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两人都尽情大醉,醒来时已将近正午。再看崔弘、宗长骏等人早自行离开,想是去了营中当值。
陆英寻找天真道人,却连老道长一片衣角也未发现,不知他昨夜往何处去了。宋演精神焕发,换上布衣布履,准备干粮马匹,看来还没有忘记昨夜所说之事。
他找到陆英言道:“华亭,我昨夜虽酒后狂言,但本心如此,实不可违。且奸邪当道,功臣伤心。宋某早不愿做这都尉,正可借此机会脱身牢笼。只是,华亭年少有为,不必与我胡闹,还是自去淮阴寻朱小姐吧!”
陆英道:“我既为你出了这主意,岂能知难畏缩?昌明兄不必多言,我们这便上路。”
宋演劝阻不住,只得与他并辔南行。庾文倩之父庾廓现为东阳太守,东阳郡在会稽郡之南,治所长山,距此路途甚遥。
二人一路兼程,三两日便到了淮阴城下。宋演劝陆英去见朱琳琳一面,他在前先行,等到大江边会合。陆英于是入了淮阴,径直往刺史府而来。
到门前通报姓名,求见朱将军,却被告知朱将军事务繁忙,无暇会客。
陆英又请见朱小姐,军吏称小姐不在府中,行止并不知详。陆英无奈,只得在府门外等候。等到天黑仍不见朱琳琳回府,便寻了一处道观借宿。
第二日,又早早来到刺史府,还是得到与昨天同样的答复。陆英心知有异,但又不能强行闯入,一时之间进退为难。
更奇怪的是就连薛勇也不知去向,就算琳琳在府中不外出,薛大个子总不至于一直待在朱府中。他前思后想,始终没个头绪。
陆英徘徊良久,找附近酒家借得纸笔,简短修书一封,言称将往南办事,等回程再来探望。将书信交给府门军吏,便上马出城去追宋演。
不论朱琳琳能否收到书信,至少她在此处平安无恙,至于其他唯有容后再虑。宋昌明之事,若是由他一人任性而为,恐惹出大祸,陆英着实不忍撒手不理。
他往南追了几日,未至大江便在官道撵上了宋演。二人皆有郁郁之色,路上并无闲话。待到渡过长江,经吴郡、会稽渐至长山,宋演却越发走得慢了。
陆英问其缘故,宋演答道:“若是庾小姐并无意与我结成连理,那宋某又有什么理由去强抢民女?华亭,你以为我做的对吗?”
陆英笑道:“昌明兄,你曾言‘男儿意气,绝无反顾’。怎得还未见意中人,就打起了退堂鼓!”
宋演讪笑道:“我只是怕,庾小姐觉得宋某太过无礼,不愿随我远走高飞……”
陆英道:“那昌明兄是否愿庾小姐嫁作王家妇人,从此再不相见?”
宋演咬牙道:“罢了!管不了那么多,先把人抢过来再说!”
陆英大笑,当先打马而去。宋演紧追其后,再无半分踌躇。
到了长山城,两人先找客店投宿,慢慢寻人打听庾太守家事情。摸底两日,方知庾小姐将要与王国宝二公子成婚。
王家已经纳征、请期毕,将由庾家公子亲送妹妹至京师,到吉期完婚。
庾公子名登之,字元龙,宋演当年也是见过的。如今被召入京,官封太傅参军。这个太傅却不是谢和太傅,而是会稽王年初加封太子太傅,故而其幕僚称太傅参军。
庾家家门零落,如今一意逢迎会稽王,不但庾登之升官,就连女儿文倩也送与王国宝做儿媳。这庾廓老儿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东阳郡群山环抱,
碧水连波,实是风景佳处,可惜宋演抓心挠肝,根本没有闲情雅致去游山玩水。
他本想先探明庾文倩心意,再定后来行止。可惜庾小姐日日深居府中,哪里能够轻易得见。
陆英与他商议,待庾登之兄妹离了长山,行宿在路中时,再找机会相见不迟。宋演别无良策,只得依言行事。
过了数日,庾登之终于打点好行装,连带妹妹妆奁陪嫁,带着整整六辆大车踏上路途。兄妹二人头前分乘两驾犊车,还有庾小姐的贴身婢女三四人乘一车,庾太守派的二三十名仆役随侍左右,浩浩荡荡出城往北。
路上走了几日,到了浣水之畔,相传此地春秋时为越国古都,后来勾践迁至会稽定都,称霸中原。当年勾践将越女西施献于吴王,浣水边即是西施所居处。
想前人兴亡事,不由陆英感慨万千。而宋演另有一番体会,他不想做越王勾践,也干不出献美人于敌的事情。此刻心中只想拦下庾文倩,阻止她嫁给王二公子。
晚间庾登之命人在镇上停宿,几十人也无客店能容身,只好央求镇中乡绅,腾出两间客房借住一晚。家人仆役便在院中对付,铺开毡毯聊驱寒意罢了。
陆英与宋演寻上门来,也求客舍借宿。那主人见陆英身着道袍,急忙请上正堂,命婢女奉茶毕,恭声问道:“道长来自何方?可是长生仙师门下?”
陆英恍然,原来这里也信奉长生教,难怪对自己如此礼遇。只是这主人着实眼拙,自己与长生教孙泰等服色迥异,不知他何以认作孙泰门人。
当下却并不说破,只笑道:“孙仙师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在下虽非其门下,却与孙仙师有数面之缘,说来也算是老友了。”
陆英在天台山目睹杜子恭病逝,孙泰接任教主,又在周启家中偷听他们对话,在皇帝面前谏言过长生教泛滥之事。
他说的“老友”,恐怕并非真正的友人。只是听在主人家耳中,却喜不自胜。今日真是苍天有眼,竟然有长生仙师故友登门,教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当下急忙命人准备晚膳,热情款待陆英与宋演二人。言谈中陆英得知,这家主人姓周,却与义兴周氏并非同一个周,只是家境殷实,算是远近富绅而已。
陆英虽受优礼,内心不免暗暗担忧,那孙泰信徒如此之广,不知将来是福是祸。用罢晚膳,周家主人送陆英与宋演去东院上房歇宿,又安排两名豆蔻妙龄的俏婢铺床叠被。
陆英婉拒了老周的好意,声称夜间要施法通灵,为周家祈福。老周更加激动,吩咐阖府家人都静候在院外,陆道长有事随时召唤。
陆英无奈,只得关起门来避人。宋演独自在外散步,打听到庾氏兄妹居处,漫不经心踱了过去。
刚到客房廊外,便见庾登之坐在门前,手捧书卷有模有样,另有侍婢一人在旁掌灯。
宋演硬着头皮上前,佯装诧异道:“庾公子,竟在此地相见……公子也是借宿?”
庾登之抬头看了一眼,温文尔雅起身施礼道:“宋都尉,当真巧了!在下从东阳入京,途经此地。宋都尉为何来此,不应该在彭城却敌吗?难道是另有重用?”
宋演曾经登门对庾廓出言不逊,庾登之作为人子,心中自然恼恨。如今没有破口大骂,已经是他知礼养德,是以虽然语带揶揄,宋演也甘心承受。
于是宋演仍然笑道:“宋某倒是不曾升迁,只因奉军令南下公干,故而到此。不知庾公子入京,所为何事?”
庾登之早听闻宋演也在周家住下,猜得他定是为文倩而来。此刻见他含糊其辞,明知故问,不由冷冷道:“在下送舍妹入京完婚,宋都尉有何见教?”
宋演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知庾小姐将嫁何人?”
庾登之道:“当朝尚书仆射、中领军王大人之子王仲玠!”
宋演拱手道:“难怪难怪!庾小姐得此良配,宋某也为其欣慰……可惜宋演官卑职微,不能去建邺恭贺庾小姐,深感遗憾!”
他心中悲愤,说出的话言不由衷,竟隐隐带着几分妒意。
却听得屋内猛然“仓啷”一声响,似是瓷瓶茶盏摔碎的动静,杂以婢女失惊低呼。
宋演一怔,自觉失言。庾登之回头咳嗽一声,屋内再无响动。
宋演听到庾小姐摔打, 心中好不后悔,千里迢迢赶来,当着庾登之的面竟然说出这般言语。宋演啊宋演,枉你平生自负英雄豪杰,却作小人之态。
宋演深吸一口气,言道:“庾公子,宋某有一言请问文倩小姐,不知可否?”
庾登之怒道:“宋都尉,你欺我庾家无人吗?舍妹即将嫁做人妇,你深夜来此,是何居心?若是尚有廉耻,请即速离去。若是再搅闹,休怪我不留情面。”
宋演笑道:“庾公子,宋某是一介武夫,皮糙肉厚,公子即使找人围殴,恐怕也伤不到我半分。”
庾登之语结道:“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宋演提高声音道:“宋某敬重庾小姐,绝不敢失礼胡为!只是想问一句,庾小姐嫁给王家公子,当真满意吗?”
庾登之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你岂能擅加干预?如此言语无状,还说不是失礼?”
宋演不理他诘问,默立有顷,见屋内始终没有声言,只得摇摇头,黯然告退。
回到东院,陆英开门告知周家众人,施法已毕,可以散去歇息。周家人千恩万谢离去后,宋演与陆英二人谈论方才之事,难免一齐叹息。
第二日,庾家兄妹早早启程。陆英被周家主人缠住,送了许多财物酒食,再三挽留后才允他们离开。宋演拖着陆英着急出发,午时赶上庾家车队。
这时,宋演也不再遮遮掩掩,便大大方方跟在他们后面。庾登之虽怒火中烧,但知道他是勇将,也不敢主动招惹。只好暗暗祈祷他不要乱来,一切等入京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