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推荐工作

此时,公鸡唱晓,天已大亮。

各家陆续有人拜年,同时鞭炮不断,村民互相祝贺:“恭喜发财!”之类吉祥话很多,吴导得也吃过早饭拜年去了。

大年初二俗为开年,家家户户走亲戚。我一早就收拾好了,准备回娘家。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公共汽车,开门时,里面挤得密不透风,连车门都关不了。司机和售票员说:“大家往里面挤,靠门边的站上来。”吴导得拉着我的手,使劲往里挤:回趟娘家真是难过。过了汽车,还有火车这一关,一关更比一关更难。

80年代坐车是最挤的一段时间,我们在宜成火车站等火车,车子总是晚点。候车广播里一遍又一遍说火车晚点,我和吴导得在候车室等车等得实在有点不耐烦了,我只好花两毛钱买本杂志看看。

慢车到宜成时,人们蜂拥从检票口奔向车厢,有的拿着袋子从窗口爬进去。这时吴导得也从窗口爬进去了,看能不能找个座位,我等候排队,反正人上齐了火车才会开。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我一个劲儿往吴导得爬的方向挤。人真多,正是扒手的好机会。我领教过扒手的技能,我把钱缝在夹袄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给他机会了。

我喜欢观察扒手的小动作,只见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像流星一样观察每一个人,然后往人口密集的车厢接口处,有的女人抱着孩子,人多的缘故,小孩哭闹不停。大人只顾哄孩子,扒手使命摸女人身上的口袋,所有口袋,还不时蹲下去摸女人藏在丝袜里的钱。那女人不知是真的没感觉,而是害怕没喊叫。任凭扒手扣拉,旁观者更是不敢吭声。扒手总是往老人和怀抱小孩的女人身边靠,我移动着走进车厢,靠近吴导得耳边,轻轻地说:“车厢有扒手。”

他瞪了我一眼说:“少管闲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车厢玩牌的人,并兴高采烈地喝彩,我见他冷漠的态度很不满。

“你怎么没有一点正义感,亏你还是当过兵的人。”

一会儿列车停靠珠山站,我们下来朝娘家方向走,春夜皎洁的月光装饰着夜空,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安静,广阔,而神秘。繁密的星星如同海水里荡起的小水花,闪闪烁烁地跳动着细小的光点。田野,村庄,树林在沉睡中,好像披着银色薄纱。侧耳倾听,有:“哗哗……”的流水声,多美妙的旋律啊!仿佛回到了童年。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和愉快。

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整,母亲和哥哥嫂嫂都还围在火堆旁边烤火。见我们到来又是端点心,又是倒茶,问寒问暖,母亲说:“车上人多吗?”

“过年肯定很挤。”我叹气地说:“最讨厌的是车子,老是晚点,才一百多里路坐了一整天的车。好在我们没带东西,要不然根本上不去车,很多人都往窗口跳上去的。”

母亲很快热好了饭菜,站在旁边陪着说话:“吴导得去山东贩苹果,赚了多少啊?”

吴导得只顾狼吞虎咽地吃饭:“吱吱……,呜呜……”忽悠过去。吃完饭,他怕母亲再追问,丢下碗筷便去叔叔家里搓麻将去了。

后来哥哥嫂嫂听我把贩苹果的细节告诉他们时,对吴导得很是不满:“哎!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妹妹以后的日子咋过?吴导得没文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你不牵制他,放任他,这个家是难维持下去。”

“等过完年,我们两个都去城里找工作,吴家祠堂也不能再呆下去。”

住了一个晚上,我把吴导得给拽回去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家的亲戚都是有钱的主,打麻将更不屑说。别人油似滑,滑如油,吴导得根本不是对手。回到这个凄凉的老祠堂,一种压抑强烈地袭上心头。我跨进内屋倒在床上,眼盯着瓦逢漏光的屋顶,深深地吐气。

整个屋顶都被灶间满溢过来的炊烟熏黑了,从瓦逢里射下来的阳光形成倾斜的光柱,无数细微轻扬的粉尘,在光柱里周旋飞动。这已是百年陈旧的老屋了,几根屋柱上有一些残余的木雕漆纹,已经变了颜色。这阴阴的里屋黑沉沉,泥似的,这两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吴导得从外面进来见我垂头丧气地躺在床上,他此时觉得心里发麻,心里咯噔咯噔跳。心想莫非娘家人说了自己的坏话:“没本事”之类的话?他低着头,站在我身边,一句也不敢哼。

此时有人敲门:“咚、咚、咚。”吴导得打开门:“李书记,您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于是我一个转身就站起来,烧水泡茶。李书记清瘦的脸,又粗又浓的眉毛,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祠堂里扫视一下,就带有几分鼻音的声调说:“你退伍已有两年了,听人们说你还没找到工作。我们村里刚办了个红砖厂,现在正招人,你闲在家里,何不进砖厂上班。多少也能挣几个钱,总比呆在家里强。”

吴导得心想,我当兵还是村长保送的,今天又关心自己没工作,的确是个父母官。于是感激涕淋,袋子里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发。但就是说不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傻笑和点头。

村长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咋不在部队改工吃皇粮,跑回来干啥?瞧瞧这老祠堂,说不准哪天就要塌了。”

李书记的话说得吴导得心里暖暖的,几乎要落泪了,还从来没人比书记更贴心了。他向书记深深鞠了躬,客客气气送出门。

吴导得乐颠颠地跑去红砖厂上班,头半月还好好的,后半个月春雨连绵。砖厂现做的泥坯砖叠得一排一排,眼看都倒进水里了,真是天公不作美。有意和吴导得对着干,吴导得每天吃了早饭去,都是垂头丧气而归。一个月下来,快20天雨,这一个月又白干了。

正月二月全是斜风细雨,虽然是龙王爷打喷嚏,却使得凡间处处池水塘。沟渠水流,田地平溢。实在没法子,怨不得吴导得打退堂鼓了。

吴导得辞工在家,这天我从农田劳作回来,顺便捞了一些小鱼。因为雨水多,农田到处都有小鱼小虾,我把活蹦乱跳的鱼往油锅里一倒,香气满溢,全屋都是。吴导得从外面闲逛回来,闻到了香味,他转身从便民店买了一瓶高粱酒,自斟自饮,嘴里念着:“这小鱼真好吃。”

我瞪他一眼:“甭只知道吃,去城里找工作,遮得风,挡得雨。“

这时,他醉得可怜,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目光痴呆。一支香烟夹在瑟瑟发抖的指尖,醉得前仰后合,很难维持身体平衡。可怜的是他兴致勃勃,拉扯着我的衣服,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扭动着身子,痴痴地笑着:“老婆,别人说我傻人有傻福,娶了个好老婆。“他莫名其妙地用舌尖舔着嘴角,看到这副景象,不禁让我皱紧眉头。心里怪不自在,我感到一阵晕眩,仿佛周围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丑恶可笑。环境像萎缩似的,地平线上是阴沉沉,黑压压的一片。我感到住在这里实在是太闷气,现在立刻回娘家,但又办不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想换一个环境住下来也许是个值得的,于是立定主意,把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东西清理。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准备明天就动身。

阳春三月,丽日晴空,暖风拂面,我和吴导得兴致勃勃去小城找工作。两个乡巴佬来到了宜成城检查院,院子里一群身强体壮的男人,还有几个年轻女人。一色的警服,他们正在挥锹抛镐地较着劲,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埋头苦干,恨不得把整个院子全部绿化似的。这些人连脸上的汗水也顾不得擦一把,原来今天是植树节,他们正在培土栽树,干劲正中天。

吴导得傻傻地站着不动,我又使劲推了他一把,吴导得打了一个踉跄,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张晓涛,你好!”

小张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热情地招呼并握着吴导得的手说:“两年不见,干啥去了?”

吴导得习惯性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好像自己也根本不知这两年干了些啥,还是傻笑了一下:“嘿嘿,没干啥。”

我是个急性子,有点沉不住气:“他呆在家里是麻将桌上的上宾,今天特意来还请你帮帮忙,看看这里有没有临时工做。”当年城市里还没有劳动就业市场,找份临时工还得开后门拉关系。

吴导得在宜成内有两百多个退伍军人是他的战友,找份临时工并不难。

张晓涛说:“吴导得,你还愿意重操旧业吗?”

“愿意。”我替他把话回了,吴导得慢腾腾的样子真令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