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民国二十一年的除夕夜,就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悄然而至。原本应该欢声笑语、爆竹声声迎新年的除夕夜,也因为这场战争而变得沉寂肃杀。本应该是举家团圆的日子,但是许多许多的人,却无法团圆。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在逃难,有些人在战斗,还有很多人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为一餐温饱而蝇营狗苟,根本无暇顾及团圆。

韩寓内,除夕饭桌上,佳肴美馔放满了整个桌子,光只看颜色、闻香味,便已足以勾得人口水直流。可围坐在饭桌前的主人们,似乎也没有把今天这个特殊的节日放在心上,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一顿饭下来,饭菜就好像没被动过一般。

终于,当仆人们把饭菜都撤下去了之后,韩家女主人终于耐不住满心的焦虑,道:

“自山,我看这场仗打得越来越厉害了,我实在担心,不如,我们都回美国去吧,反正你在这里的工作也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韩士诚抽着烟,沉默着,没有回答妻子。他的沉默让妻子感到了焦心,便忍不住又说:

“这些天,我看周围好多邻居都离开上海避难去了,周家去了香港、唐家去了泉州、刘家去了西安。都说租界比较安全,可炮弹哪里长眼睛,万一有一颗飞错了地方,跑进了租界,那岂不是很危险的事情?我在家,成天听着炮弹落下来的声音,一出门,就看到租界外面逃难的人潮,那颗心,就好像吊在半空里一样,揪得紧紧的。与其这么每天担惊受怕,倒不如先回去,等事态平静了再回来也不迟啊!”

韩士诚依然沉默着,一口一口的抽着烟,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对妻子所说的事情并不是十分热衷,似乎自己心中另有打算。他看了看在一旁低头没有说话的女儿,出言问道:

“婷儿,你是怎么想的?也和你妈妈一样,觉得我们该回美国避难去么?”

韩婉婷抬起头来,视线从父母的脸上扫过,她很清楚的看到了两张表情不同的面孔,尽管他们同样都用一种异常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用很轻但却很坚定的声音回答道:

“学校还没有停课。”

女儿的话音刚落,韩士诚的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的夫人则对女儿的这个回答显得非常不满却又很无奈,她的目光在这对父女的身上扫来扫去,看着他们相似的面孔,懊恼的忍不住跺脚嗔怪道:

“你们父女俩啊,真不知道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韩士诚仰头哈哈大笑,看着妻子懊恼的表情,心情这才颇为不错的调侃道:

“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的女儿,当然和我一条心嘛!”

“瞧把你给得意的,怎么,婷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女儿?她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呢!”

韩妻颇不甘心的与丈夫抬着杠,瞧着丈夫那种飞扬得意的劲头,便是气恼不已。她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似的赌气道:

“你啊你,我算是白疼你了是不是?!没一次和我一条心的,老和你爸爸同一阵营!行,你们父女俩去胡闹吧,我不管了!”

韩妻说完,一扭头,不再理他们,独自上楼去了,丢下韩家父女两个在她身后窃笑不已。等妻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韩士诚这才收敛了玩笑的神情,对着神色平静的女儿道:

“婷儿,告诉爸爸,你想要留在这里的真正想法。”

韩婉婷莞尔一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笑道:

“我是爸爸的女儿啊,难道爸爸还不清楚我的想法?”

韩士诚哈哈的大笑起来,看着如此聪慧的女儿,心中的得意之情比起之前犹过之。他点点头,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

“而今战火连天,人命贱比纸薄,你妈妈她担心也是自然。只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袖手而走,自然不是大丈夫所为。我本就憎恶南京政府一味避战求和,委曲求全的做法,倘若此刻我自食其言,避走美国,等于自毁声誉,岂不是要招人背后笑话?与其落个苟且求生,倒不如磊落处之,也不枉到这人世间走一遭,污了此生的清誉。”

韩婉婷点点头,想了想,说道:

“二姑妈从前线慰问士兵回来之后,我从她的口中听说了好多关于十九路军的事情,心里觉得酸溜溜的,觉得那些士兵怎么会那么勇敢,又怎么会那么可怜。后来二姑妈说要为这些勇敢保卫上海的士兵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他们知道,上海的市民们都是热烈支持和拥护他们的,而不是冷血的袖手旁观。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二姑妈是‘国母’呢,她都不怕倭寇的炮火,都没说要离开上海避难,而且还冒着炮火到前线去慰问战士,多么勇敢啊!我是她的堂侄女,怎么可以胆小怕事,给二姑妈丢脸呢?所以,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上海,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小,很微薄,但我还是想和二姑妈一起,为保卫上海的勇士们做些什么。”

“你不害怕么?”

“二姑妈说,一切厄运都是喜欢追随着那些胆小的人而去的,只要我们身上存着勇敢与浩然正气,将来就是遇到枪林弹雨的情况,子弹也会绕着路给你让道。二姑妈是经历过大磨难的,再没有人比她说出这些话更让人信服了。所以,她这样说了,我便相信。”

韩士诚看着女儿坚定的表情,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以前,他只知道女儿很有自己的看法,与一般同龄女孩相比,心性要显得成熟许多,却从不知道向来乖巧柔顺的女儿,竟还有一颗这样坚强而勇敢的心。心中大赞之余,忍不住好奇追问道:

“你要怎么做呢?你还是个中学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以前戏文里不是总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我没有很多钱,但是我可以和学校里的同学们一起,为前线的将士们做冬衣。二姑妈说,她看见好多士兵还只穿着单薄的秋衣,冒着大雪在和倭寇打仗,冻得手脚都发紫了,可没有一个人畏缩不前,还是坚持在这么冷的环境下战斗,有些受伤下了火线的战士身上全都是冻伤,看得她心都在发抖。”

韩婉婷说着,眼睛里已经渐渐地浮起了闪闪的泪水。她没有去过前线,也没有机会去那些伤兵医院帮忙,所以她只能从姑妈的口中听说关于战场上的一切消息。可就从姑妈所说的寥寥数语中,她就已经能够想象的到,前方战线上战斗的激烈与战士们的艰苦。也就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到了要和同学们一起,趁着学校放假在家的日子,多做几件冬衣,送给前线的战士,也算尽到自己一份支持抗战的心意。

韩士诚听罢,久久的不语,过了半晌,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嘴,点燃,默默的抽着。女儿的眼泪触动了他的心弦,沉吟良久之后,他才用沉重的口气缓缓说道:

“婷儿,你能有这份心,爸爸感到很高兴,也很自豪。如果我们国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象你这样想,何愁赶不走倭寇?我们四万万人的泱泱中华,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能淹死那个弹丸小国。可是,当下的政府所作所为,尚不如普通市民百姓,让人寒心之极啊!”

韩婉婷听出了父亲话里有话,飞快的眨去了眼睛里的泪水,连忙接口问道:

“爸爸,出什么事情了吗?”

韩士诚冷笑一声,眼睛里尽是冰冷的目光。他将烟嘴在烟灰缸里重重的一磕,冷着脸道:

“哼!而今国难当前,可还有很多人钻在钱眼子里死都出不来,竟然还将主意打到了募捐的善款上去了。我们募来的善款,他们军政部的人还想要没收,来冲抵前线将士欠了半年多的粮饷,简直丧尽天良!若非我和你郭叔叔咬死了一定要将善款亲手交到蔡将军手中,否则,谁又能知道这笔钱最后究竟进了谁的口袋!

他身为党国之首,却这般不知道节制属下,整顿党纪,一天到晚只知道钻营权力,虚与委蛇,我看他早就把先生的三民主义忘记的一干二净了!难为十九路军的将士们还在前线不顾生死的与敌鏖战,我想想就替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感到揪心,寒心!”

韩婉婷知道父亲一直以来对当今政府的腐败、权力之争与官僚作风有诸多不满,尤其对堂姑父,自“九一八事变”丢了东三省之后,更是将他视做卖国大贼,言必大骂。今天父亲说这番话的意思,也自然不言而喻了。

大人们的心思,她了解的还不够清楚,其中谁是谁非,以她现在的阅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一直牢牢的记住了已经去世的爷爷曾经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血浓于水,一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伤了亲戚之间的和气。

父亲因为堂姑妈与堂姑父的婚事,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与堂姑妈来往了。每年逢年过节,堂姑妈都派人来请他们一家过去相聚,可父亲却从来不去,每每只有她和母亲两人承担着亲戚间联络感情的重任。其实,父亲的做法还是让堂姑妈感到很难过的。

她自小与堂姑妈的关系就很亲厚,结婚多年的堂姑妈未有所出,更是将家族中最小的自己视若己出,爱护珍视。所以,看到堂姑妈与父亲的关系这般不睦,她总是想要从中做些调解,努力劝慰父亲,以缓和与堂姑妈那边的紧张关系。

因此,听见父亲再一次提到了堂姑父,她想了想,斟酌着开了口:

“爸爸,堂姑父已经下野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还在宁波老家蛰居,军政部的事情,应该与他没有关系,大约是下面的人胡来吧。”

“你不用替你这个姑父说好话!他在盘算些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他哪里是下野,不过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而已。他那样迷恋权力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窝在奉化?他那是离职不离权!现在政府上下,谁不以他的命令马首是瞻?军政部那帮当官的,若是不得了他的默许,谁敢将脑筋动到那笔世人瞩目的善款上去?分明就是他在背后搞的鬼!

哼!蒋中正!宁波小商人的后代,天生爱算计,可又只会在螺丝壳里打算盘,一辈子成不了大事。他那么算来算去的,无非不想多花钱,因为十九路军不是他的嫡系而已。他怎么肯用大把大把的军饷用在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十九路军上!

军政部欠着十九路军的粮饷已经快半年了,可如今拼了命在前线打倭寇的,也就只有这支穷的叮当响的部队。将心比心,换做你是十九路军的士兵,你的心还会热得起来,你还能不顾生死的打倭寇么?人家来当兵,也是为吃饭养家的啊!

婷儿,你觉得我对你这位堂姑父有偏见,可是,你仔细想想,他所做的一切,难道就有理了?难道不应该让我骂么?”

父亲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地高了起来,神情很是激动,提到激愤之处,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韩婉婷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再替堂姑父说些好话。因为,父亲的话,句句在理,尤其当她从二姑妈那里听说了十九路军战士们是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抗战的事情之后,内心之中更是充满了对那支人虽穷却志不穷部队的无比敬意。

军政部“趁火打劫”的耍赖行为,确实让人不齿,寒心。只是,只是……韩婉婷搜肠刮肚想要找些宽慰与劝解父亲的话语出来,替堂姑父说些好话,可想了半天,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替堂姑父辩驳。最后,她只能无奈的沉默。

韩士诚想到那天在军政部,与那些当官的商谈善款事宜时,那些人无耻而贪婪的嘴脸,便又忍不住痛心疾首的大骂道:

“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要是一个还有一分良心的人,都不会想到要吞了该给十九路军将士们的军饷,更不会无耻的想到用上海市民们的捐款来冲抵军饷!就冲这一点,我和你郭叔叔就绝对不会把我们辛苦募来的善款交到他们手里,那无异于肉包子打狗!

而今战事正酣,全军官兵鏖战沪上,有谁提过不发军饷就不打仗的话么?就算他们这么说,又有谁能去责怪他们?可现在,数万将士没人提薪饷的事,照样凭着一腔热血奋勇杀敌,甚至其中很多人还殉国在战场上,中央政府倒真还有那张脸,好意思去拖欠着、抵赖着他们那少得可怜的津贴。我和你郭叔叔,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要心酸落泪啊!”

“爸爸,你也别伤心了。世道就是这般,你就是再生气,又能怎样?他再怎么不对,到底也是堂姑妈的丈夫。你若真不喜欢堂姑父,也不该疏远了堂姑妈啊!毕竟,你们也是骨肉至亲嘛。”

“哼!近墨者黑!自从她和那个人结婚以来,已经不是我以前认识和亲近的堂姐了!既然心已生嫌隙,又何必违心的凑在一起?婷儿,你以后不要再替他们说好话,即便说了,我不会听。”

韩婉婷深知父亲的脾性,最是吃软不吃硬,见他已然动怒,便不再多言。转头望向窗外,见外面又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轻叹了一声,有些担心地说道:

“又下雪了。不知道第一批冬衣是不是已经送到了将士们的手里了……”

听见女儿的轻喃,韩士诚缓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只是沉默着闷头抽着烟嘴。良久之后,才慢慢地说了一句:

“冬衣是有良心人的一片心意,并不值钱,那些丧良心的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韩婉婷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丝丝放心的笑意。她与父亲并肩站在窗前,挽着父亲的臂弯,一起望着窗外越飘越大的雪花,怀着各自难言的心绪,度过了平生第一个并不平静和快乐的除夕之夜。

当外滩海关大钟敲响了悠扬浑厚的午夜钟声时,韩婉婷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背影看起来那样孤傲的人。这样冷的大雪天,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冬衣御寒,有没有饿肚子,是不是还是那样喜欢打架,身上有没有又添了新伤……

新的一年来了,新的一年开始了。韩婉婷微笑着被父亲拥在怀中,互相道着新春祝福的时候,默默地在心里,对着那个心里的影子轻声道:

新年快乐,坏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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