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时代说了实话｜甲子光年
“工程师本身就要具备极其严谨和负责任的态度，我们不想去误导消费者。”
作者｜王博
“如果用数字1到9表示固态电池的技术和制造成熟度，1是刚开始涉及这一领域，9是技术成熟，可以投入大规模生产，那么当前行业最高水平只到了4左右。”
在2024世界动力电池大会（以下简称“大会”）上，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公开回应了全固态电池研发进展的问题，在说出上面这段话后，他还补充了一句：“我们目前的研究进展也处在4左右。”
这句话给如今火热的固态电池行业泼了一盆冷水，但这是一句务实的话。
今年，不少动力电池企业发布了最新的固态电池技术，并用上“重大突破”“实物首秀”等描述，相应的股价飞涨起来了，但其固态电池的能量密度并没有比现在成熟的液态锂电池高多少；不少企业对外宣传“固态电池量产上车”，但其实是半固态电池，尽管半固态电池也属于固态电池，但其和全固态电池“并不是一个概念”；还有团队宣称全固态电池取得技术突破，但仔细一看，这种突破仅限于实验室环境中，离落地还很远。
“如果要在6000个大气压下，才能实现较高的低温性能，这意味着这些器件还无法投入市场应用。”曾毓群说。
「甲子光年」在大会期间与多位动力电池业内专家交流，大多数人预计全固态电池将在2027年到2030年实现小批量的装车运行，这与国际固态电池头部企业研发和产业化的进度是基本一致的。
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苗圩就在大会上直言：“在这方面我国需要保持战略定力，不要被某些企业带节奏。”中国科学院院士欧阳明高也表示，固态电池急不得，要一步一步来，“一次性做出来的就只能是一个样品，只能供参观用，供做广告用，供领导视察用，这是没有意义的。”
此前，作为动力电池行业头部企业的宁德时代关于固态电池的研发进展公开发声较少，这也让业界产生了一些猜测：宁德时代在固态电池研发上是不是不够积极？是不是不敢动现有的液态电池基本盘？宁德时代未来会不会成为诺基亚？
除了固态电池之外，近期业内围绕宁德时代还有一系列的问题：宁德时代会不会造车？是不是在搞CATL Inside模式？为什么品牌方向转向了to C？打造宁德时代新能源生活广场的目的是什么？
带着这些问题，「甲子光年」在大会期间参加了一场小规模的闭门媒体交流会，交流的对象是宁德时代市场部总经理罗坚和宁德时代国内乘用车事业部CTO高焕。
这也是宁德时代第一次组织以听取媒体观点建议并回应相关问题为主的活动，而「甲子光年」和一些在场媒体的直观感受就是——“宁德时代说了实话。”
1.没有必要硬蹭固态电池概念
交流会的话题是从一个略带“埋怨”的问题开始的，今年很多动力电池企业和研究机构都公布了固态电池技术研发成果，为什么宁德时代在这方面显得有些沉默，直到这次大会才透露了最新的信息。
在大会开幕式的主题演讲中，曾毓群除了提到了宁德时代固态电池的研究进展，还介绍了目前研究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我们在全固态电池上，已经投入了7—8年的时间进行研究。研发全固态电池的关键在于其材料和化学体系，其中最难的就是‘固-固界面’的问题。”
什么是“固-固界面”的问题？
“你可以把电池的电极材料想象成沙子和小石头这样的颗粒。”刚刚结束大会演讲的高焕匆匆赶到交流会现场，就开始解释技术原理。
传统液态锂离子电池到全固态锂离子电池，电池正负极和电解质的连接，从液体的浸润变成了固体的硬连接。固态电池中的“固-固界面”主要指的是固态电池中固态电解质与电极材料之间的接触界面。
简单来说，固体表面无论做得多么光滑，总会有缝隙，这样锂离子的通过性就会变差。另外，电池在工作过程中，锂离子嵌入、析出会让电极材料发生微小的形变。这在液态电池的环境下没什么问题，但是在固态电池中，电极和固态电解质每一处都硬连接，形变后产生缝隙就会有空气，锂离子无法顺畅通过，电池内部结构也容易被挤坏，电池的循环寿命也会减少。
“产生空气的问题如果无法解决，电池的电性能一下子就会变差，可能一下子就会从400—500Wh/kg降到40—50Wh/kg。”高焕说。
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呢？高焕介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电极和固态电解质用几千个大气压压紧，“但是大家想想，几千个大气压，你实际怎么安装？你怎么用？没法用。”
按照曾毓群的分析，固态电池当前行业最高水平只到了4左右。高焕认为，目前处于4，就说明还存在科学问题，而不是工程问题，只要是科学问题，就会存在不确定性。随着电池能量密度越来越高，对能量管控的要求也是越来越高的。
另外，固态电池还面临材料问题，氧化物、硫化物和聚合物电解质是固态电解质的主流解决方案，但是这几种固态电解质优缺点都很明显，目前来看都不是特别适合大规模量产的材料。“即使是三种电解质里面电导率最好的硫化物，也不如现在的液体电解质。”高焕介绍。
材料创新面临的问题是什么？过往，行业比较依赖于试错的方法去实现新材料的开发。但是现在，AI for Science（人工智能驱动的科学研究）为行业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能够将电池研发从试错转变为理性的设计。
去年12月，宁德时代宣布将在香港科学园设立国际研发中心。今年3月，曾毓群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宁德时代在香港设立的国际研发中心最主要聚焦于AI for Science，“挖掘新能源材料、体系和应用方案的AI都是要聚焦做的事情。”
而在本次大会的“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成果发布暨宜宾固态电池创新产业园启动仪式”上，由四川新能源汽车创新中心有限公司、北京科学智能研究院（AISI）、宜宾智道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北京深势科技有限公司联合发起的“中国新能源AI联盟”正式启动。
这四家单位分别自主研发了通用的电解质配方设计框架和时序数据电池大模型，以加速电池研发和提升电池的运行安全。其中，深势科技依托AI for Science的新科研范式，构建了“深势·宇知”大模型体系，将众多学科的科研方法从“实验试错/计算机时代”带入了“预训练模型时代”。
行业当中有扎实做研发的，也有蹭概念的。
比如，有些企业宣称全固态电池取得“重大成果”，但是不提电池的能量密度，或者公开的能量密度与目前成熟的液态电池相当（约200Wh/kg）。
“我们有必要做成这种固态电池吗？”高焕直言不讳，“固态电池就是要追求‘高能量密度+高安全’的状态，如果能量密度降到和普通三元锂电池、磷酸铁锂电池一个水平，其实现在就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出固态电池。但是，我们有必要为了满足固态电池的概念而去做这些事情吗？”
而在大会发言中，欧阳明高也表示，从燃料电池研发历程经验来看，固态电池仍需要一步一步来，先解决电解液问题，解决负极问题，再解决正极问题，急不得。
对此，高焕也十分认同：“工程师本身就要具备极其严谨和负责任的态度，我们不想去误导消费者。”
2.“宁王”并不是故作神秘
宁德时代2024年半年财报显示，其2024年上半年总营收为1667.7亿元，归母净利润228.6亿元，同比增长10.4%。
根据SNE Research统计的2024年1—5月动力电池使用量，宁德时代全球市占率为37.5%，较去年同期提升2.3%，排名全球第一；海外动力电池使用量，宁德时代市占率达26.9%，位列海外第一。
此外，根据中国汽车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发布的数据，2024年上半年宁德时代国内动力电池装车量市占率、国内三元动力电池装车量市占率、国内磷酸铁锂动力电池装车量市占率均位列国内第一。
由于宁德时代在动力电池领域的领先地位和市场影响力，宁德时代也被称为“宁王”，但“宁王”给公众的印象一直是比较“神秘”的。即使是在交流会现场，许多关注动力电池行业的媒体人士也有类似的感受。
罗坚在宁德时代负责市场和传播工作，他也是一位从业三十多年的“老品牌人”，他坦陈：“宁德时代之前的确和大家沟通较少，这就会变成大家都在猜，有些人猜得似乎有些道理，大家可能就会觉得这个人说话有逻辑，猜的内容就逐渐变成‘真的’了。”
罗坚介绍，宁德时代有一个沟通原则——“做不到就不说”。“我们不太会预期一个事情，不过行业里有些企业可能愿意比较前瞻性地去说一些布局和路线，我们也不愿意去评价某一个企业、某个产品。”罗坚说。
他举了一个例子，媒体经常会问一个问题“固态电池是否安全？”，他去跟内部技术专家沟通的时候，专家会认为“这个问题不科学”，当不设置任何条件的情况下，去讨论这个问题，专家会认为“这就是个笑话”。但是，这些专家并不是不愿意跟媒体或公众沟通，而是因为“太严谨了”。
当然，其中也涉及很多内外部沟通和解释的工作，在几次大型发布会后，罗坚和高焕之间也形成了一种默契。内部的专家也愿意配合录制一些关于动力电池的科普视频，来加强外界对宁德时代的理解。“比如在发布会上，我们说量产的时间，就必定是实际会量产的时间，我们不会只把一个只能在实验室里实现的技术，拿出来宣传。”罗坚说。
在一家拥有复杂的系统工程科技企业中往往有两类人——科学家和工程师，但是在人们的理解中，科学家和工程师往往会混为一谈。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火星探测漫游者”计划首席研究员史蒂夫·斯奎尔斯（Steve Squyres）认为：科学家是试图理解宇宙运作方式的理想主义者，而工程师们则更加务实，他们必须设计出能够实现科学家愿景的硬件，同时还要努力解决现实难题，比如有限的预算和时间。
和航天工程类似，动力电池研发也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而在宁德时代内部也有句话——“练好基本功，发挥想象力”，只有扎扎实实地练好材料和化学体系的“基本功”，才能发挥创新前瞻的“想象力”。
3.不做CATL Inside
今年3月，华尔街投行摩根士丹利发布一份关于宁德时代的研报《Resurgence of "CATL Inside"（宁德时代Inside的复兴）》。
CATL是宁德时代的英文简称，而Inside是指核心部件商跨过整机厂商，直接占领用户心智，形成强势品牌，最终获得对整机商的话语权和议价权，实现更超额的利润，之前最著名的案例就是英特尔的Intel Inside。
这一下引发了大量关于宁德时代的讨论和猜测，业内一些声音认为宁德时代“强势”“要更多话语权”，也有声音认为“这是由于经营压力导致的战略改变”。
但事实是，宁德时代从来没有提过CATL Inside。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CATL Inside，”罗坚说，“但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内部员工看到媒体这么说后，反过来会问我CATL Inside都包括什么。”
三十年前，罗坚刚刚进入市场营销行业，服务的第一个客户就是英特尔。时任英特尔CEO安迪·葛洛夫来中国高校演讲，他就在现场服务。
“我是伴随着Intel Inside成长起来的，”回想当时的情况，罗坚说，“其实Intel Inside与当时的媒体环境以及执行策略有关，但是现在媒体环境都变了，我怎么去做这个落地呢？我做不了的，我没法把它做成一个闭环的营销战略去做这件事情，那我为什么要提呢？”
罗坚认为，所谓CATL Inside代表了一种情绪，但是做营销必须形成闭环，“有人说你们是不是要在车后边贴个标啊？我说，人家车的品牌做得好好的，我们去贴什么标啊。”
尽管宁德时代不做CATL Inside，但是今年以来，宁德时代的确从幕后走向了台前。
如果你在视频网站、移动端观看欧洲杯、奥运会以及欧洲五大联赛，很难不注意到宁德时代的广告——“选电车认准宁德时代电池”。
8月10日，宁德时代联合成都市青白江区人民政府，并携手车企共同打造的宁德时代新能源生活广场正式开幕。宁德时代新能源生活广场首批展出了近50个品牌、近百款车型，为消费者构建了集“看、选、用，学”四位一体的“全场景·新体验”平台，意图打造“高品质新能源生活方式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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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光年」在现场的直观感受是，这就像是一场小型的车展，全面展示了搭载宁德时代电池的车型，但是和车企4S店、直营店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夸张的广告、促销的气氛；这里不卖车，也没有销售人员，工作人员主要会介绍电池的特点，所有的展示也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新能源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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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坚介绍，宁德时代做to C的传播有两个方面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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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这是一件宁德时代不得不（have to）去做的事情。宁德时代成为了一个广受关注的社会型企业，从这个角度来讲，它不能不跟C端用户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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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了一个调研，知道宁德时代的人特别多，但宁德时代到底是干啥的很多人就不知道了。有一部分人知道宁德时代是做新能源的，其他就不知道了。有人知道我们是做电池的，至于是动力电池还是5号电池，不知道。还有人说我们是一支著名股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责任去告诉大家我们是做什么业务的，用大家更能理解的语境去沟通。”罗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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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这也是一件宁德时代必须（must）主动去做的事情。宁德时代的调研数据显示，消费者在选购新能源车的时候没有完全意识到电池的重要性，关心电池的消费者比较少，所以宁德时代就要告诉消费者，选车的时候要对比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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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打造宁德时代新能源生活广场，宁德时代也是希望让更多车企和品牌，尤其是一些营销费用不高的车企和品牌有机会出现在消费者面前，同时展示大量的车型供消费者比较，这也是其他车企或者智能驾驶厂商很难或者不愿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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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不好走，宁德时代也在探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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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时代最不怕自我革命，创新是我们的整个公司的密码，曾总自己就一直在探索最新的领域，不断地下场，去做新的事。”罗坚同时也强调，“但是宁德时代不造车，也不卖车，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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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宁德时代是一家怎样的公司，或许很难，但是在罗坚看来，能用一句话就描述清楚的公司并不一定就是一家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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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光年」观察，宁德时代不仅仅是一家动力电池企业，而是一家改变了能源存储方式，进而希望影响人们社会生活方式的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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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科学交给我，把艺术交给你”，这句在宁德时代内部流行的一句话或许就是“宁王”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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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2024世界动力电池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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