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睡觉雷打不动的么?哦,那肯定是琴姨那如五雷轰顶的鼾声了,一次神经薄弱了,次次都会薄弱。我莫不是同纪昌学射一般,将那不及指甲尖大小的虱子看成了车轮一般。我就定是受不了知了那刺激,生生地将那鸣叫放大成了如雷的呼噜声。
我提笔写了又写,揉了又揉,迟迟不敢蘸墨问云启夙昧现在如何了。我怕听见不好的消息,我胆子太小了。没有经历过至亲至爱的生离死别,袁崧海皇帝老儿的那次除外。
那么,又是何时,我竟然将夙昧列为“至亲至爱”那一归类了呢?
终是落了笔,小灰鸽子一如既往地传去了信件。我惴惴不安,我出门听戏,百花楼里依旧是热闹非凡。
位子满满当当,来思上了浓浓的装扮,两靥似春风,皓腕如白雪,面似粉桃花。戴着冠,贴着鬓角,唱一曲纸醉金迷闹剧,着着染尽红尘的衣。长袖一甩,唱词旖旎,眉眼如画,戏里戏外,隔世经年。
我没有陷入那曲子当中,那为什么檀木桌子上会有着星星泪渍,你看看,倒是误了我一壶的好茶,再不能饮下。
“不日,皇上就要归京了罢。”
“那是,雅瑨这一战,雅国可是遭遇了矢石之难,破斧缺斨,看那雅国黑甲军的主将都死在了战场之上。”
“那主将莫不就是。”周围人神色微恙,颦着眉间没再言语。
“我大瑨也损失不少,据说要与雅国来个和谈,化那干戈为玉帛,兵戈扰攘总是休养生息来得好。”
再是如何,我便听不清楚了。
他们说主将死在了沙场上,真真是一件太过胡闹的事情,这等大事怎么会由得他们乱嚼舌根呢?军心什么的就是这样被坏了的、我原先的名声也是这样被毁了的。这些个市井之人没个准确的消息,为什么要这样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小灰鸽应该也差不多到了罢,我现在就赶回去,看那书信!我又不是那愚昧无知的妇人,我怎么会被他们给骗了去!
眼睛怎么湿答答的,莫不是我得了什么迎风泪?可现在是南风,温柔得很,怎的也会惹我落泪。做劳什子的伤春悲秋啊!我知晓我是个不愿与世俗为伍的,所以今儿个我哭夏是么。
脚磕磕绊绊地撞到了几处桌椅,我也不管不顾那膝盖等处的疼痛,我的脑子空落落的,似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依靠,没有底气。也听不得管不得我此时的夺门而出对来思的这出戏有多大影响。
撞到的凳子纵便是发出了响声也比不上唱腔婉转着的陈年的曲子啊。
我没等到小灰,我却等到了信。
稳妥妥的一封,不是纸条,虽是只字片语,却是一封完整整的信。
信上说:姐姐节哀,腹背受敌,夙昧已殁,咯血而亡,心力衰竭,亲眼之见。大军将归,待朕回京,遣使和谈,以战去战,铸甲销戈,止戈兴仁。
云启胜了,他是大家之气,我输了,输给了我自己。
我执迷不悟,我作茧自缚,我后悔莫及,我恨不得我现在就了结了自己,但是我胆子实在太小。好不容易因为我而死了个人,却不敢再死一个人。即便那个人太过可恨,她不长脑子,她在人心上捅刀子,她让自己让别人都痛得死去活来。
这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做“节哀”,什么叫做“已殁”,什么叫做“亲眼”,我不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什么都是假的,眼睛也会骗你的是么。
咯血又是怎么回事,被刀剑刺中了就会咯血了么?心力衰竭你袁云启又是怎么知道的,心长在人家那里,你怎么知道是心力衰竭!
我脑海中浮出了那样的画面:夙愿喃喃地说不出什么话来,然而她面色一改,慌乱不堪地说:“纵是如此,可是,你也不可以用这种药!”
夙愿汲汲的神色让我觉得有些怪异,但是没等我开口再说什么,姜衫一个手刀劈过来,打晕了夙愿。
“纵是如此,可是,你也不可以用这种药!”
你也不可以用这种药。
姜衫不等她说完,就劈晕了她,明显是在顾忌什么。不可以用这种药,这种是什么药!不是迷药不是迷药的话,能让人昏眩,能让人提不出力气,能让人心力衰竭的药,还能是什么,是毒啊。
是毒啊。
我亲手给夙昧下了毒药,而夙昧面色动容,他以为自己赌输了,他以为我要他死,他以为他一无所有,他以为自己真是个无乡之人么?
此心归处,便是吾乡。
若我的心不在,他的故乡也就不在了么!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那么,我的心呢?它又可以放到哪里去?他都不在了,何处可以归息?
最最可恨的是,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为什么要执意喝下那口茶,为什么在知晓一切之后还是那么,平静无波,他认输。
认什么输啊!认什么输啊!他的赌注是自己,这一场豪赌,他就这样甘愿认输,那么我即便是赢了,我的筹码也会是一场空。
所以他后来会说那样的话,所以他眼底始终是抱憾之色,无奈与纵容溢漫了眼角。
他笑着望着我说,“若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拈转了一会白瓷茶杯,“只是,今年的海棠是快败了,等到今后有了空日,我们一同来看,如何?”
哪里还有以后!
丰州城里的海棠也是无法看了么,什么叫做“一同”,若是知道了不可能实现,那么去许下什么单薄的承诺。
谁要这样不能兑现的许诺!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人!我为什么以前还会觉得他聪明,他高不可攀,所以什么事情都不与他相比较。我哪是“不骄不争”,我是知难而退。可是现在他却退了,一退还退得那么彻底、那么决绝。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他的声音略带寂寥但清空邈如云月,唇角的笑容却始终如玉如泉,眸光深深深如海,缕缕沁入我的心田。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的意思是若他不在了,撤去那蒙昧的夜,点一盏红烛照亮海棠么。谁要被烛火照着了,谁稀罕了,我就要在夜里昧着,就要愚顽,就要不敏,就要不思进取,就要傻了笨了痴了呆了。都无所谓,我要的是谁,谁和我说那样的话,他不知道么。
什么青梅煮酒,一生宿醉。什么此心归处,便是吾乡。
什么梅花酿,什么青梅酒,什么玉佩,什么同心结,什么坏手段弄来的骗来的香囊。
什么夫人夫人的叫的亲切。什么木桃琼琚,永以为好。
什么去了“太”字,岂不更妙。什么太后赏的,甘之如饴。
什么我的人,只有一人罢了。什么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什么叫做可是我当真了,你更固执。
哪有你固执,哪有你自以为是,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和我讲一声。你说了你从不想称帝,好吧现在我信了,你不想摄政,你不想江山,那么这么拼死拼活地上什么狗屁的战场,听着我话回什么雅国啊,要是不想就不要做了,谁让你身不由己的啊。
再从愤恨愧失之中醒来,竟是发觉自己湿了一手泪渍如血。
战场上的嫣红之色肆意流淌,黄沙浑浊,碧血魂断。一地的残肢断臂,一地的铁戢刀枪,马踏过的地方是赤地千里,风吹过之处亦是寸草不生。简单的屠戮屠戮再屠戮,看似忠贞的拼杀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那往昔的人儿脊背挺直,依旧不肯俯身,那样的姿态太卑微。冷落地一笑,却如无风过之水,一双墨池静无波,惨白的唇角落下鲜血,鲜红得慎人。
我无力去埋怨什么,那红色太刺人。
闭上双眼,好似能将满目的疮痍与自己隔绝开来,眸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却只能从脑中深处摸索出来那么一个少年形象,笑语晏晏,水色单衣,眉目如画。南风染绿了一池的荷花,莲香阵阵,清风盈绣。在那郎朗的日头,似剪的风里,烟柳扶摇。
清朗的声音入耳,涤荡天地,让我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
“木姑娘,在下夙昧”
“可是夙兴夜寐的那个‘夙寐’?”那时的少女什么都不知,自作聪明地掩着自己,却不知那点点滴滴的纰漏早就化在了少年的嘴角浅浅里。
“倒是那个夙,却是另一个‘素昧’的‘昧’”
在未知黎明的夜间昧着,我倒是从了他这个名字,蒙昧梦寐。
然而我未等云启回来,夙愿却到了元京,寻到了我,并告诉了我一个更让人吃惊的事实。
“木姐姐,你可知道你给哥哥吃的是什么药?”夙愿此时也再恨不起来,而她此刻不杀了我,却让我更加难受。
我已经心力交瘁,满腹的都是自责,阖眼道:“是毒罢。”姜衫给我的是毒药,我却把之当作迷药施于茶水中。
“它还有一个名字,”夙愿凄凉一笑,“相思豆。”
相思豆,相思。
春夏开花,蝶形花冠,种子红如血,状似红豆,故名曰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诗此意,与我而言,莫不是最大的玩笑。
我与夙愿一同离了元京,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去往真州。我不知道该是以如何的面容来对待夙伯伯夙伯母,我不清楚。
我害怕看见他们怨恨的眼神,是我是我,一切都是我害的。谁让我当初不听他们的劝言,谁让我一意孤行,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当初的木府,殁了当上太后长女木及瑛时,挂上了白帆,可我并无死。而今的长乐候府,少了一个小侯爷,却没有沉沉的哀悼,连素色的衣衫都不得穿。
他们无法穿,无法为一个身上流有雅国之血的人穿上缟素的麻衣。我之于大瑨来说,真真是一个功臣。可惜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
墨戈照旧给我们开了门,不知道我究竟为谁的他,虽因夙昧的死少了那份活泼与好动,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般,愣愣地看着我,说:“少奶奶?”
可惜没了他家的少爷。
夙愿在我身侧,转头与我道:“爹在小楼处等着你。”
我不知所以然,夙愿又说:“娘去了青山寺,她不会原谅你的。”
“我。”干涩地开口,眼睑顺垂,惨淡吞噬了我的气力,言,“我没曾想过求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