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玉、余忠义随着老头儿又走进两重天井,方到内客厅。骆宾玉抬头一看,琴棋书画、古董玩器无所不备,较这前边,又是一天下也。进来厅中,两个人方才行礼,完毕,分宾主而坐。早有家人献茶。茶毕,骆宾玉问道:“请问老爷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鲍,单名一个福字,字自安,原来是金陵建康人也。今日寄居在此,在下年纪六十一岁,亡室已经死了数年,只有小女一人,名唤金花,年交十七岁,颇通武艺,舍不得出嫁人家,招了一个女婿濮天鹏。在下看见他游手好闲,无有养身之法,故我要他百金聘礼,方与之成亲。不料他前赴扬州卖拳,被奸人栾克猛请去,代人家雪耻,这上冤家不知道高低,也不访问贤主仆是何等之人,就满口应承。日间与余大叔比武,已经败兴,就该知道收敛。总是因为爱财心重,夜间又到尊府行刺。被大爷获主,不但不加罪责,反而赐重财以成婚姻大事,此恩无由得报。自小婿回来之日,在下即叫人在府上探信,听说大爷经过此地赴杭州招亲,想亲身向前叙留,谅大驾必不会来,故此设法请至舍下,代小婿以报大恩。进了门又不敢明言,故出大言细问,以观主仆志气如何。看你们身居虎穴,并无惧色,尚欲问事,真名不愧矣!小女小婿已经成亲数日特请大爷来吃杯喜酒。”骆宾玉听了这些话,方释疑惑之心。问道:“濮姑爷现在哪里?”鲍大乾道:“近闻北直新选了个嘉兴知府,不知道是哪个奸臣之子,不日即到此地。不瞒大爷说,凡是遇到奸臣门下之人,不管是新赴还是官满回家,从来没有叫他过去一个人。怕是此信不真,伤害了忠臣义士,故让小婿前去打探。已经去了两日,大约明日该回来了。”鲍大乾说话间,看见余忠义一直站在骆宾玉身边,便夸奖道:“大叔真是忠义之人,我说了真话,他还是寸步不离。好痴子,还不放心么,前边坐坐去,只管在此,还不站坏了?”余忠义道:“不妨。”鲍大乾吩咐家人将余忠义让到前面去。又嘱咐说:“大叔,你到前面只管只可与他们闲谈取笑,切莫讲枪论棒。你进门时看见他们的嘴脸了,心都狠得紧哩。细话慢慢我再告诉你。”余忠义点头,就到了前面。骆宾玉又问道:“刚才老爷出来时,说三十担鱼尚不足一顿饭,敢问府上有多少人口?”鲍大乾才要告诉他,家人捧上早饭来。饮酒之间,鲍大乾道:“刚才 说的三十担鱼不足一顿饭倒也并非妄言,不瞒大爷说,在下二十岁就在江边做这道生意,先也只是一条船,十数人,小船上有三四人,折算起来,就是七八十人,你来我去,不能全在家中,如果全来家,真不足一顿饭用。舍下现在人口,就我与小女两个。家内计用男女四十个,还有大爷看见的那一百听差之人,长吃饭者有一百四十二口,哪里人会用这些鱼?不过是借言语动大爷之心耳。”二人一问一答,鲍大乾应答如流,且博古通今之事,无一不晓。骆宾玉暗想道:“此人惜乎生于乱世,若在朝中,真治世之能臣也。”吃饭之后,骆宾玉欲告辞赴杭州。鲍大乾道:“大爷此话多说了。不来舍下便罢,既然来了,哪里有匆匆就走的道理?就是留下来居住十天半月,好不误赘亲之事。待小婿回家,同小女出来叩谢。”骆宾玉道:“我久不赴杭,恐怕家母心悬。”鲍大乾道:“这个容易,大爷写书一封,内云在舍留下玩耍,在下差一人送至扬州府上,老太太见书,自然放心了。”骆宾玉看见他留心诚切,就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又写了一封主给徐松朋,交给鲍大乾。鲍大乾差一个家人,明日早去扬州投下,接下来又安排晚上酒饭。
晚上饮酒之间,骆宾玉问道:“山东花振坤老爷你可认识否?”鲍大乾道:“他是旱地响马,我是江河水寇。如果旱道生意下水,他就通知与我;如果水道生意上岸,我就通知让他。不独相认,而且还是好朋友,好兄弟。”骆宾玉就将桃花坞相会一直四望亭捉拿猴子的事儿说了一遍。鲍大乾道:“花振坤姊舅本来英勇过人,吾素所知。”鲍大乾又敬酒骆宾玉,骆宾玉酒已经八分,遂告止。鲍大乾道:“既然大爷不肯大饮,亦不敢谆敬。就吩咐内书房张铺,将骆大爷包袱行李都封锁空房里,另拿铺盖应用。家人秉烛,鲍大乾请骆宾玉进内,又走了两重院子,才到书房里边。床帐早已现成。骆大爷请鲍老爷后边安息。鲍大乾告辞出来,问家人道:“余大爷床铺设于何处?”家人告诉他在厢房,酒醉睡了。鲍大乾也就不打扰了。
走到后边,看见女儿鲍金花在房独饮等候,看见爹爹回来,连忙问:“骆公子睡觉了么?”
鲍大乾道:“刚刚进房,尚未安睡;叫我进来,他好自便。”对金花道:“骆宾玉不但武艺精通,而且才貌双全,怪不得花振坤三番五次要将女儿嫁他。我儿,你若不定濮天鹏,今日相会也不肯放他。”又道:“女儿,你可归房去睡,为父也要睡觉了。”鲍金花听了父亲的话,就迈步出门。鲍大乾上床安睡了。
鲍金花回到自己房里,因新婚数日,丈夫被父亲差走,自己在房中饮酒,有了**分醉意,刚才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想:“父亲盛夸骆公子才貌武艺,又道花振坤三番五次将女儿嫁他,自然是上等人物。但只恨我是个女流,不便与他相会。”又想到:“闻他赴杭州招亲,岂肯久住?倘若明日去了,我就不能会他之面了。这一般才貌兼一之人,岂能当面错过?”踌蹰一番道:“有了,趁此刻合家安睡,我悄悄前去观看,果是何如人也。倘若他知觉,我只说请教枪棒,有什么不可以的?”算计好了,便迈动金莲,悄悄去了。正是:
醉佳人比武翻脸,美男子守理避身。
鲍金花悄悄来到前边,到了骆宾玉宿房门外,看见房内灯火尚明而房门关闭,怎么能看见骆宾玉呢?欲待推门,男女有别,夜间恐碍于礼;欲待转回,又恐怕他明日赴杭州,今生难见面。因为吃了酒,脸皮老些,胆子大些,上前用手推门,竟是闩着的。
再说骆宾玉自鲍大乾去后,在房中坐下,心想:“今天之事好险,若不是母亲赠金一举,今日落在他家,怎么能保全生命?以后出门,无论水陆,务必要认人为紧。”又想到,“这鲍老爷世上人情无一不通,及至谈论,且长人学问。”想了一会儿,将门闩上,坐在床上,正脱下一只袜子,只听见门声响亮,像是有人推门,连忙问,“谁在推门?”鲍金花回答:“是我。”骆宾玉闻听是妇女之音,惊疑鲍家只有父女二人,其余皆奴婢也,现在夤夜至此,是谁呢?”又问道:“我将睡,来此什么事?”鲍金花只得回答:“奴是鲍金花也,闻得骆大爷武功盖世,武艺精奇,奴家特此来领教。”骆宾玉一听是鲍姑娘,不敢怠慢,连忙将脱下的袜子又穿上,起身整理好衣服,将门开放。鲍金花走进门来,将骆宾玉浑身上下一看,见他真是好个人品,好个模样:
虎背熊腰丈二躯,尧眉舜目面惊奇,今年翩翩佳公子,他年楼阁定题名。
骆宾玉举目一观,但见那鲍金花生得不长不短,中等身材,生得相称,可谓:
淡扫梨花面,轻盈杨柳腰,满脸堆着笑,一团浑是娇。
鲍金花进门便向骆宾玉说道:“拙夫蒙赠重贿,我夫妻铭生不忘,今特屈驾室舍,以报些须,大爷请台坐,受奴家一拜。”骆宾玉道:“向与濮兄初会,不知道鲍府乘龙,多有怠慢,毫末助之怎么敢言惠。今日蒙老爷盛馔,于心实在不安,叩拜二字,怎么敢克当?”骆宾玉正在让逊,鲍金花早已拜下, 骆宾玉顶礼相还。拜过之后,两边分坐。鲍金花道:“今日大驾到舍,奴特前来,一则叩谢前情,二则欲求一教。不知道大爷吝教否?”骆宾玉道:“尊府是英雄领袖,姑娘武艺精通,怎么敢班门弄斧?”鲍金花道:“久闻大名。何必谦虚?”说完,随后看见书房门后倚着两条齐眉短棍,站起身来,用手拿过,递给骆宾玉一条,自恃一条,谆谆求教,骆宾玉也不好过于推辞。此时正是十月中旬,月明如昼。二人同至天井中比武,你来我去,你打我架,正是:
英女却遇奇男子,才郎月下战佳人。
两个人正是男强女胜,你夸我爱。比较多时,骆宾玉暗想:“怪不得鲍大乾说她武艺精通,我若稍怠,必定被她取笑,谅她也是瞒父而来,这么比下去什么时候算完?不如用棍轻轻点她一下,她自己报愧,必然回去了。”若知骆宾玉如何去做?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