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真相大白(四)

“怎的又站在这里发呆?过来与我搭把手。”

“咳, 腓腓,你说我们晌午吃什么好呢?”

“一会儿到书房来,将前两天我抄与你的那篇经文背给我听。”

“我道你最近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在忙些什么, 原来, 竟就是这些吗?!”

“这乌七八糟的物事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你才多大, 竟不知这些东西看多了是会毁了修行的吗?”

……

呆呆地站在挽澜殿的玉门之外, 其内依旧如百年前一般飘出缕缕宜人的香气, 晨光照的刚刚好,白云流动,仙鹤翱翔, 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抬手叩门,多盼望里面住的那人, 亦没有改变。

报上了我的名讳, 玉门在面前自行打开, 我款步入内,回手又将其带上。

“九九, 你怎么来了?”

另一头的青石路上现出一抹霁色身影,那人高大、挺拔、俊美……且还救过我不止一次,天儿管他叫伯父,百年来他更是对我们母子百般照料,甚至, 曾有那么一瞬间, 我认为或许再过一些年, 我大概可能就会慢慢转换心意接受他。然则现在, 我却为那个一瞬间而恼透了自己!

望着石径两旁开得醉人的香魂花, 我没有言语,少顷, 他笑意盈盈的踱步到我身边,亦看着那些花朵,道:“也怪,这一院子的茉莉花百年都未开了,不成想今日九九一来,它们竟全开了。”

“茉莉花?”我抬脸反问,“这花不是唤作香魂吗?”

流云“嗯”了一声,浅笑道:“两者都可,虽则是两个名字,但其实指的是一种花,只是每个人的叫法不同罢了。”

睹物思人,我忽觉胸口一阵钝痛,原来“茉莉”“莫离”,他竟处处都藏了心意,恨只恨我太蠢太笨,不解也罢,居然还不信他!

身旁那人伸手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温声软语道:“我本打算下了早朝便去看你和天儿的,不想你竟来了,可怎的没带上天儿呢?他不见你,想是心里要难受了。”

“不妨事,”我缓缓抬眼看他,佯装含羞带怯的笑,“有些事带了他,恐是不方便。”言毕,我在那人的脸庞之上扑捉到一抹稍纵即逝的红霞,心中不禁觉得,又可恨又可笑。

“九九,”他低声唤我,既而轻柔地扳着我的肩头令我与他正面相对,那一双直直看着我的眼眸,更是饱含深情且专注异常,半晌,他道,“你今番特意来寻我,又说了这样的话,是……是终于肯放下他,接受我了吗?”

我痴痴一笑,亦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臂膀,紧紧握着他肩头的袍袖,接着,踮起脚尖攀附到他耳边,喃喃地问:“你说呢?魔君陛下!”

话音甫落,耳边但听“嘶啦——”一声裂锦之音,我粗略地扫了一眼,他肩头果真有一点紫色的印记。想我当夜在魔宫拿紫竹之针刺他,不料今天居然还能成了证据!怪道馒头君会一直带着面具,怪道他能在天宫之内顺利的将我劫走不说,还对这里的事了如指掌,原来竟是如此!

流云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扶在我臂上的双手亦渐渐滑落,他身形几不可查的晃了一晃,怔了片刻,双眉骤敛,微颤道:“怕你知道,可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呵,果不其然,流云兄好生叫人失望呐!”我抿唇顿了顿,只觉舌尖唇角尽是苦涩,“现在想来,恐怕我与颢玉在海边的家,也是你费心保存至今的吧!这么说,你早便是知道了我真实身份的对吗?那日我刚到酆都你就被别人叫走,他应就是你派在海边的探子吧?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和落离之间的事情,却还要做这么残忍的事?你不惜修为兵行险著舍身救我,又不惜费尽周折利用我害死你的亲兄弟,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的位置吗?”

“可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位置,当年又为何要退让?是觉得如果落离不死,即便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也不会安稳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他才不会像你这样,才不会像你这样丧心病狂!”

“住口!”面前那人遽然高声喝止,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须臾,竟是上前一步将我拥进怀里,涩涩道:“九九,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承认我最初确然对你安了坏心,可之后我却是真心欢喜你的。我将你带回魔宫,原本是想叫你永远留下陪我,甚至还用了那种办法,但那时我已打消了要报仇的念头,我想只要你肯留下,我便就此罢手。可是,当我最后看出,你之所以一直不能对我动情,是因为你根本就还惦记着他,忘不了他,故而,我想唯有他死了,你或许才能看到我。”

“哈哈。”我放声大笑,旋即泠然道,“好一句你真心欢喜我!然而,倘或你当真于我有半分真心,又岂会害他?”

“他私自给你改命,你们原就命理相悖不能在一起,他会克死你的!”

“命理相悖?”我心下黯然,“流云兄还真是执迷不悟,我们若不是托了你和笥婧的福,又何来祸患?就是有,最多也不过是我被反噬,可是为了他,我竹紫苒纵是被反噬而亡又怎么?起码,我不会像今日这般悔断愁肠!起码,天儿他还能看一眼他的父君!”

我试图挣了挣,然那人的手臂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揽的更紧了一些,默了一忽儿,他缓缓道:“对不起九九,是我不好,是我低估了你对他的情意,可是你听我说,我亦是有苦衷的。”

我嗤笑一声默然不语,他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娘亲并不是我父君的妃子,而她只是一个魔界的小花妖,但妖魔不一定都是坏的,譬如你认识的萱儿,也譬如我的娘亲。然则,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逃脱不了身为妖魔的宿命,更逃脱不了仙界之人对他们的蔑视和厌恶。”

“我的娘亲虽流着一身魔血,但其心向善,亦从未害过什么人,更甚者,她一生所愿就是修道成仙脱离魔界,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时常偷偷游走于仙界,终在某一天,碰到了当时的天君,也就是我的父君。”

“其时,父君的挑剔与认真闻名六界,故直到他身坐天君之位,都没能觅得一位红颜相伴,可能也是天意弄人,父君与当时的娘亲相遇,竟是一见倾心,纵使他明知娘亲是个妖魔,但仍是不顾一切深陷其中。而娘亲本就向往仙界,得见父君这样的神仙之后,更是难以自拔。”

“可好景不长,他们的事饶是极力隐瞒,却终是没能瞒过众仙,其间更不乏小人存心挑唆,末了,闹得六合八荒皆道父君荒淫无道,为色而迷了眼睛。娘亲闻之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拖累了父君,最终迫不得已狠下心来回了魔宫,如此举动,正是因为她太爱他,不忍他为自己受尽侮辱唾骂,殊不知,这也恰好应了那小人的计谋。”

“不知小人在娘亲走后与父君如何编排的,但可想而知,定不会是什么好话,然这般一来她却趁虚而入,夺走了那些本该属于娘亲的东西,而可怜的娘亲,却在回到魔宫后不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且在同时,仙界亦传来天君立下天妃的消息。”

“实则,魔君昶泽先前见娘亲天真烂漫,原本就对娘亲有情,之后又看到娘亲被父君欺负成这样,一怒之下,就要向仙界宣战,当然,这不仅只因为娘亲,还因为关乎到了魔族的颜面。可娘亲对父君一往情深,哪里肯愿意,遂硬是将他劝下。只可惜,她在诞下我没多久,便因心中久郁而去世了,临死之前,她还用自己的一身魔力,封印了我大半的仙力,此用意,乃是希望我一生能如天上的流云一般,无牵无挂,更不要做什么君王。但她不知,因她封印我时已是奄奄一息,故而中间出了差错,也误将自己一生的记忆都传给了我。”

“娘亲一死,魔君昶泽更是恼怒之极,同时也因为没了顾虑没了牵绊,遂毫不犹豫的对其余五界发起了进攻,掩盖日月毁天灭地,丝毫也不手软,他意图要整个仙界为娘亲殉葬,但没料到的是……”

喋喋不休的人忽然止住了声音,不知是不是察觉出什么,他倏地松开我又将我拉到面前,然后,却静止不动了,只剩下一双握着我手臂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许久,有些哽咽、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九九……九九……你别吓我,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别闹了,快收回术法,你是故意吓我的,对不对?此事乃是我的错,你打我也好,恨我也好,就是杀了我我都没有怨言,可你怎能?!”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死命的摇晃着我,只是,他面上究竟是什么神情,我却再也看不到了。

温热的、黏黏的物事顺着我的脸颊不停流淌,我抹了又抹,却怎么也抹不去。身前有风动,感到那人要施术制止,我摇了摇头,转过身去,道:“你也有恨,我也有恨,我们都是可怜人,都被恨迷了眼睛,迷了心智,再也看不清真实的人和事,现在索性剜了它,倒落个通透。”

适应黑暗,我摸索着拾步向前行走,续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恨你,更不会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恨我为何没能相信他,恨我不能像你的娘亲一样,在最好最适当的时候及时离开他。如果是那样,起码到如今我都还可以偷偷的来看看他。”

“你也毋庸追悔什么,你既已坐到了这个位置上,纵是不为六界众生着想,也该为你那灰飞烟灭的兄弟,郁郁而终的双亲好好想想,若你能体谅他们一分,理当尽自己所能,做好你最该做的事。”

“九九……”

“且住,倘或你是为我好,就别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