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月光落在宫门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如铺开一片水色光华,镜子般映出走过的人影,一眼看去竟觉空漠。
月光镀上萧景暄如画眉目,氤氲开淡淡华光,他久久地凝视着夜幕,身影孤凉。
雷柏匆匆行礼退回宫门后,两扇巨大的朱红宫门瞬间合拢,急迫得像面对洪水猛兽。
萧景暄回眸看一眼身后容纳爱人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屋脊,水绿深蓝的琉璃瓦,高低错落的宫殿,遮住所有牵念担忧的目光。他眼底变幻出万千情绪,最终却化为沉寂的静水一泊。
萧崇烈真的以为把他送出宫就可以高枕无忧?还是他有其他后手?
不过他有没有后手也不重要,以他现在的虚弱状况,没个把敌人出现才是怪事。
视线不清,他头疼得几乎要炸裂,五脏六腑也在造反,巨大的疼痛让他恨不得自我了断,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轻轻笑了笑。
寂静的夜里,他的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传的很远,却显得空落落的,像一串水珠洒落在平静的心湖,溅起空洞的回声。
他站在广场中央,不动如山,明亮的月光下,广场上任何痕迹都无法掩藏,想做手脚也没地方。
广场附近的巷子里,数十道目光灼灼紧盯着他,奈何他就是不动,气氛渐渐变得冷而凝重。
车轮转动声和马蹄声打破沉寂,外形朴素的马车披着月光驶来,径直停在萧景暄的面前。
唐磊看着萧景暄比落雪的纸还苍白的脸色,紧紧抿住双唇低下头。“主子。”
车门打开,跳下一道矫健灵活的身影。
宽大的风帽和斗篷将对方的容颜和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性别年龄,一双深邃幽冷如寒潭的眸子凝注在萧景暄身上,漠然如对陌路人。
然而始终盯着他们的叶铭檀,却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无法控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他小心地往黑暗深处缩了缩,背在身后的手迅速打出一连串手势。
广场中央相对而立的两人似对四面动静毫无所觉,斗篷人摊开的手掌里一颗碧绿药丸,递到萧景暄面前。
“吃了。”她冷冷道。
萧景暄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扔进嘴里。
唐磊紧张地盯着他们。
一线清凉的感觉从喉咙直达胃里,萧景暄发热的大脑像被强力降温,瞬间清醒不少,他缓缓吐出堆积在胸口的浊气,直要绞碎内脏的剧痛减缓很多,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由衷道谢。
对方默然摇头。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收了他的好处,自然要保他平安,无需言谢。
“有劳了。”萧景暄的态度非常客气。
对方眉毛微蹙,看一眼他坚决的神情,还是没说什么。
马车静静驶离广场融入夜色,叶铭檀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良久,恨恨地一拳砸在巷边墙壁上。
…………
掐住脖子的手指不断收紧。
林逐汐努力地吸气,大脑晕沉沉的,呼吸很快变得困难而微弱,肺像即将炸裂般难受,喉咙火辣辣的疼。
她有些茫然,自己大概很快就要
死了吧?挺不甘心的,她还没活够,但面对萧崇烈,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萧崇烈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杀气,让她根本不怀疑他的决心。
思维渐趋混沌,力气流失,她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也懒得再挣扎。
即将捏碎喉咙的压力一松,空气涌入疼得要炸开的肺,林逐汐靠着床沿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新鲜空气,不断地咳嗽,声音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肺叶咳出来。
疼痛很大程度地影响到思考能力,她茫然地睁大雾气朦胧的眼睛,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松手。
但接下来的情况也不需要她再思考。
萧崇烈的目光落在她平静的神情上,眼底掠过狠色,他抬手抓住她手臂用力一拖,将她扔上宽大的婚床。
眼见最后一件单衣即将不保,林逐汐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往里侧爬。
脚踝一紧,她被他硬生生拖回去,一双目光森冷的眼睛凑到面前,他看她的眼神里带着近乎狰狞的蔑视。“怎么?怕了?”
林逐汐抿唇不答,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惊惧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但她全身仍在不由自主地发抖。灯光幽幽地泻落在她眼眸,她半身在被褥里,半身在灯光下,轻软得宛若一片羽毛,肌肤莹润如珠玉洁白胜月色,盈盈绽放在他眼里。
林逐汐冷冷地看着他,一颗心不断下沉,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心沉到深水里的“咚”的一声。
作为女性,她实在无法容忍这样的对待。她可以接受再嫁,但绝对不喜欢被逼迫。如果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她不介意和他同归于尽。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那抹洁白。
她颤了颤。
他突然也颤了颤。
犹如晴天霹雳当头炸响,惊得他的手指顿在半空。
灯光幽幽,映出萧崇烈的脸色,刹那间比雪更白。
他的指尖轻轻一抖,死死盯着她腰间的肌肤,就在那里,他刚才碰到的地方,现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排列在她细腻光洁的肌肤上,鲜明得让他觉得无比刺眼,刺眼到怒火中烧。
只有内心极度的厌恶,才会导致这种身体反应。
极度的厌恶……
这个认知让萧崇烈的脑海里刹那变成空白——他一生玉堂金马尊荣显赫,人也相貌堂堂稳重沉着,所过之处群芳献媚万众俯首,经历过起落沉浮,见惯人心机诈,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发自内心的难以掩饰的厌恶。
尤其这还是他喜欢的女人。
怒火腾腾直冒,骄傲和自尊在此刻摇摇欲坠,他缓缓吸气,眼神森然,脸上笑意已透出掩不住的狰狞。
好!好!她很好!
他深深吸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林逐汐唇角却现出一抹淡淡微笑。
这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看得萧崇烈一怔,女子死寂的眼神像在这瞬间活了过来,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灵动如滴溜溜旋转的水银,晶光温润。
萧崇烈怔了怔,直觉有什么不对,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淡淡的粉尘雾气忽然弥漫开来,极近的距离里冲向几乎与她脸贴脸的他的鼻端。
毒雾!
萧崇烈心知上当,急忙捂鼻后退。
但已经迟了。
头晕目眩的感觉来的太强烈,他挪出一步已觉全身乏力,砰地一声,努力稳住身体的萧崇烈依然东倒西歪地栽落在床边。
而林逐汐,早已软软伏倒在床。
毒雾离她最近,她自然最先倒。这种毒很厉害,是她向林逐涛要来的压箱底的宝贝,却不是为害人或救人,而是为同归于尽。
她知道女子行走在外可能遇到的最大的危险,如果有谁想对她用强,她可能会面对一生中最凄惨的境地,那她只能保死节,并尽可能杀死敢于玷污她的人。
但这些年来,她从未用过这东西。林逐涛将药交给她时,也曾再三叮嘱她不要用,因为他也没有解药,解药很难配,有几种草药只生长在特定地点,很难找齐。
以往她都是将毒药藏在衣领夹层里,但今日进宫,别说衣服,就是一针一线都是皇家准备,她根本没有藏毒的地方。最后她想到刺客们常用的办法,将毒囊藏在齿缝里。
现在看来,很上算,不是吗?
她微笑,悠然地转动目光,迎上萧崇烈愤恨欲狂只想凌迟她的眼神,心情很好地冲他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心里陡然有种轻松感。
有句话叫做,看见你过得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眼见将自己逼入绝路的人倒在自己脚下,这种胜利的快感真让人愉悦。至于后果……她已经不想再顾及。
反正到时候她都死了,其他人怎么样,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到了此时,她的心情反而平静,回想起往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不算漫长的十七年岁月里经历过的一切是多数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她从未想过自己能遇到做到,无论怎样,她来过,哭过,笑过,爱过,邂逅过,体验过,已有种不枉此生的感觉。
她自然舍不得那些亲友家人,但萧崇烈死了,有萧景暄在,以他的本事,保那些她在意的人活命应该不难吧。哪怕他生她的气不想再和她讲情分,但看在她弄死萧崇烈帮了他的份上,他也会实现她这个微薄的愿望不是吗?
唯一牵挂的就是萧景暄,但他有皇族责任萧家江山,有他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更有需要他操心的天下苍生,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只怕他后半生永远孤独寂寞,但他有活下去的目标和愿望,心里有所牵念就不会感到空洞,她也能放下心。
她笑意浅淡而从容,像暮春纷落的桃花,美在弥留时刻。仰望着渐渐暗淡的帐顶,此刻她并未觉得痛,只感到微微的冷。
她期待着一个温暖的怀抱,却知道这怀抱不会来,他永远都不会来。
未曾想适才一见便是永别,早知如此,她该好好珍惜的,但能在死前见他一面她已觉得没多少遗憾了。
最后一刻她想着那个清冷又决然的白衣男子,涣散的目光里渐渐亮起水色——景暄,下辈子,换你来找我好不好?
风声微响,人影穿梭,最后的刹那她只看到紫黑色的影子掠开一室晕染如泪的烛光,轻轻停在她面前。
耳边似有人在叹息,声音悠长而忧伤,丝线般缠绵地萦绕在耳畔,拖着她坠入永久的沉睡中。
她安详地闭上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