子初次看到,刚开始会咿咿呀呀讲话的他,突然安静下来,偎到我的身边,小猫似地呜呜轻哼,眼睛一直盯着我的指尖。

「姑姑妳怎么了?」

「啊……这个吗,」我皱起了脸,像小酸梅。「姑姑受伤了,好痛。」

常在屋里边尖叫边横冲直撞,腿上留下不少乌青经验的他,立刻心领神会,用小胖手抚摸我的手指。手劲轻巧,有些怯生生地,怕弄疼了我。

小娃儿胖手温软的魅力,不能小看,绝对是一试成瘾。下一回我新擦了艳红指甲油,兴冲冲地提起手,亮给姪子看──「你看姑姑怎么了?」他停下玩积木,斜眼一瞄,没有接话。「流血了呜呜。」力道不足,我再加码。「真的吗?」单眼皮眼睛里,闪动怀疑的光。我两手徒劳如蕉晾在空中,此时只能乖乖收回。

人果然是智人种,小儿一暝大一寸,脑袋也没有白长。姑姑欣慰之余,有点惆怅。

姪子的指甲油初次印象在四岁,我的指甲油启蒙,在小学四年级。在没有家乐福、全联的时代,宜兰卖场由喜互惠称霸。记得那日妈妈带我,走过一排排商品层架,突然间,我脚步停在一列架子前,硬是不走。

一颗颗小小的透明玻璃瓶,盛装不同颜色,展柜光线一照,晶润润地,像缤纷釉色的糖果。这是什么,我问。擦在指甲上的指甲油。妈妈好笑地看我,顺着我的意,在购物篮内放入一瓶正红色的指甲油。

回到家,妈妈坐在梳妆台前,我坐在床缘,她扭开瓶盖,为我小小的指甲一一涂擦。有机溶剂气味很呛,红色很野,什么东西像火一样,搔着心。有一点局促不安,但希望浓烈颜色继续涂抹、覆盖,不要停下。涂到脚趾的时候──右脚第二趾还是第三趾──父亲打开门,撞见妈妈弯腰为我擦红脚趾的一幕,三人视线惊愕交会,姿势尴尬。他如风暴中止一切,责备母亲,并把整瓶新指甲油俐落丢入了垃圾桶。小小的火苗瞬息被掐灭,早夭的心之躁动。

直接丢弃孩子的新玩具,而且不给任何理由,看似粗暴,但现在回想,此举出自万事保护的父亲,其实毫不意外。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姪儿永远不要长大,每天用小胖手暖暖地安慰我。

然而人为什么会由自然界萃取艳彩色泽、涂擦于身呢?尚为小女孩的我,为什么会站在柜前,被晶亮的事物迷了魂?为什么父亲一看到正红指甲油,会立刻将之视为禁物呢?如果颜色只是颜色,指甲只是外于己身之物,指甲油只是色料与溶剂的混合。

「禁忌赋予了它所禁之物自身的价值。......禁忌赋予意义给它所拒之物,而禁忌的行为本身并没有这层意义。」巴塔耶说。可惜父亲跟巴塔耶不熟,不然就会知道他已经油上添火,亲自为指甲油的魅惑力,正式赋形。

将散沫花捣碎、将金银粉撒入、将染剂注入树胶蜂蜡,巴比伦勇士指甲染黑,克丽奥佩脱拉女王指尖血色,是时尚、阶级还是情色堕落的象征?代代的我们都倾心微小末处,喜爱炫目事物。

经过数年空白,大学时,才开始擦起指甲油。初时仍带一点羞赧,客气从透明、碎亮片着手,接续各种红粉、暖橘、藕紫、可可、榛果,直至最饱和的黑和红。各种色彩富有暗示意味,涂抹时心会窃喜、会摇摆,下重色时,需要一点勇气狠意,像一场小小越界、限定的冒险。

我无法深入美甲系统,始终搞不懂镶钻与繁复图样,只是单色的信众。在家里转开瓶盖,为自己在灯下,涂擦一层,手指在空中晃一晃、也许让身体跳跳舞,然后再上另一层。性情微躁,等不到底,每次半干就这边碰碰那边弄弄,收拾什物,刚涂完的亮面,时常被磕碰上不少边角压痕。这样细节的不完美,显现性格,自己看着发笑,笑笑也就接受了──再怎么说,指甲油也只是几日的亮彩,总是得卸下的。

指甲油也不是日日擦,个性除了浮动,也懒。在意美,却也不是那么勤劳。在重要活动或约会前,才搭衣着配上。色彩选择端看服装和场合,有时雾面裸色,淡丽清朗;有时因服装过于简净,拣个反差的跳色。

前任的美学品味偏向日系侘寂,对视觉感受颇为要求挑剔,这是他的强大优点。交往后,曾说他讨厌擦艳色指甲的女子,但初次见面,看到擦着红指甲油的我,竟觉得美,不显招摇,一见便心内钟情。这真是句上好情话。指甲油只是一层表象,它有暗示,却不宜过度诠释。它有指向,但更像一则邀请──你能不能穿透表象,从枝微末节,看见整体的我,理解其间转折的意念。

毕竟油彩会卸,妆痕消融,乐趣之最,是上彩前那一时片刻、挑拣色泽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