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黄浦江水汤汤不止,江水拍击着堤岸,发出“啪啪”作响的声音,泛着腥味的江水,一刻不曾停息地朝着东方的入海口而去。曾经江面上来往频繁的渔民船只、往来客轮、商船,在这个时候,却几乎绝迹,唯一从东方入海口而来,穿行于江面上的,只有满载着日本侵略军的军舰。

新春伊始,“老大”领着手下的几个兄弟,靠在外白渡桥的一头,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看着外白渡桥的另一头。就在桥的那一边,架起了铁丝栅栏,守着许多的洋士兵,正荷枪实弹的守卫着公共租界的边界。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数想要进入租界避难的人,都被无情的阻隔在了铁丝栅栏之外。飞机、大炮、子弹,随时就可能在他们的身后响起,生命随时都可能被无情的夺去。每一个人,都拼了命的想要活下来,人们在铁丝栅栏前使劲的拥挤着,如潮水一般的人群不断的、被动的随着队伍的移动而发生着变化。

这场发生在上海的战事还在继续着,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江面上一艘艘满载着士兵的日军军舰还在源源不断的运往上海的市郊:江湾、宝山、庙行。在那里,英勇的中国士兵正在和这群来自弹丸之国的士兵激战着,寸土必争,寸土不让,为守卫国土,为保主权,为争尊严,哪怕流血,哪怕牺牲……

曾经繁华的城市里,每天听见的已经不再是莺歌燕舞、欢声笑语,还有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所以,连接租界与非租界的外白渡桥,是很多人最后的希望,通向生命的希望。

并不很长的外白渡桥,如同生死桥一样,让很多人的命运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老大”他们虽然看不太清楚桥那头的人们脸上挂着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却能很清晰的听见不断从人群中爆发出来的哭声、叫喊声、哀号声与叫骂声。那种充满绝望的哀号与叫骂,让身在租界之内的很多人,在路过的时候也禁不住为之动容。

只是,还是有很多人无暇顾及这种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悲戚气氛,也无法将那点仅有的同情心浪费在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因为对很多人而言,如何生存下去才是头等大事,他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管那些难民。所以,面对桥那头哀号冲天的场面,更多人的也不过是难得伸伸脖子,看看热闹,瞥上几眼,便匆匆地从“老大”他们身边走过。

黑皮蹲在地上,缩着脖子,伸头看了一眼桥那头黑鸦鸦的人群,用力的拉扯着身上单薄的衣衫,将自己包裹的更紧实些,然后用手背抹了抹挂在鼻孔上的鼻涕,抽抽鼻子,抬头对着身边站着的老大说道:

“老大,别看了,冻死人了,咱们还是快点找只肥羊下手,好早点回去啊。”

阿龙在旁边站着,搓着手,跺着脚,不断地用热气呵着快冻得没知觉的手,连连附和道:

“是啊,是啊,江边风大,吹在人脸上,感觉像刀子似的,我都快冻成冰棍了。”

阿根一连打了十多个喷嚏,又变成了红鼻子,被众人取笑之余,也苦着脸,对着老大叫苦:

“老大,你到底要看什么啊?那边都是从闸北过来的难民,我们认识的人里好像没有住闸北的啊,你担心个什么劲啊!快点走吧,再这么呆下去,我这鼻子怕是要报销了!阿嚏,阿嚏……”

四毛紧紧地抓着自己衣领的领口,一边跳着脚,一边劝说着老大:

“老大,桥那边都是闸北来避难的穷人,即使能过桥来的,也不算是多大的有钱人,油水不多,咱们还是往福煦路(今延安中路)那里摸摸,那边离逸园跑狗场(今陕西南路)不远,里面有钱人特多,出手大方,身上喜欢带大把的钞票,只要随便下手就能有大收获,总好过在这里喝西北风啊!”

“老大”不声不响的倚靠在桥栏杆上,双眼还是紧紧盯着桥的另一边,对几个兄弟们的话置若罔闻。黑皮他们见老大像木头似的一点都没有反应,知道自己刚才的抱怨全都等于白说,几个人疑惑不解之余,便忍不住蹲在一起,窝在了稍微能避些风的桥碑后,暗自嘀咕了起来:

“老大今天是怎么了?难民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大半天还不走,这么冷的天,再这么呆下去,非冻出病不可。”

“谁说不是啊!这里离虹口最近,搞不好万一从那边飞颗流弹过来,那可是能要了咱们小命的。没事我可不爱往这边跑,和找死没什么两样!偏老大要来,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会是想跑到对面去,拣子弹壳卖钱吧!”

“放屁!命值钱,还是子弹壳值钱?为拣子弹壳搭上条命,不是十三点就是二百五。老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干那么傻的事情?”

“嗨,不管怎么说,反正有一点我是看明白了,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你瞧眼下这世道,乱得连口饱饭都混不着了!老爹老妈生我出来干嘛,一天福没享着,就专为来受罪的,真他妈背!”

几个人正胡乱的议论着,忽见对面人群汹涌的队伍中慢慢地驶来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守卫森严的洋士兵几乎没怎么看通行证,就下令放行。黑色的汽车从人海中缓缓驶过,铁丝栅栏在短暂的开启之后,再度在人们面前断然合拢,无数人用饱含着羡慕与绝望的目光看着汽车驶上了外白渡桥,驶进了公共租界,驶进了那一片对他们而言,是充满生存希望的地域。

黑皮无意中朝那车子看了一眼,顿时惊讶的从地上一下子跳了起来。那车子的样子和车牌他最熟悉不过了,那分明是韩小姐家的车子啊!想当初,他为了能见上一面韩小姐,整整在启明国小门口守了大半个月,她家车子的模样和车牌,他闭上眼睛都能背得出来。眼前这部车,不是韩小姐家的,还能是谁家的啊!

黑皮眼睛尖,车子还没开到近前,他就已经看见了车子后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个穿西装、年纪挺大的男人,一个就是韩小姐。许久未见韩小姐,此时再见到,竟也让他觉得亲切。她今天怎么会到战区那儿去了?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黑皮满心狐疑,正纳闷着,他看见了身边的老大。老大也看到了韩小姐家的汽车,却像是不愿被她看见似的,飞快的转身过去,躲在了桥柱子之后,脸上闪过的表情,让他觉得似曾在哪里见过。等韩小姐的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之后,黑皮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老大为什么今天会突然想到要来这里呆着。原来,原来是为了她!

黑皮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很得意,也很促狭的笑容。他贼兮兮的偷笑着,被阿根看到了,忍不住好奇问道:

“黑皮,你笑什么呢!不会是在笑话我的红鼻子吧!”

“没有,没有,你那红鼻子我都看了多少年了,还有什么好笑的?我不过是想着等会要是能捞到一票大的,就可以饱饱的吃上一顿我最爱的生煎包子啦!这可不是美事嘛!”

黑皮连连摆手,他嘴上敷衍着阿根,眼睛却一直在往老大的身上瞟。他看见躲在柱子之后的老大固然装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可那双眼睛还是止不住的往车子离开的方向追寻着,直到看不见车子的影子,他才舍不得似的收回了目光。

说实话,他跟了老大这些年,凶悍无比和肆无忌惮的样子是见了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老大也有这般儿女情长的时候。原来,老大也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男儿啊!黑皮越想越觉得好笑,当然,从心底里对老大的感觉也越发的亲近了些。

“走了,去逸园。”

黑皮心里正想着这些事情,就听耳边响起了老大不带半分感情的话语声。他回头去看,只见老大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仰着下巴,脸上早已没了刚才他看到的那种失落表情,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木然。

“哦,终于可以走了!”

“走了,走了,逸园,逸园,我们来啦!”

同伴们对老大的这个命令,都感到很高兴,一个个都显得很兴奋。他们跟在老大身后,七嘴八舌的聒噪着,谈论着等会在逸园里该怎么配合动手,痛宰肥羊。老大走在他们的前头,一直闭着嘴,没有多说一个字。黑皮见状,也没再多想,连忙收了满脸的笑意,快步跟上了同伴,朝着逸园方向快步走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接着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阵地惊呼。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与刺耳的鸣笛声混和在一起,听得人的心都忍不住要颤抖。他们连忙回头去看,只见有一辆满载着弹药与日军的大卡车正以一种疾驰的速度,一边按着喇叭,一边朝着人群密集的方向飞速驰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那些天杀的日本兵要开车撞难民么?这还有没有人性了?!

正当人们正在为日本兵的丧尽天良而大骂之时,却异常奇怪的发现这辆高速行驶中的大卡车上载着的日本兵,都在用一种叽哩哇啦的声音鬼叫着,那声音之中充满了恐惧,而并非是兴高采烈的欢呼声,甚至还有不少日本兵不怕死似的从行驶着的车上跳下。等人们再定睛细瞧时更加惊讶的发现,原来这辆车驶往的方向并不是铁丝栅栏前的难民群,而是笔直地朝着黄浦江边急速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车不是撞向难民的,难道是要直接开进黄浦江里去的?日本人要集体自杀?该不是打仗打得发疯了吧!

等车子驶得离人们越来越近,就快要开到黄浦江边上的时候,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开车的不是日本兵,而是一个中国人。而这个中国人的胸口处,已经被鲜红的血迹所浸满。顿时,人们仿佛都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明白了那些日本兵为什么纷纷不顾死活的跳下车,都会发出那种凄厉的鬼叫声。

现场的气氛几乎就在那一刻要凝滞了。原本嘈杂、纷乱的外白渡桥桥头处,变得鸦雀无声。人们,所有的人们,包括那些守卫在桥头的洋士兵,也都屏息凝神的噤了声,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那辆装载着弹药与日军的汽车从他们面前飞速驶过。

接着,让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发生在他们面前:

汽车笔直地朝着黄浦江边驶去,冲上人行道,撞断了岸边的隔离护栏,连人带车的飞进了奔涌不止的黄浦江。在车上日军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汽车飞出一个长长的抛物线后,重重地落入了江中。“扑嗵”一声巨响,江水溅起了高达几十米的大浪,很快,几乎就在几秒之间,车子已经完全被江水吞噬,江面上除了不停翻涌着的浪花外,只有随车而落水的日本兵还在江中鬼哭狼嚎地叫喊着、扑腾着。

眼看着这样悲壮的一幕就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人群中禁不住爆出一阵阵的惊呼声。所有人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的揪了一下,痛意与震惊交织着人们的身体里来回翻滚着。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韩婉婷,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所见到的这些画面。她一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领口,一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她短短十多年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也是第一次被这样的死亡所震撼与感动。原来,人是可以这样伟大的。原来,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一切,在这样悲壮的事实面前,竟是何等的不值一提,渺小卑微。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那还在打着旋的江水,踉跄着想要再跑过去些,想要再看得清楚些,再靠得近些,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那个英勇的司机还没有死。可就在这时,忽然从江水里爆出一声巨响,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许多声发闷的爆炸声,将许多个高达数十米的巨浪从江面上溅起,冰冷的江水和着一些还燃烧着的汽车爆炸残片,像一个个小炸弹,一片片锋利的刀锋一样从半空中落下,有些落进了江里,有些则飞到了岸上,落在了人群之中。

先前安静到死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慌乱的惨叫声,人们毫无目的四处逃散,有些人被江水重重的拍击到,摔倒在街上,被混乱的人群踩踏,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与哀号;有些人被汽车爆炸的残片击中,或死或伤的倒在地上,无人问津。更多人的则是慌不择路的逃窜,有些人甚至被拥挤的人潮挤进了冰冷的黄浦江中……

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的韩婉婷几乎被吓傻了,眼看着很多人就在她的身边摔倒,流血,受伤,还有很多人尖叫着从她身边跑开。她不知所措的站在惊慌的人群中,下意识的也跟着桥这边的人群朝着法租界的外滩退去。哪怕肩膀、身体被人撞得疼痛不已,她也只能毫无选择的、随波逐流的朝前跑着,甚至没有察觉,她已经被逃散的人潮冲挤到了最危险的岸边。

就在她茫然的逃跑着的时候,猛地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紧接着,一块还燃烧着的汽车残片就从她的身边擦身而过,落在了地上。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让她的冷汗一下子从身体的每个毛细孔中冒了出来,她禁不住紧闭住了眼睛,尖叫着等候着某种刺骨的痛意从身体的某个角落出现。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声几乎吼破她耳膜的怒骂声在她耳边炸起:

“你要想死就死远点,不要死在我眼前,免得脏了我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提到的汽车冲进黄浦江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第一次淞沪抗战的时候,一位叫胡阿毛的年轻汽车司机,被日本兵抓了,强行要他开车运货,最后他在车子行进到黄浦江边的时候,义无反顾的将车子连带满车的日本兵和弹药全部开进了黄浦江中。他的英勇献身精神无比激励了沪上的市民,也让淞沪抗战的爱国之情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常常很多英勇的事情,都是由无数普通人做出的,英雄也许无名,但却同样让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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