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伴君? 未央

椒房殿,汉宫正殿,历来皇后居所,没有住过这里的汉后,只有一位——吕雉,长乐宫才是她的地盘。萧何营宫室,先造的是长乐宫,后来才是未央宫,在规模上未央宫比长乐宫要小一些,但是因为后建,颇吸取了一些教训,未央宫倒比长乐宫更适宜居住。亭台楼阁双拱桥,花木掩映,很是宜人。

椒房殿更是宜人中的宜人,只是呆在这里并不舒服。正殿九间,宏丽非常,正中作为读书之所,西侧皆是藏书,东侧却被指为太子太傅起居休息之处。这里的上一任主人,此刻正在长门宫。

韩嫣心中不乐,以外臣不得留宿内宫为由请辞。刘彻回答得干脆:“后宫之人已迁桂宫,这里,没有什么女人,只管住!”

答完了,看着韩嫣一脸为难的样子,心下暗乐,口上却淡道:“还有什么不合适的?”

“这——原是皇后居所。”

就因为原是椒房殿,才要你住的。“哦?”

“臣住,不相宜。”

“现在,这是你的地方了。”

“皇子学宫,怎么会是臣的地方了呢?臣虽为太子太傅,可太子师傅非止臣一人,其他人,起居之处在哪里?”太子太傅更像是班主任,其他的授课者像是带课老师。

“他们要什么起居之处?你才是正主儿,其他人不过是捎带,上完了课还要做别的事情,窝在宫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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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要窝在这里了么?韩嫣总觉得刘彻今天很奇怪,完全不是熟悉的样子。

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刘彻异样的神情,韩嫣想要再次拒绝的话硬咽了下去。久违了的表情,有些熟悉,硬生生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出一些熟悉的情绪来。

这目光……

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把面部表情调回正常,又撞上一双了然的眼睛。人与人之间太熟了,就这一点不好,有什么变化都会被人发现。

“陛下。”

“嗯?”

彼此心知肚明。韩嫣最大的疑惑,却是——刘彻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照他的xing子,早该把与这些那些年少轻狂抛一边才是。后宫佳丽三千,十五而选入三十而放归,永远不缺新鲜的面孔,也不会断了美人。别人不说,光是刘闳的母亲,他便愿以千金买一笑,现在猛然拿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韩嫣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而是惊奇。

“还是小时候住过几天吧?那里还是母后还是皇后,到我做了太子,咱们就不在这里了,”慢条斯理地扯着闲话,一面执起韩嫣的手,“这里,你大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吧?我带你认认路。”

韩嫣心下惊疑,默默随他走着,一面听着刘彻信口报着殿阁名称,一面估量当下形势。前后左右围了一群随从,自己与刘彻只是眼神交流,大家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君臣和睦的表象,甩开?怕是要有人跳出来大喊无礼、不识抬举。不甩开?还真是别扭。

椒房殿,韩嫣也不是完全不记得的,站在庭院里略停了一下,一抬手指着一排房子道:“这里臣倒还记得,以前就住在这儿的。”

刘彻低头看了一下空了的手:“哦?还记得什么?再去据儿那里看看吧,在那儿住的时间倒长些,我倒还记得以前常常与你同榻夜谈的。” Wшw⊕ttka n⊕CΟ

同榻做过的,不止是夜谈……韩嫣不语,跟着刘彻往刘据的住处去了。

刘彻显是故意,步子走得极慢,韩嫣跟在后面敛了眉,也放缓了步子。刘彻讲解未央宫的N种行走路线的时候,韩嫣便顺口接上两句,打定了主意,装傻。既然刘彻能看出自己的想法来,那就让他看到自己的拒绝好了。韩嫣渐渐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两人都多大了,还在玩这种暧昧?

刘彻挑眉,心下暗道:从早开始你就装疯卖傻,那时候我没看出来,不对,是看到了却没往这上头想,现在,我想明白了,你还装?你就装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回到家中,许绾迎了上来,笑道:“恭喜侯爷。”

“别拿我开玩笑了。”

许绾原是打趣,见韩嫣面色不对,便打住了话头:“有烦心事么?”

韩嫣揉了揉额角:“有些麻烦,怕是要住到宫里……”

“皇子年纪小,自有保姆,何劳侯爷?”

“这倒是了,不过是给个休息的地方,是允了休息,又不是非要住,倒是我想左了。”

“侯爷是太子太傅,当朝却无太子……”

“所以啊,家里又要闭门谢客了。”

许绾皱了皱眉:“阿靖与阿宁的婚事——”

“他们才多大呢?先放到一边。”

“这——要不要与嫂子商量一下,先给他们房里放个人?”

“不可!”韩嫣脱口而出,旋即解释,“少年人血气未满,戒之在色。别引着他们。”

“只是大家子一向都是如此的,也没见着有什么不妥……”

“放了以后怎么办?庶长子身份尴尬,以后娶妻面上也不好看。”

“难道侯爷要为他们选贵妻?”许绾对于皇家,有着很强的抵触情绪。

“当然不是,只是,妻者齐也,与共祭祀。自当尊重。”

“侯爷后院无婢妾,也是因为尊重?”

“?当然。”

许绾退后一步,郑重一礼,倒把韩嫣弄得手足无措:“这又是怎么了?”

“侯爷尊重妾,妾自当拜谢。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样幸运,遇到一个愿意尊重自己的丈夫的。自妾入门以来,侯爷从没给过妾难堪,妾记在心里。”

“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这不是应该的么?”

许绾笑得释然:“正是因为侯爷说是应该的,才更要谢啊。有几个人能把尊重妻子当成份内之事的?”

是尊重了,可是没有爱情。两人相处更像是亲人,配合默契却没有激情。

“女人要的并不多,年轻人要宠爱,年纪渐长,方知宠爱不能长久,能得夫君敬重,日子才能过得下去,”望向韩嫣,“妾自入门以来,不求恩宠,只管尽力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今天,得侯爷一句尊重,妾已知足了。”

人,因为有了要坚持的信念,而显得神采飞扬。三十已过,韶华不再,韩嫣第一次发现这个共渡十几年的妻子,眼中神彩逼人。

“你——这么多年了,却是我待你不够好……”许绾又要主持若大家业还要侍奉婆母、看管孩子又要关心社交,劳心劳力。韩嫣能给她的,只有尊重信任。习惯xing的尊重得到了一个家,虽然这也是许绾所求,只是,韩嫣心中不能平。

“侯爷待妾已是够好。妾不喜欢自己家里再多外人,难道侯爷要纳小?”许绾轻笑,“不是便好。看着这样的一家人,各各血脉相关,不会心生间隙,妾便觉得知足了。咱们的家,会一直这样,不是么?”

“韩家人只说实话,妾也是韩家人呢。”

四目相对,笑。

处的位置越高,越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韩嫣与许绾不可能每次说话都摒开奴婢——摒开了,又要有人乱猜了。不消多久,这话便原封不动地传到了刘彻耳中。

刘彻大恨:这个死女人,处处与朕作对!老实做你的安阳侯夫人就好,镇日里扮贤惠给谁看呢?想到这个女人却是名正言顺与韩嫣生活在一起的人,刘彻就堵得慌。布局多年,眼瞅着把障碍扫得差不多了,韩嫣也给他用再正当不过的理由给拉到未央宫了,正要慢慢地煨热了好吞下肚。没想到自己这边的障碍扫了,韩嫣那里还有!自己瞪大眼睛盯着所有人挨个儿办了,才得到今天这样的局面,那个女人,只要看紧了韩嫣就能让自己多少年功夫付诸东流,着实可恨。

转念又一想,自己虽然威严日重,国家还有些大事未了,与韩嫣紧挨着商量国事顺便吃吃豆腐固是心中夙愿,却还不是时候——议一议小事尚可,议大事时也是分不出心神来。就让你先得意这一时!

不过,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吧?吉利的回报直白地说了许绾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刘彻心道,你还是早死早好,那是你的福气,别让朕再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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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读书自是缺不了伴读的,望着高高低低八个伴读,韩嫣心下感慨万分。又有些庆幸自家孩子生得早,不会在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便被选进宫来,见人便要行礼磕头。与景帝不同,刘彻给儿子选伴读,不是自己带着皇子去挑,而是与他们的母亲商议,这些女人的提议,他还都考虑了,最终的名单,实是惨不忍睹。

长安城里有适龄学童的贵族人家,也有拼命削尖了脑袋想当伴读的,尤其是做刘据的伴读,也有铁了心不想跟皇家搀和的明白人——在储君未立的时候,站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于是,便有走门路的,有为了挤进去送礼的,也有为了退出来求情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有演热闹的,便有瞧热闹的。刘彻就看得很开心,还笑眯眯地,韩嫣奉召而来与他一道最终确定伴读的人选,看着刘彻的笑脸,心下发寒——又有人要倒霉了。以前,景帝是高高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看着底下一干小学生做小动作。现在,刘彻站在了讲台上,他扔下一句“大家一起选班长吧~”然后,开始看猴戏……

果然,不搀和进来,是明智的。韩家老祖宗的智慧,确实值得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可怜一群小孩子,因为年纪小,正好赶上了这场大戏,真是倒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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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年纪大了也不好——得娶媳妇了,韩嫣的意思,要到十八岁以后,让他们自己选,家人在旁提点参考意见的。正在拖延间,刘彻却扔了个雷来:“要不要结亲家?”

说话的时候刘彻正歪着头,笑看着韩嫣。儿子尚主?还是不要了。娶个儿媳妇回家,还要公公婆婆对着她行君臣大礼?丢人!许绾的意思,也是不想要个“高贵”的儿媳妇。再说,让自己的儿子娶刘彻的女儿?太狗血了!

刘彻听到韩嫣拒绝,也没有生气。他很想看到一个有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降生,只是——“臣总觉得别扭。”

刘彻笑道:“如此,便罢。”也不是特别热衷,韩嫣的孩子,总是与别的女人生的,而且,两个死小鬼,特别惹人烦,天地君亲师,两个小鬼在韩嫣那里却是排在天地之前的,一出现就能抢走所有注意力,不要就不要,也不是很遗憾。

“听说,你家里有人身子不大好?”对于许绾,刘彻是恨得牙痒,只是场面话该说的还是要说。

“正是,臣正担心着呢,这么多年,家事全是她在撑着,实在是过意不去,臣正想着,朝上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闲下来多陪陪她了,正好,也给下面新进者让路。陛下,臣退位如何?”

刘彻磨牙,没想到一句话就引来韩嫣这么多想法,磨了一会儿牙方道:“你又不是大夫,裹什么乱?朕让御医去瞧瞧就是了。看着你为了她又是退位又是拘在家里,只怕她更要多想,反而不美。”

韩嫣略一寻思,应了:“也好,臣便少在外头应酬,多些时间回家也就是了。”

刘彻傻眼了,他把人弄到未央宫,就是要留住的意思,这一圈话说下来,韩嫣还是要回家,他还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心里憋屈得要命,也只得点头同意。

韩家有人病了,比如说韩母、韩说、韩嫣,御医便像是家养的一般去韩家上门就诊,可是许绾、韩靖、韩宁,却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这回,却是刘彻点了御医去给许绾瞧病。

诊断的结果却是许绾的身体状况不大好,韩嫣心里堵得慌,刘彻心里却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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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绾的身体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日积月累攒下的体虚。生来便是侯女,生活条件自是极好的,只是有一样,平素锻炼得少,做的又是管家这种劳心的工作,渐渐体虚也是正常。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将养着,韩嫣还得继续回来忙碌——丞相公孙弘死了。

这位生前极得刘彻欢心的丞相大人,得到了死后哀荣。然而大家关心的不是前丞相的丧事,而是新丞相的任命。刘彻心知众人的想法,也想着如今朝上的改制正在关键的时刻——一个政策最后能否收效,不止在于政策本身的好坏,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延续xing。再好的政策,不能真正落到实处,也是白搭。于是,韩嫣成了丞相。

刘彻对韩嫣的要求很简单——把现在手上要做的事情按原计划做下来。

刘彻的任命,实在是让韩嫣无法抗拒——少年时因为与帝王的暧昧,而压抑的热情却是喷发了出来,把这个国家导上经过几千年历史验证的发展方向,这囧囧,实在太大。还是侯府庶子的时候,他可以只想着有五十顷地、奉养母亲便好,成为当朝大司农,便想着要定个合理的制度,保证这个国库不被花干,士民不被杀鸡取卵式地抽税,成了丞相,便想让这国家不经历苦痛。

一君一臣合作愉快,刘彻之前的行为仿佛是突然抽风又突然平复一样,又变成了规规矩矩。

几个皇子颇听得各自母亲说了一些关于这位太傅的传言,不过是得父皇青睐,自幼相熟,份量颇重,要与太傅亲近一些之类。然而,想要与太傅亲近一些,也不是件容易完成的任务。

在他面前摆谱以势压人让他屈服,是不行的,太傅的身份,经刘彻金口玉言,比皇子还要尊重几分。用心计,这些人年纪尚小,在韩嫣这个混未央宫长大的人面前那点小心眼不够看。只剩两个办法可行,一、努力学习,功课好了,自然得到关注;二、剑走偏锋,发表点惊人言论。囧囧课,几个人都不笨,成绩都在伯仲之间,那就说点惊世骇俗的吧。

可是,上次说错话的刘旦可是被罚写自己的名字好久——写功课可以乱写,可写自己的名字啊,写得歪七扭八是自找难看,只好认真写,写得他见到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那两个字不像是字而像是鬼画符,看得想吐。然后,皇子们变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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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库渐盈,各地学校也初具规模文理兼重,很有点韩嫣想像中的样子了。虽然仍是“学而优则仕”但是学的东西却是多了,宿麦、水稻渐渐推广,韩嫣还专过问了麦子的加工方法以期得到更大范围的推广,也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争取让知识转化成为资本。棉花,最终是张骞带回来的,只是自愿耕种的人少——又不能吃,保暖这项任务现在的衣料也能对付,只能用国家出资雇人耕种的办法来进行,然后制成棉衣,作为北上的物资进行发卖。

被漫天传言迷y了头的人,看到北上带回的一支野参价值巨万,大颗的珍珠被抢购一空,倒卖其他的物资也发了财,纷纷北上,其中的商人更是不惜血本。还要国家下令禁止,以防北上淘金太热耽误了农业生产,棉花也不用国家再费力了,还要加以引导才能保证粮食生产。因盐铁收归国家而不满的部分人,国家予以补贴,允其北上——为了不过度开发,北上需要准入制度的。

一项新的政策,要推行,总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改革不是田园诗,其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可要毁了它,实在是太容易,巨大的国家机器一旦诉诸暴力,尤其还是在小农经济占绝对主导的现在,不出一月便能让现有的成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新策初生,漏洞自然是有,韩嫣得尽快发现它们并且补上,让天下觉得现行政策,是利大于弊,这样才能推行得下去。换一个人,不一定能这样坚持。

于是韩嫣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