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火雷过了吊桥,挨城墙根边行走。到了无人之处,腰间解开扒墙索,依法而上,仍从房上行至定兴县禁牢。坐在号房喘吁,睁眼四下观看。看见号房太多,不知道任火雷在哪一号里,又不敢叫喊。坐在那里观望,忽然听见更锣响亮,花老恐怕被看见,赶紧卧到房上,细看却是两个更夫:一个提锣,一个执棍。花老道:“有了,先治此二人,得了更锣,好往各号听访任火雷羁身之所。”踌躇定了,只见二人又走回来,花老看见他们歇在狱神堂庙檐底下,在那里唧唧呶呶地闲谈,他悄悄走到上风头,掏出莲花筒,鸡鸣断魂香烧上,又取一粒解药放在自己口中,然后用火点着香,顺风吹去,听见两个喷嚏就无声了。花老轻轻一纵,取出顺刀,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这也非是花老嗜杀,只是因为一旦二人醒来,寻找更锣,惊动旁人,事情就做不成了。
稍停一停,持锣巡更,各处细听。行走到老号门口,忽然听见一声唤:“哎呀,疼死我了。”正是任火雷之声,花老道:“好了,就是这里了。”甩手在门上摸,是一把大鼻锁。听了听堂上更鼓已经是四更一点,花老半锣敲了四下,趁锣音未绝,用力将锁一扭,锁折为两段,又敲了四下锣,借其声音将门推开,进门来。怀中取出闷子火一照,幸喜任火雷就在门里边地板上睡着。两边尽是暖间。其余罪囚则在暖间里,只有任火雷一人在此,看见项下一条铁绳,把头系在梁上,,手下戴副手钮,任火雷正哼声不绝。二目紧闭。花老一看见如此情形,立刻流下眼泪,自己骂自己:“总是我这个匹夫,老杀才,害的他如此。”又想到,“既然是大盗,怎么不入内上串?”反复一想:“对了,虽然审过,实无口供,恐怕一上串难保性命,无口供而刑死人命,问官则犯考参。谅他寸骨寸伤,不能逃跑,故不上大刑具,拘禁于此,以待二堂审问,真假再辩也。”遂分居近任火雷,口中叫道:“任大爷,任大爷。”任火雷听到呼唤,问道:“哪一个?”花老道:“是我,花振坤来了!”任火雷道:“既然是花老师前来,如何救得了我?”花老道:“我已经来了多时,因为不知道你在哪一号中,才寻你到此时。你要忍耐疼痛,我好救你。”花老遂拔出顺刀,将将捆任火雷的铁绳砍为两段,将任火雷扶起,连手钮套在自己项下,花老驼起出了老号之门,奔外边行来。凡登高纵跳,原来是只身独自,行动敏捷,现在背了任火雷这个丈二身躯的大汉子,又兼禁牢墙也高大,花老虽然英雄,如何上得去?正在急躁,抬头一看,墙边依了一扇破门,他走向前来,用手拿过,倚在那狱神堂墙边,用尽平生力气,用脚往门上轻轻一点,方纵在狱神堂的屋上,履险直奔西门而来。
到了城墙之上,花老遍体是汗,把任火雷放下。任火雷咬牙切齿,也不敢作声。花老在一旁喘息喘息。听见堂上已交四鼓三点,将交五更,花老向任火雷耳边低低说道:“任大爷在此少歇,待老拙至王伦家,将奸夫**结束性命,代你报仇如何?”任火雷道:“好是好,只是晚生在此,倘禁役知觉追赶前来,晚生又不能移动,岂不又被捉住?”花老道:“我已经筹算明白,你我出禁量正是四鼓,到得五更鸣锣鼓,内中卒守并守宿人才起身催更。等看见更夫被杀,又不知道是哪一个号走了犯人?再用灯火各号查点追查,到老号才知道是你走脱,再赴宅门禀告官府,吹号齐人,四处奔走,大约做完套数,要近到发白的时刻,任大爷在此请放心,我去去就来。”说罢,仍到房上去了。
王伦家离西门不远,花老且是熟悉的。不多一时,进了王伦家内。前后走了共一十一进的房子,但不知道王伦同贺氏奸宿何处,自悔道:“我恁大年纪,做事鲁莾,倒不在行,不该在任大爷面前许他杀奸,此刻知道他在哪块落地?今若回去,必然被耻笑。遂下得房子,在天井里细听。听至院厢房之内有二人言语,正是一男一女声音。男的说:“我还要玩玩。”女的道:“你已经闹了半夜,一觉未睡醒,又来闹人。”男的说:“我为你不知道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方才弄到一块,若不尽兴,岂肯饶你。”女的道:“你别说大话吓我,我也不怕你。”花老听这儿说道:“此必是王伦、贺氏无疑了。”怀中取出莲花筒,将香点燃,从窗户眼里透进去,只听见一个喷嚏,男的就不动了。女的说:“你可醒啊,本事哪儿去了?”又听见一个喷嚏,女的也无声了。花老想到,若从门内而入,必然伤害别的房的人,拔出顺刀,将窗塥花削云几个眼,伸手把腰闩拔出,窗隔推开,上得窗台,用手将镜架儿提到一边,走近床边,取火一照,看见男女上下附合一处。用顺刀一切,二头齐下,血水控了控,男女头发结了一处,提在手中,迈步出房,仍纵房上回来。至任火雷面前道 声:“恭喜任大爷,代你申过冤了。”把刀放下,将人头往他面前一丢。任火雷道:“多谢老师费心。再借闷火一照,看看这奸夫**。”花老自怀中取了闷火一照,任火雷道:“错了,这不是奸夫**之首。”花老一听不是,又用闷火一照,细细一看王、贺二人,真不是的。王、贺二人花老俱认识,真杀了个错。花老遂将他二人在房中淫乐之声说了一遍:“我竟未细看,连忙割了头来,此时已经五更,我再回去杀他二人,恐怕天明有碍。我们暂且回去,饶他一死。量这两个人头丢在此处,天明就要连累下边附近之人,人家含冤,必然要咒骂。丢于何处,方能无过累于人?”抬头四处一看,丁门城楼很高。且是官地,我将此人头挂在兽头铁须上,不会连累别人了。”连忙走到城楼边,将脚一纵,一手扳住兽头,一手拴挂。
城门下边一个人家,贩卖蔬菜为生。听到天交五鼓,不久就开城门,连忙起来弄东西吃了,好出城赴菜园贩菜,来城赴早市。他在天井小便,仰头看看天色阴晴,一看城楼兽头上吊着一个人,在那里动弹,大叫一声说:“不好了,城门楼上有人上吊了!”左邻右舍闻此一声,各各起身,开门瞧看。花老听见有人喊叫,连忙将头挂下,跳下来走到任火雷面前说:“不好了,惊动人了,我们快走要紧!”听见城门下边一阵喊叫:“好奇怪,刚才一个长大人吊在那里,如今怎么只落两个人头在那里飘荡,我们上去看看。”众人齐声道“使得使得”都迈步上城而来。及至城墙之上,看的真切,大叫说:“不好了,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门兵、乡保俱在其中,天已经发白,连忙跑去县府禀告。及至衙门,只听见喇叭咧鸣,房头齐点人犯,不知道为何,问其所以,说禁牢内今夜四更,杀死两个更夫,并劫去大盗任火雷,已经吩咐不开四门,齐人捉拿劫狱人犯。门兵、乡保又将两个人头的事禀告,孙老爷闻言道:“这又不知道杀的何人?速速捉拿,迟恐逃走”。于是满城哄动,无处不搜,无处不找。正是:
杀人英雄早走去,捉捕人役瞎找寻。
花振坤一看挂人头惊动了市民,连忙松开扒墙索,将任火雷系下,然后自己坠绳而下,又将任火雷驼在背后,护城河的水虽然没有涸尽,但所存之水也有限,不大宽阔,将身子一纵,过了城河。走了数里远近,天已经大亮,恐怕让人看见任火雷带着刑具,不大稳便,到僻静所在,用顺手马将手钮钮断,也将自己的衣服更换了,应用之物并换下衣服打起包裹,复将任大爷背好。行至镇市之所,只说好朋友偶染大病,不能行走遂雇了人夫,用绳床抬起,一程一程,奔山东而回。
早晨,定兴县孙老爷吩咐关城门,搜寻劫狱之人并杀人的凶手,一直弄到早饭之后,毫无踪迹,少不得开放城门,令人出入,另行票差马快捉拿。城门报挂之头,令取下来悬于西门之下,交付门军看守。说道:“待有苦主来认头时,禀告本县,看看因何被杀,再行捉审问。禁内更夫尸首,令本户领回,各赏棺木银五两。”
这一天,王伦早早起来,梳妆完毕,就在贺氏房中,请了贺一来吃点心。正说说笑笑,满腔得意,家人王能进来禀告:“启大爷得知,方才闻得四更时分,不知道什么人将禁中更夫杀死,把大盗任火雷劫去。天明时,西门城楼上挂了两个血淋淋人头,一男一女。合城马快并文武官员,各处搜寻,至今西门尚示开。”王伦道:“西门所挂人头,此必定是**,被本夫杀死,只是不应该挂在那个落地;可是劫任火雷的是谁呢?”贺一道:“门下看来,一定是山东的花振坤了。前次约他同来,因见火起而去。昨日闻任火雷在狱,不分夤夜入禁,先杀更夫以绝更,后劫任火雷无疑矣。”王伦道:“向在桃花坞看见花振坤,是山东穿扎,必定是山东人也。但不知道是哪府哪县?今日获住便罢,若是获不住,叫老孙行一角书,到山东各府州县访拿这老畜生。”正在议论,猛然两个丫环喘吁吁跑来道:“大爷不好了!今夜不知道何人将五姨娘杀死,还有一个男人同在一处,亦被杀死,总不见有头,禀告大爷定夺。”王伦、贺一同往一看,却是两个死尸在一起,俱没有头,着人床下搜寻亦无。细观褂裤鞋袜之物,却不是别人,竟是买办家人王虎儿。王伦发狠道:“家人欺主母,活该,该杀!”二人仍回贺氏房中。王伦少不得着人去将两个人头认来。“省得现千人眼,万人瞧,使我面上无光。”贺一制止道:“不可,不可!大爷不必着恼,又是大爷与舍妹万幸也。”王伦同贺氏问道:“怎么是我二人万幸?”贺一道:“此必定是来杀你二人的,误杀了他们两个,亦是任党无疑。杀去之后,教任火雷一见,不是你们二人,所以把头挂那儿施勇。”王伦仔细一想,分毫不差,顿觉毛骨悚然,又道:“此二人尸首如何发放?”贺一道:“这有何难?一个是你从远方买来的妾,那一个是你的家人生子,差人买口棺材,就说今夜死了一个老妈,把棺木抬到家里,将两个尸首装入里面,抬到城外义冢地埋下,把家内人赏些酒食,再给几两银子,不许他传,,其事就完了。那孙老爷自然吩咐看头人招认,此刻天气热,三五日无人来认,其臭难闻,必吩咐叫掩埋。未有苦主,即系游案,慢慢捕人。大爷今日若差人认头,一则有人命官司,二则外人都知道主仆通奸,岂辈自取不美之名?”王伦听他说得有理,一一遵行。要知后事如何,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