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云启的唇,渐渐向我靠近。一时间,我分明听见了我那心跳却如两军对垒的鸣鼓,一声一声,在这阒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
“勿作昏君。”我偏过头,躲过,不忍再看。
“若是去了这狗屁的虚名,又有什么关系!”云启手心一紧,我被揽入他的怀里。我猛地挣脱开来,却发觉彼时的小孩童,如今已经高过我一个头了了,我不曾嫌弃云启年龄小,我只是从未将他往那处想过。
“莫要无礼!‘孝英德’,这是先皇所封的头衔。”
他眼色淡漠,被月光照得清寂,“其实我都知道,不是这两个原因。”看得我心疼,但月色与之相溶,清清冷冷的月光使我心下戚然。“我先前已经说了,云启是不是做了件傻事?”
只听他喃喃:“木姐姐,我不求什么,只希望你不要不要云启了。”
他竟说出这般童稚的话来,我却不晓得如何是好了。我只是不懂,看不懂他们每一个人。这样的语气和记忆中的重合,仿佛他还是个孩子,整天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我欲出宫去玩,而他年纪小,又担得太子重位,不能与我与夙昧一道出去。便在我身后反反复复说着我不要他了。
其实八岁大的孩子,心智早已成熟,只是对于我们,他有一分眷恋眷顾。
轻叹一口气:“我怎么会不理你呢?”
“你会回丰州的,而这元京,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心一阵泫然,人说帝皇最是无情。但这是人们将其至于如此孤高的境地,高处不胜寒。若我走了,云启是感到凄清了么。
他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想从中套出我的话来。结果,我还是让他伤心了。我是自私的人啊,于大义面前,许是会凌然。但是要我为人而舍弃我自己已决定好的主张,那是从未可能发生的。
“若我不强留你,你便是要去寻帝师了罢。”
“半晌,“我不会去找他的。”说完这话后,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干涩。
“云启,丰州,我是一定要回的。”只是,过多久,便是由你而定了。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了,只是有些惶惶然,他最后的示弱,不是放手,而是另一种方式的紧逼。
没有仓皇,我整理一下仪容,端步走出群英殿。不回头望一眼,只晓得,身后定是一地碎了的月光。
“娘娘。”小兰子跑上来唤我,我皱眉。
“叫哀家什么!”竟这样生生舍了去太后二字。
“太后娘娘饶命,德喜公公方才叫咱把这个本子给您。”
我扯过那蕴蓝的书,封皮上面写着:《海棠春》
回到桑梓殿后,辗转反侧,我难以入眠。对于云启的这点心思,我是怎么也无法化解。便点了灯,翻看起那本《海棠春》。
入眼的唱词,竟然也成了依依之曲。脑海中竟是浮现了那书生与小姐的幻景。若是要探我是否对夙昧上心,用这个来思倒是不错,可是云启他还暗含了姊弟之意。若我当时真的带回了来思,那么云启倒要怎的弄清楚我到底是怎么待他与夙昧的呢?
我忽地想起了些什么,寻来了那个在蟾宫节上的鱼儿纹香囊,拉开绳扣,将那块“凤印”从妆奁盒子里取了出来,用之前夙昧买来的同心结与之扎连上,复放了回去。
披了件外衣,坐到殿外的台阶上。星星的廖亮也被月色掩埋,看着那东方渐渐发白的天踟躇不语,一宿无眠。
第二日,便出了趟宫,到那昨日去的百花楼。
我上了二楼,叫来一壶银针,遣了班主过来。班主小跑着,见到是我,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姑娘您。”
我笑笑,但听他继续说道:“往些日子,总见得您一人来听戏,昨儿个竟是和位公子一道来。”语透暧昧。
见他一脸妄图套近乎实则已经触了龙须的模样,我心下一阵厌倦,微微皱了皱眉,喝了口茶,说:“那是我弟弟。”
“那公子竟是您弟弟,”班主望了望我的脸色,笑着道:“全然不似啊,我还以为是姑娘今年可到了二八了?”
他倒是拐着弯来说我看上去模样小。只是那句未完的话再次让我不是很自在,心中有过片刻想法,这班主是不是受制于云启。但转而消散了,心想这屁大点事,怎会与云启有关。我估摸着定是有人故意在云启面前提起这戏,才让云启做出这番举动来的。
“早早过了十六之龄,班主你说笑了,”我想该说正事了,便拿出那本《海棠春》,看着他道:“这戏……是谁写的?”我知道绝不是云启无计可施便想出个这种法子来,身为一国之君,他怎的会有这番空档来写戏折子。
“昨天我正想和您说,这《海棠春》就是来思写的戏啊。”
“哦,竟是他。”我饮下一口茶,“不若让他过来,小唱一曲。”
来思便来至我面前,洗去了妆,不染芳华,而他那双极其相似的眼,再次让我一怔忪。望着我,笑了笑,便开口唱了几句。
我听那伶声入耳,咿咿呀咿竟是唱入了我的心里去,昨日找的借口说他唱功不佳,全是托辞,而今看来全然是我错了。
他分明有一个好嗓子。
许是心绪会影响到其他,所以当听见姐姐那句唱腔时,会对之无好感。我也没有继续问他写这出戏的事情,只是思绪渐渐飘远。
嘉安二十九年,当时老皇帝已经故去,我被一道圣旨擢升为太后。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一时无法适应。刚刚及笄,举国服丧。我似乎已经忘记那句戏言:
“不如待你及笄之时,请皇上做主,成全我俩婚事。”
皇上不再,云启年幼。自然,在大丧期间,闻乐不乐,我被重负压得透不过气来。在先皇头七之时,畅春园里请来了戏班子唱戏。呕哑嘲咂难为听,带着浓浓之悲,我听得心里发酸。忽然似是有仙乐入耳,我抬首向台上看去。
一青衣婉婉哀唱。
待到曲终人未散,园内空空荡荡,不有叫好和掌声,人都陷入哀思中去了。我转身去看身边人,云启坐在龙椅上,眼湿了。夙昧却不在。后来我才晓得,他竟是已经去了百泉老人那了。一时,我竟以为他是再也不回来了。转而心中亦是莫名空空荡荡,恰道是与这园子一般。
神思恍惚地下了楼,台上正有一女抱琴低吟。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
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我惊觉,这不就是梅太妃生前唱的那首曲子么。急急寻到一人,问这曲子叫什么。被告知是雅国之曲。
雅国之曲。这梅太妃岂不是雅国之人?
雅人雅人,梅太妃是雅人,那魏游是因为发现了梅太妃为雅人才杀了她罢。聂疏言也是雅人。难保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牵连。
一想到此,我才发觉自从帝陵回来之后,还未去见过聂疏言。不知道他此刻被关押在牢里该是如何。云启又摆明不动他,也不知云启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
我理了理思绪,想来应是无法动他。一来,雅国与大瑨还未正式宣战,若妄杀一人,会破坏二国邦交,且给了雅国一个发战的借口。二来,梅太妃死了,于雅国无所动静,表明梅太妃是无足轻重的,而云启悬而不杀聂疏言,则可知道,聂疏言许是雅国重臣,或者更甚。
入夜了。
元京一处未眠。从深处传来铁锁、镣铐击撞,凄厉的惨叫,震人心魄的嘶吼。而一人却置身其中,宠辱不惊。
我望着栅栏中的聂疏言,他的嘴角泛起丝丝笑意,平日里的一身白衣稍稍染上了些许灰尘。但我见不到他的半缕惊恐之情。
“见笑了。”他淡淡道。
我打开牢门的锁,“近来可好?”兀自走到牢中的桌边,将一手上的托盘放在上面。摆开两个杯子,倒了些许酒。
他说:“你随意。”便坐下,端起酒杯,闻了闻道:“是梨花酿。”
“不错,”我喝下一口,对他说,“客随主便。”
“那么,我竟是这里的主人了?”聂疏言笑笑,也饮下一口。
我再将之满上,望着他微微抿着的唇线笑了笑,许久,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伸到聂疏言面前说:“你若有了这个,便是这里的主人了。”
他看了一眼天牢的钥匙,眸中有几分笑意:“怎么讲?”
“天牢重犯,却来去自由。岂不是豁达疏狂如主?”我看着面前被风吹动的一曳曳灯火,抬眉对他说。
他骨节分明的手执起杯子:“为何你会认为,我会承了你的情?”
“白白掉下来的机会,你怎么会不要呢?”我望着他,缓缓说道。
“放了我,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眨了眨眼睛,“若是被废,算不算是好处?”
“原是如此。”聂疏言会意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饮下一口酒。
“哀家既然要放了你,你是不是也要承诺哀家什么呢?”
“太后打的竟是这个主意,”聂疏言微微一笑,“自然是如此,只要在下能做得到。”
“你一定可以。”我点头道,随意搂了搂衣襟。
夜风灌入天牢,烛火跳动,在我面前留下一地的影子。天凉了,“有些冷了。”我起身,抿着梨涡说:“如此,我便不再多留。”
火星突突地跳着,我感到右眼皮亦是一动。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竟是右眼在跳,一时心中顺不下来气,深吸一口,我转眼问了聂疏言一句:“你究竟是谁?”
“我姓……”他看向我笑语浅浅,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来:
“时。”
我的心霍然一震,虽然之前有猜想过,但是真正听到时,还是免不了震惊的。心下已经了然,时姓是雅国皇姓。正如袁姓之于大瑨一般。聂疏言身份不简单,竟是皇室中人。我开始怀疑我此番放他回雅国的举动是不是有放虎归山之嫌,雅国是大瑨的宿敌啊。但是转念一想,既然雅国愿意聂疏言到大瑨为仕,则说明他不够受重视。真正要继承大统的皇子,一般都不会远离皇城。
而聂疏言蛰伏大瑨三年,则说明他亦是有虎狼之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怕他与雅皇不是一条心的。既然如此,我似是应该放宽心。一是我要相信云启的能力,另一方面,无论怎样,他还欠我一个人情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