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深朱直缀朝服的年轻男子随着婢女的指引, 在房门口站定了。只见屋内四壁都是雕空玲珑木板,上面镂有穿着各异的女子,或舒展曼妙舞姿, 或对月飘飘乎欲乘风而去, 还有几个女子的动作他看不分明, 只觉得这一派颐气指使的模样, 与常见的女子图画迥然不同。虽然为这离经叛道的雕画暗自咋舌, 但他只是不动声色,默默转过了眼光。
从两侧房梁上落下的水红垂曼一直延伸到他脚边,搭在了地面铺着的毛皮地毯上, 四角上分别压着一对双耳青釉描金大花瓶和郁郁葱葱的盆景。屋子正中间立着一个宝鼎香炉,袅袅香烟飘着清幽的味道。屋内的器具物什无一处不精, 无一处不美, 若不是正对着门看到了香梨木大书桌, 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不是书房,而是某个娇娇贵女的香闺了。
“小高大人, 您怎么还不进来呢?”碧胧看到他踌躇不前的样子,忍不住抬眼含笑喊了一声。
“小爵爷,小可失礼了。”高玦定了定神,迈步朝着书桌后的少女走了过去。
“小高大人请坐。”碧胧放下手中捧着的卷宗,指着书桌前的木椅。
高玦坐了下来, 扫了一眼桌上堆砌得如同小山一般的卷轴, 直接开门见山地开口说道:“小可今日前来拜访小爵爷, 正是为了那件贪污弊案, 小可心中还有些疑虑但求小爵爷解答。”
碧胧掩嘴噗嗤一笑, 看着他说:“世兄怎的这么拘谨,现在又不是在朝堂上, 就当是自己家随意说话就好了。”
高玦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之色,说道:“沐二妹说的是,是玦过迂了。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有在沐二妹这儿才教玦觉得现下日月换新天了。”
碧胧听他叫自己沐二妹,一时有些恍神。
高玦朗笑一声,说道:“罢了,二妹,不说那些扰心的往事了,现在让高大哥来助二妹一臂之力吧!”
碧胧也笑了几声,把手里的几部卷宗递给他,手指指着画了红圈的地方说道:“这些就是我发现不对劲的几宗案子,数目合不上的地方都用朱笔勾出来了,高大哥也好好参详参详。”
高玦埋头仔细地看了起来,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把手里的卷轴重重地拍在桌上,冷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实在是太猖狂了!还是二妹细心,不然那□□贼不知道还要无法无天到什么时候!”
“这是我手下幕僚发现的,我得知此事后便从前礼部大人那里开始抽丝剥茧,才有了那些更深的发现。”碧胧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望着金灿灿的卷宗说道。
“那……二妹在朝上说的那些什么账簿,又是怎么回事?”高玦双眉紧皱,沉思了一会,复又开口追问道。
“那些啊,”碧胧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恶意,“不瞒高大哥,我也不过隐约知道了有个账簿的存在,并没有亲眼见过那账簿是圆是扁。索性诓他们一把,弄一把玄虚。”
“那那个账簿一角……?”
“自然也是唬人的!”碧胧饶有兴致地捏起一旁分散的几张泛黄的纸,“我还备了这么几张所谓的账簿,从那几件案子里面挑了些模糊不清的字眼仿了上去。”
高玦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几张纸扫了一眼。
“这字迹……若不是二妹告诉我,还真看不出是假的。”高玦冷笑了一声,正直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倦色,“二妹此计甚妙,那群人就算怀疑这里面的水分,到底还是杯弓蛇影,只要身上沾过腥,这心里就必定摆脱不掉鬼……这些年玦早就觉得在这混沌的朝堂里根本施展不开拳脚,有再大的抱负也都是有心无力。不是玦犯上作乱,只是这淤血早就该通一通顺一顺了。”
碧胧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玦,缓缓开口道:“高大哥不拘于时,有这等真知灼见,实属不易。”
高玦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碧胧,良久才又问道:“二妹如此大费周章,调查这些贪污弊案,除去秉公执法之外,是否还有想借机扳倒周家的私心?”
碧胧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双眸闪着夺目的光彩,直直地看向高玦的眼底,说出的每字每句铿锵有力。
“高大哥此言实在有失偏颇了!贪污弊案证据确凿,怎么就变成像是碧胧杜撰出来的给周家泼污水呢?高丞相乃肱骨老臣,哪能随便就被栽赃陷害了?若是说碧胧真存着什么私心了,那便是因为高丞相近年来一手遮天,把持朝政,连皇上都要忌惮他三分,在内还有丽贵妃之势直逼中宫,前堂后宫都是一团乌烟瘴气,任哪个和高大哥一样的有志朝官,都心存怨怼,碧胧随着众位大人如坐春风,明了这朝纲或许真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高玦张口半天呐呐无言,眉心一揪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
“二妹说的极是,是高大哥小人之心了。高大哥以后再也不会提诸如此类的话,只是二妹也要谨记今日之言,把朝纲社稷时刻放在心里好好思量。”
碧胧在心中暗暗放下一口气,对高玦微微颌首。
同一时刻,在大司的另一处府邸中,上演着截然不同的情形。
薛知恒怒气冲冲地从自家书房里走了出来,身边花团锦簇的美景完全入不了他的眼。他满心都是近日来越来越失控的局面,昨日上朝甚至还扯出了什么贪污弊案,让他愈发焦头烂额了起来。
他行至一个岔路口,顿了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少爷……”
“奴婢参见大少爷!”
门外的婢女远远地看到薛知恒的身影,心中讶异万分,一同高声行着礼,声音清澈地传进了屋内。
“都起来都起来!”薛知恒愈发焦躁,摆摆手打发了这些婢女,在门口站定高声呼喊着,“夫人!阿玥!夫君来看你了!”
房门过了半响,才吱嘎一声从里慢慢推开。高玥站在门前,望着他的双眸平静无波。
“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阿玥,你不迎为夫进去,要让为夫一直站在门口吗?”薛知恒皱起眉头,语气转恶。
高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往屋里走着,口里轻飘飘地说了句:“夫君快些进来坐吧!”
薛知恒顾不上计较,跟在高玥身后匆匆地走进屋里。
高玥自顾坐在圆几旁,给自己斟了杯香茗,浅浅地品着。
薛知恒看着她清婉的面容,心里一软,语气又柔和了下来,坐在高玥手边切切地开口道:“阿玥,之前那件事是我做得太过了,只是爹爹的主意也不是我可以左右的……总归没有对你造成什么伤害,你还是原谅了我吧。”
这个男人的话果然再也激不起心中的一丝波澜了。
高玥听着这荒唐的话,心中涌上了些许畸形的兴奋。
她慵懒地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陌生的面皮,悠悠地开口:“我已经想通透夫君和公公的苦心了,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薛家的荣光,我怎么还会责怪夫君呢?只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夫君还是好生和我商量吧,我怎么也是个诰命夫人,就算软禁我的是夫家人,传出去也是能引起轩然大波,终究对薛家还是不好的。至于那个婢女已经被我命人杖毙了,想必这种小事夫君不会介意吧!”
薛知恒身体莫名地打了个寒噤,硬着头皮接着话茬说道:“阿玥的确是极其贤惠的,为夫当然赞成阿玥的处理。”
手中的热茶,入口进了肝肠却是冰冷的。
高玥敛下眼睫,不再看这个男人。自从自己听从了碧胧的,不再当以夫为天的温软妇人,而是端出了娘家的势力,诰命夫人的架子,便一下子东风压倒了西风。
这就是这么多年自己一心敬仰的良人啊!
“阿玥……”高玥的这一面一边让薛知恒觉得他作为夫君的威严遭到了挑衅,一边又让他觉得新奇有趣。她脸上含嗔带笑的表情意外地美极了,一时勾得他心痒了起来,伸出手想握住高玥搭在圆几边的柔荑。
结果却意外地扑了个空,薛知恒不敢置信地看着高玥把手收回,脸上还有掩不住的厌恶表情。
他身子都颤了起来,痛心疾首地开口说道:“你我夫妻,何时居然生分到这种程度了?我知道阿玥就是因为上次我抬了个小妾,心中生了芥蒂,可是高门大户哪个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开枝散叶寻常得很!阿玥是首辅千金,可千万莫学了那些小门小户的妒妇,就那么容不下人。”
薛知恒看到高玥低头仍然不做声,长睫微微颤动着若有所感。他满意地又靠近了些,声音放得更柔和了。
“即使我抬了再多的小妾,那些不过是贱婢,有哪个能动摇得了你正室夫人的地位呢?你我青梅竹马,其中的情意更是不消说的,阿玥岂能不懂我的心呢……”
高玥猛地一扬手,抬起头来,深吸了两口气,才平静地开口说道:“既然是心意,那还是放在心里不用拿出来说了!夫君,你今儿特意过来找我,总不是专门找我叙情的吧?”
“这……事情是这样的。”薛知恒以为高玥想通了,心中欣喜万分,愣了一下才想起正题,“阿玥或许不知道,昨儿朝堂上发生了件大事情!”
他粗略地把贪污弊案的大概说了一遍,期待地看着高玥说道:“小爵爷是你的闺中密友,应当有很多话都是能和阿玥说的。这段时日阿玥不妨多多去拜谒爵爷府,关心一下贪污弊案的进展,也算是为薛府尽心了。”
高玥一挑眉,惊讶地望着薛知恒,开口问道:“夫君说关心贪污弊案就是为薛府尽心,莫不是薛府牵扯到这案子里去了,惹得夫君这么心急?”
看到薛知恒被自己这句话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高玥嫣然一笑,改口说道:“我不过是说了个玩笑话,夫君怎地就当真了呢!只是前段日子夫君借着我名头做了那事情,小爵爷哪还会信我?”
薛知恒缓了缓神,温言劝道:“那事情是我昏了头了,万幸到底也没成功,阿玥好言几句,想必小爵爷会谅解你的。还是说是阿玥还对那事情不能释怀?如今朝中处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局,阿玥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坏了我们薛家的大好前程!”
高玥翘着手指轻轻挑起茶沫沫,嘴角轻微地勾了勾,一字一句地说道:“夫君放心,阿玥掂的清楚,自然明白该站在哪一边!”
不是你这一边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