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四楼,有些时候他会选择走楼梯上去。
比如第一次,跟着导购初来乍到看房,不巧遇上电梯检修,导购一边为突发状况道歉一边时不时瞅瞅他,总觉得这个男人很是眼熟,又不相信青悦接班人、拥有酩城顶层财富的人,居然会在这种平平常常的小区里买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霍西悬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在回味外面那个令他一眼万年的喷泉。
“我们平时的维护是定期的,住户会提前知晓,今天是因为楼上有一位住户反映电梯里有异味,我们临时决定排查。很抱歉给您带来了不好的体验,我们秉持着住户安全至上的绝对原则……”
“嗯。”霍西悬心不在焉,“你知道那个花园里的喷泉是谁设计的么?”
“喷泉?”
想想导购也不太可能了解,霍西悬没有多问:“没什么。你刚才提到你们的定期维护时间?”
“啊对对对,目前是每周一的下午进行检查,等到全部住户入住以后我们会再次征集投票商定让大家最方便的时间…… ”
虽然没听进脑子里,但耳朵的记忆还在。一心二用是领导层的必备技能。
比如有一次,酷暑难耐,回来时等电梯的人太多,隐约有不悦的气味。他皱了皱鼻子,决定从旁边徒步上楼,汗水顺着发梢滴进后颈,让他想起大学时代最窘迫的日子里,和钟隐一同居住的那个小房子,简陋却无比甜蜜。
那儿偶尔停电,白天两个人找图书馆呆上一天,蹭空调写项目,到了晚上没办法,手电筒蜡烛准备好,或手持或充电的风扇勉勉强强输送一点凉意,或者干脆出去住。对于被家里断了生活来源的霍西悬而言,没有办法给爱人提供优渥的条件是一种耻辱。但对能吃苦的钟隐来说,那并不算多难熬。
只要有彼此在身边,就不会有更难以翻越的山。
比如有一次,他喝得有点儿多,头晕晕的,醉意愈浓,相思之情也愈演愈烈。平时无法向外人倾吐的,都化在酒精和夜色里,甚至连月亮描在墙角的影子都产生了幻觉。
他冲动地跟上去,才发现那如同钟隐衣角的一抹,只是消散的光。
比如今天。
不同的是跟在钟隐后头,仍旧是一级一级,一层一层,螺旋升入的却是错综复杂的梦境。
每一次他走楼梯,想的都是钟隐。都是他们如何从当初的琴瑟和鸣,走到今天的境地。
而今天真的到了看着钟隐时,他的所想却是这个人平时工作一定很忙,才会瘦了许多;肩膀的轮廓硬朗了,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学生;他们明明一同向家走去,走去的却并不是他们的家。
家里等着的,是钟隐的儿子,而家外面对的,是霍氏的风雨。唯有这一截楼梯,唯有此时此刻,他们才是钟隐和霍西悬。
那是他的爱人,他的月光啊。
*
他们打开门,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裹在被子里也没乱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来人,仿佛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钟隐把他从被子里抱起来:“喊叔叔好。”
男孩的尾音还黏着刚睡醒的迷茫:“霍叔叔好。”
霍西悬微微笑:“你好啊。”
他抱起孩子非常熟练,盐盐在他怀里轻松地如同玩具。霍西悬想,那是一个单身父亲的自如,也是一个父亲需要承载的重量。
钟隐自然不清楚他所想,只是说:“可以的话,你睡楼下吧。”
智能家居灯在几声令下后熄灭,时间已经不早了,霍西悬活动了下睡得僵硬的身体,拍了拍孩子小小的枕头靠下来。
自己的家自己要睡折叠床,还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很是新鲜。
他本来在车里睡得就迷迷糊糊,现在一连串新事件,让他在澎湃之余,不免有些困惑,便在这份困惑中睡着了。
楼上楼下,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盐盐虽然看着体弱多病,还很害羞,实际上是个相当独立的小孩,从小就和钟隐分房间睡,非常适应且喜欢自己的儿童房。钟隐很少会带盐盐一起睡,如今小家伙躺在旁边,反而有些不习惯,怕夜里翻身磕着碰着,很不安稳。
除了儿子,更多的,还是在想霍西悬。
钟隐并没有问霍西悬来这里的原因,就像霍西悬跟着他上来之后也一字未言,沉默是他们此刻的默契。
他现在很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明明当年那么坚定地想霍世骁保证会一刀两断,明明在重逢后的初始态度也很坚决,可现在怎么一步错步步错,住了别人的房子不说,还让霍西悬睡在楼下,而后者甚至没有展开怎样的攻势……
再然后呢?
他斩钉截铁设下的界限,会在什么时候被自己率先打破?
*
第二天起床,霍西悬已经把菜买好了,钟隐什么都没说,让盐盐自己去洗漱后熟练地做了他们曾经最常吃的早饭。
菜色很简单,比父子俩单独吃的还要少些,但那些都是霍西悬最为眷恋的味道。
他们已经……好多年没这样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了。更别提是钟隐亲手做的早餐,就好像下一秒他们还会互相打趣,出门前接个吻。
钟隐离开前的那天早上也给他做了最后一顿饭,连同戒指与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如今后两者都还在霍西悬那里,前者却是他无法拥有的东西。
三个人不声不响不言语,都有各自的心事,各自的边缘。
吃过饭钟隐送盐盐上学,霍西悬也回公司,先后离开家门,甚至没有打招呼。或者,严格来说,从昨晚到现在,他们几乎没有讲过话。
所有的事情,就那样自然而然发生了,顺理成章继续了。
也许唯一一个感到迷惑的,就是弄不清为什么先搬家、又多了个“同居人”的小钟盐了。
心理准备还是有的,霍西悬不可能只有昨夜会出现。当天晚上果不其然他又来了,还带来了盐盐爱吃的小蛋糕——对于霍西悬而言,想要了解这样的事轻而易举,只要他一声令下,就有人排着队拱手献上他想要的答案。
钟隐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了解这个人。在他爱着——或者爱过自己的内里之余,更多的,是怎样不得不红尘俗世的现实外壳。
*
盐盐睡下后,钟隐下楼打开冰箱。原本霍西悬在的时候,这里放了些酒,但在父子俩搬进来之后就全部撤走了,换成盐盐爱喝的牛奶。钟隐从里面拿了两罐,递给了霍西悬一个,后者接过默契起身,跟着他去了第一晚的露台。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场景,两个二十八九岁的大男人喝的不是酒,而是印着卡通图案的牛奶,借“奶”消愁。
如果世间的烦恼和忧愁都是甜甜的牛奶味儿,该有多好。
今晚没有风,月色清朗。
“她知道吗。”钟隐言简意赅,“这个房子。”
“她?”
“任绡。”他补充道,把牛奶从左手换到右手,“你未婚妻。”
然而这个词并未激怒霍西悬,后者非常冷静地重复:“她不是我未婚妻,她是一个合作伙伴。”
婚姻与婚姻关系都是他们交易的商品,到期后,就该两清。
作为此刻的局外人,钟隐却比他看得更透彻。“也许你们以后会很不错呢。”钟隐轻轻笑,“任小姐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我不会爱上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霍西悬说,“这件事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你没遇到罢了。”
“什么?”
“那个陪你走完下半辈子的人。”
“我已经——”
钟隐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二十来岁的荷尔蒙有多活跃不用我说,一时冲动做的决定,不足以支撑你的一生。”霍西悬想要反驳,钟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说下去,“你的人生不该有多余的犄角。应该像钻石一样锋利漂亮,每个切面都是经过最完美计算的角度。”
“钻石?”霍西悬反问,语气并不讥诮,而是一种真真正正的伤心,“爱人的眼睛,不比钻石更明亮吗?我的人生中什么才最珍贵,这个问题的答案,五年前你就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的。钟隐记得,五年前的霍西悬做出了怎样的抉择。
然而那是一个陷在热恋中的青年人,被爱河冲昏头脑才抛弃荣华富贵,背叛家族名声,跳进污泥的道路。如果他真的爱霍西悬,就不该让他过这样本不属于他的人生。
他站在“为霍西悬好”的立场上自以为是地重新选择,当初认定是“青春的阵痛”,过去就好了,没想到在几年之后,年近而立的二人都未能抹平伤痛。
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的会面里,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像两个成熟的大人那样心平气和地交谈。
那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似乎从猎月之夜开始,就没有哪一次能够好好分享彼此的感受,话题绕不过他们那段戛然而止的婚姻,绕不过眼下现实且棘手的霍任联姻,绕不过未来两个人究竟是各自走平行路,还是向着彼此的人生重新汇合。
他们喝完牛奶,回到家里,不再说话。
钟隐在上楼时最后瞥了眼霍西悬,后者面朝沙发床里侧蜷着,有点儿像生病的小盐盐不舒服的姿势,又很像当年他们吵架后赌气的模样。总之,那是一个在外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男人,不该会有的落寞。
他做不到再说什么重话,更不可能把家主赶出去。
然而解决方式总是有的,只不过在他见过霍西悬如此赤*的疼痛之后,没办法再做到。
很多次钟隐想,要是能不对这个人心软就好了。
但怎么可能呢,他又不是不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