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严春明一个人坐在煤油灯前。
张月印和老刘一左一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和刘云看到的一模一样的那份又有文字又有数字的电文静静地摆在煤油灯前的桌面上:
获悉考卷由一号出题 二号监考 试题为0040 0004 0001 0002 0003 0004 0005 考生甲为0040 0002 0011 0012 0013 考生乙为0040 0002 0014 0040 0086 0001 0002 速查明考卷的具体答案 确认考生代号的真实身份
严春明在专注地望着电文,面前摆着的那支笔一直没动,摆着的一张纸依然空白。
老刘已露出了焦躁的神情,望了张月印一眼。
张月印有意不看他,沉静地在等待严春明思索。
严春明终于抬起了手。
张月印和老刘眼睛一亮。
严春明的手却不是去拿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脸上的汗。
老刘终于失去了耐心:“又不是算八字!不要想了,这样想出来的也不准确。我去找那本书吧。”
“我想我已经想出来了。”严春明不敢看老刘,望向张月印。
老刘便又停住了脚步,望向严春明的眼仍然闪烁着怀疑。
张月印先对老刘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对严春明说道:“什么内容?您先写出来看看。”
严春明依然犹豫着:“肯定是那几个字,可内容我不理解。”
张月印:“写出来,我们一起理解。”
严春明这才拿起了笔,忍不住终于望向了老刘。
老刘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些下级对自己过于畏惧,放缓了语气:“写吧,写错了也没有关系,我再去找书。”
严春明这才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先写下了五个字:
“孔雀东南飞”!
老刘望向张月印,张月印眼睛发亮,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老刘于是也有些相信了:“还有两道题是什么?”
严春明于是又写出了两道题的答案:
“焦仲卿”!
“刘兰芝”!
张月印已经完全相信严春明译出了这份密码的“试卷标题”和“第一题”“第二题”!可为了让老刘放心,也为了让严春明没有心理压力,有意问道:“为什么是这几个答案?您给我们解释一下。”
“好。”严春明这回有些像大学的教授了,指着那份电文的数字,解说起来,“0040这个数字我原来以为指的是第四十页,想了想第四十页的内容,怎么也觉得语句不通,后来想到《玉台新咏卷一》一共收有四十首诗,仔细一想第四十首诗的内容,通了。0040指的是第四十首诗。”
老刘又望向张月印,张月印这次没点头:“第四十首的诗名?虽然很多人习惯叫作‘孔雀东南飞’,可我记得《玉台新咏卷一》上印的是‘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
“月印同志好学问!”严春明有些惊异地望向张月印,由衷地赞了一句,接下来将手指向电文稿时便有了兴致,“我是根据接下来0004这个密码,再联系下面的0001 0002 0003 0004 0005五组密码理解的。《玉台新咏卷一》第四十首诗第一行是标题,也就是月印同志刚才说的‘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第二行、第三行是这首诗的序言,0004指的应该是第四行,而0001到0005,应该是第四行的第一个字到第五个字,也就是这首诗的第一句:‘孔雀东南飞’!”
张月印:“不会错了,一号试卷的标题就是‘孔雀东南飞’!”
“至于后面两道题的答案……”严春明也看出了张月印叫自己解释是为了让老刘放心,于是接着准备解释那两道题的答案。
“我相信,不用解释了。”老刘这次主动地肯定了严春明,“就是焦仲卿和刘兰芝!”
张月印望着老刘:“老刘同志也会这首诗?”
“我会什么诗。”老刘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接下来很认真地说道,“我看过这出京戏,姜妙香和程砚秋演的,男角就叫焦仲卿,女角就叫刘兰芝。反封建的,诗是好诗,戏是好戏。”
张月印立刻笑了,笑得爽朗却又露出一丝诡秘,望着严春明和老刘。
严春明却还不敢笑,他发现老刘收了笑容,态度又严肃了。
张月印望着老刘:“老刘同志刚才说得对,共产党人不是八字先生。我坚持要请严春明同志来,是确定他一定能破解这个密码。前年春明同志在南开大学讲‘古乐府诗’,有一次讲的就是《玉台新咏》。我去旁听了,发现他什么书也没带,却每一首都能背出来。”
老刘的眼睁大了。
严春明一下子显得十分激动:“月印同志在南开听过我的课?”
张月印笑道:“一半为了工作,一半为了学习,可又只能做旁听生。您的课受欢迎啊,窗外都站满了人,其中有一个,那就是我。”
老刘何等精明,当然知道张月印这既是在贯彻周副主席尊重大知识分子的指示,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服事实,望着严春明:“春明同志,上次我在图书馆跟你说的话作废。解放战争胜利了,我先跟你学文化。”
严春明错愕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来老刘同志的态度更让他受宠若惊,但见他对张月印说道:“月印同志,我建议春明同志就在这里的东厢房休息。接下来理解上级的指示缺不了他。大知识分子就是大知识分子!”
张月印:“我同意。”
“我服从组织安排。”严春明立刻激动地表态。
“我送您去。”老刘去开门了。
张月印望着严春明备受尊敬地走向老刘为他打开的门,目送二人走出门去。
转过头,张月印立刻低声急唤隔壁:“小王!”
“到!”小王总是能及时地从侧门出现,而且这一次还主动地拿着文件夹和铅笔。
张月印:“立刻回电华北城工部,记录。”
“是。”小王拿起了笔。
张月印口述:“指示收悉,任务明白,立刻执行,保证完成。”
小王飞快地记录完毕,将文件夹和笔递给张月印。
张月印见记录无误,在文件上签了名。
小王这才捧着文件夹回到隔壁房间。
隐隐约约的发报机声很快传来。
张月印的目光又投向了桌上那份依靠严春明翻译出来的电文。
他的神情和《玉台新咏卷一》一般凝重:
什么是“孔雀东南飞”?
谁是“焦仲卿”?
谁是“刘兰芝”?
回电保证完成任务,怎么完成?
桌上的煤油灯还在亮着,张月印背后的窗户已经泛白了。
北平的夏季,天在将亮未亮时,房影、树影、人影都像剪影,丝毫没有南方黎明时那份朦胧。
方邸前院,方孟敖领着邵元刚和郭晋阳跨进了大开着的院门。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大竹扫帚在那里慢慢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谢培东!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方孟敖闭上了眼,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些时候。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沉默着,他们看出了队长心里那份难受。
“你们先在这里守着吧。”方孟敖轻轻说了这句,一个人走向仍在扫着院子的谢培东。
谢培东依旧在扫落叶:“还有几分钟就扫完了……”
方孟敖走到扫帚边,那双皮靴踩住了落叶:“我给了你们时间,也给了你们机会。”
“那就不扫了。”谢培东将扫帚靠在一棵树上,拍了拍两手,“行长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账都在我这里。查账或是审问,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这句,谢培东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培东开了大门的锁,先行进了客厅。
方孟敖那双军靴才动了,走向洋楼。
走进一层客厅,方孟敖的那两只军靴铁铸般又钉在了那道笔直的楼梯下。
一级一级空空的楼梯,没有人的脚步,却仿佛有军靴登楼,在这间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财力的洋楼大客厅里,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
刚开了二楼方步亭办公室门,谢培东听见越近越响的登楼声,蓦地转过了身,却发现方孟敖依然站在楼梯下一动未动。
谢培东明白自己这是出现了幻听,不到二十级的楼梯,在他的眼中,此时显得如此扑朔遥远!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楼办公室门前的谢培东也仿佛远在天边。
“所有的账都在里面。” 谢培东的声音就像从飞机的耳机里传来。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驱走了总是萦绕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
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哪里。”
方孟敖:“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没有什么可躲的。”谢培东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接着军靴动了,这回楼梯是真的发出了“嗵嗵”的响声。
“查账吧!”方孟敖上楼了。
燕南园大门外。
也许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儿子,也许并不是为了躲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没有回去,半夜时分叫司机将车开到了这里,在车里睡等天明。
天明了,车内却由于隔着车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兀自酣睡。
后座左侧的程小云则一直未睡,因为方步亭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见几十米外燕南园的大门被校工打开了,这才轻轻转过头。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经济规律 经济规律 经济规律……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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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穿着何孝钰的睡裙,谢木兰早已站在关着的门后。
对面的房门开得很轻,她却心头怦然一跳,倏地拉开了门!
走廊对面,梁经纶刚关门转身,一袭长衫,两只眼睛!
谢木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开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过难见的一笑。
谢木兰穿着睡裙就要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逼住了她,两根指头慢慢按在了眼角额边。
这是大学者思考时典型的动作!
可眼前这个动作却是叫自己继续去睡,谢木兰更痴了。
梁经纶那袭长衫已向楼梯口“远”去。
谢木兰还站在那里,哪怕听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好。
“方行长早。”
——梁经纶这一声问候却吓得她慌忙关了门。
她现在最不愿意也最怕接触的,就是那个曾经温暖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亲,包括溺爱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护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门,谢木兰心中一片慌乱,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
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
“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
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谢培东也站住了,没有放下账册,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了,“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阳问起爸爸了吧?”
谢培东没有回答,只放下账册,又准备去搬另外的账册。
“你们怎么跟孩子说的?”方孟敖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帮政府争取美援。”
“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
谢培东猛地转过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笔账上都签着他的名字,人却被你们烧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还要去骗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谢培东喉头好久才咽了一下,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
方孟敖眼中那两点精光倏地又化作了辽阔的天空,紧盯着的谢培东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击落的飞机,眼前却没有一架飞机——谢培东实在不像自己应该开火击落的对象。
望着方孟敖这种神态,谢培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气息,不禁向办公桌上的电话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从辽阔的天空中回来了,“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
“孟敖。”谢培东不再叫他方大队长,“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何况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应该叫儿子来逼自己的父亲。”
“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方孟敖丝毫不为所动,“请你打电话,叫方步亭行长立刻回来,接受调查。”
谢培东望了望墙上的钟,又望向方孟敖:“给我半个小时,容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大致情况,行长回来你也好知道怎样问。”
方孟敖沉默了几秒钟,低头望向桌上的账册:“好,给你半个小时。”
何宅一楼客厅。
“小云也来了?”
开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云正在帮何孝钰张罗早餐,猛抬起头,看见何其沧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都抬起头看向何其沧,见他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拄拐杖。
何孝钰连忙开了水龙头洗手,准备去扶父亲下楼。
何其沧:“我不下来。方行长呢?”
客厅里,不见方步亭,也不见梁经纶。
只能是何孝钰回答了:“听说您在赶着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说话去了。我去请他来?”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你们接着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说着转过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内梁经纶书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经纶这间小书房里,正望着书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英文书:“我可以看看吗?”
站在旁边的梁经纶:“方行长可以随便看。”
方步亭拿过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书:“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经济学论文集?”
“是。”
方步亭翻开了书:“论起来,你我还是校友,先后同学。”
“是。”
方步亭抬起了头,望向梁经纶:“庚子赔款以来,去美国留学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难得的翘楚。”
梁经纶不能再说“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长,我们要学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谦虚。木兰就多次说过,梁教授在经济学方面强过我甚多。能做你的学生,木兰她们很幸运。”
梁经纶不能再回话了,回以那种极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当,还是不愿谈这个话题,都在这一笑里。
方步亭的直觉何等厉害,多次想正面接触的这个人,今天一两个回合便测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书:“几千年的帝制推翻了,却很难推翻封建的落后思想。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光绪年间生人,青年时拖着辫子从农村走到城市;后来剪了辫子从中国走到国外,看到人家工业那么发达,可回来后还是想过旧式的生活。中国必须发展工业,发展经济,走向民主,靠我们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后来的人。你们算一代,到了孝钰和木兰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进青年。梁教授,你不觉得她们这些女生都很可爱吗?”
“是很可爱。”
“谈个私人话题,梁教授,如果自由恋爱,你更喜欢孝钰还是木兰?”方步亭猛地甩出了这张牌!
梁经纶终于见识了这位在平津一带呼风唤雨的北平分行行长的厉害了,愣在那里。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了头:“我是不是唐突了?”
梁经纶不能回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长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方步亭:“因为今天我跟何校长会谈起这个问题。时局再乱,儿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们家木兰倾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这个时候,梁先生应该给女孩一个明确的态度。我跟何校长也好有个商量。你觉得呢?”
回答长辈的问话,不能直接对视长辈的目光,这是中国无数代读书人从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礼数,刚才梁经纶就一直没有跟方步亭对视。
面对如此直接的挑战,梁经纶不需要再讲礼数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称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时却没有深邃,虚虚的只露出几分期待,便将梁经纶的目光笼罩了。
梁经纶目光中那点儿深邃在一点一点被方步亭虚虚的目光吸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种对视,梁经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们吃早餐呢!”
屋外传来了谢木兰清脆的呼唤。
梁经纶的目光终于能够转望向门外了。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一个私人话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何校长在给政府论证币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经济观念应该更透彻一些,提醒何校长按照经济规律分析币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责无旁贷啊!”
梁经纶必须接招了:“方行长不耻下问,这么早见我谈了两个话题,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两个话题到底哪个与我有关。”
方步亭:“两个话题其实是一个话题,真能救中国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等我们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见梁经纶依然站在那里,不再虚套,先走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门去。
两个学生装的青年,就是每次骑着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其中两个青年,静静地站在曾可达房门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们进去。
后园小径,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盘的早点来了。
两个学生装青年静静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们:“可达同志也是刚回来不久,等着吧。”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是曾可达的声音。
冲了澡走到客厅,曾可达正在系短袖军服的衣扣,丝毫不见疲惫,能看出还在兴奋中,又透着继续整装上阵的态势。
“将军,先吃点儿东西吧。”王副官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揭开了玻璃罩。
托盘里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酱菜,四个大馒头。
“他们来了吗?”曾可达已系好了衣扣,没有看早点,望着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吧。”王副官答着,又从军服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两本不厚不薄的书,“您要的《新月派诗集》,后面是刚抄好订上去的《孔雀东南飞》诗。”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了书,盯着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后面那首订上去的手抄《孔雀东南飞》。
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在曾可达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奉化口音在叫着这个名字。
又翻了一页,还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刘兰芝!”幻听的那个奉化口音又在叫着这个名字。
曾可达将书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们进来吧。”
王副官:“还是先吃……”
曾可达盯向王副官:“叫他们进来。”
“是。”王副官不敢再说,开了门,“进来吧。”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悄悄走了进来,穿着学生装还是行了个军礼:“将军!”
曾可达已经一手拿着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先吃点儿东西。”
两个人双腿一碰:“是。”接过了馒头。
曾可达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个馒头嚼了起来,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两个人这才也开始嚼馒头。
“梁教授现在在哪里?”曾可达一边吃着,发问了。
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决定由左边那个回答。
左边那人:“报告将军,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长家,现在还在何副校长家。还有,方步亭天刚亮就去了何副校长家,现在都在何副校长家。”
曾可达手里的碗停住了,手里的馒头也停住了。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手里剩下的那点儿馒头也不敢嚼了,静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站了起来:“吃完。”说着一个人走到了门边。
两个人轻轻地接着嚼馒头。
曾可达又回转过身:“梁教授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个人中右边的那个答道:“报告将军,遵照您的指示,我们不许与梁教授接触……”
曾可达手一挥:“回去,告诉在那里的人,继续监视。”
“是。”两个人嘴里含着馒头,转身走出去了。
曾可达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电话:“只有打电话了……是吗?”
“……应该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问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铃声在电话机上响了。
声音是那样的小,比正常的电话铃声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吗?”
方孟敖仍然低着头,仍在看账册:“当然。”
谢培东一手捧起了电话,一手拉起了线,显然是想走到离方孟敖远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这里接。”方孟敖还是低着头。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左手捧着电话,右手放下电话线,拿起了话筒:“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一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捧着话筒立刻警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提示,目光闪了一下,低声回道:“这么早打搅了。我们是中国银行北平分理处,有一笔账想请问你们央行。请问您是方行长还是谢襄理,现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便。”声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说的。
虽仍然同在一张办公桌旁,可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方孟敖离谢培东也有约两米的距离,竟能将紧贴自己耳边话筒里那么小的声音听得如此清楚!
谢培东只能答道:“方便。”
对方却没有立刻接话。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过来,望着谢培东拿在脸边的话筒。
谢培东:“请说吧。”
对方这才又说话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账册。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紧贴着话筒,斟酌着词句,明确地向谢培东传达指示:“我们董事会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笔呆账,是一笔用古诗做代号的呆账,我们必须立刻明白这是一笔什么呆账,然后立刻报告总行。请谢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联系,请你向他问一问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样处理这笔呆账的,由谁来处理。并请你将关于他个人以前那些账的来龙去脉对他说清楚,说彻底,不要再有任何隐瞒。要让他相信,关于他的账我们都承认。请他明白,账要还,所有的账都要还,现在是该向那些人算总账的时候了。谢襄理,不知道我将董事会的意见传达得准确不准确。”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很准确。”谢培东回答这三个字时声调十分果断,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犹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已经不再看账册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张办公椅上,回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对着话筒继续清晰地说道:“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就在我身边,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整栋楼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请问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神情更凝肃了:“很好。让他相信你,相信我们。再请他将最近南京方面交给他的任务给我们露个底。今天上午我们必须向总行报告。”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敖看着谢培东放下了电话,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阳台。
谢培东的背影在阳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等他转身再向办公桌走来,方孟敖发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谢培东走到办公桌前还是那样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谢培东:“方大队长,你要查的账,这个办公室里没有。我带你去,所有的账我都会明白告诉你。”
方孟敖:“去哪里?”
谢培东:“院子里,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谢培东刚才站的阳台,只见一片强烈的日光从天空照了进来!
“好。走吧!”
何宅一楼客厅。
餐桌前没有何其沧。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里有一个馒头,另外还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云、何孝钰、谢木兰和梁经纶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个馒头都已吃到了最后。
谁都不说话,谁都在回避着别人的目光。
何孝钰说话了:“方叔叔,您的馒头还没吃呢。”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程小云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长还在楼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梁教授这样的国家人才,竟然连一顿饱饭都不可得,我们这些人失职啊……木兰,把这个馒头端给梁教授。”
“嗯。”谢木兰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馒头。
可当她准备将手里的碟放到梁经纶面前时,又怔在了那里。
梁经纶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虚望着前方。
那碟馒头端在谢木兰手里成了众目所视,不敢递给梁经纶,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云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从谢木兰手里接过了那碟馒头:“梁先生,吃不吃您也应该先接着吧。”放到了梁经纶面前。
“哦。”梁经纶这才收回了虚望前方的目光,“对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个问题。方行长刚才说什么?”
方步亭依然微笑着,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
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来:“你们收拾吧,我该去楼上了。”
几个沉默的人,望着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沙发茶几上,电话铃声响了!
方步亭的步伐丝毫未受电话铃声的影响,徐徐登楼。
何孝钰准备去接电话。
“我去接吧。”梁经纶站了起来。
谢木兰一直低垂的眼这才又倏地抬起,发现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何孝钰,眼睛不禁亮了起来,赶紧又收了,望向桌面。
梁经纶已经走向电话。
“程姨、木兰,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何孝钰说道。
程小云也站了起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还是关于我们那篇报告的可行性问题。”曾可达拿着话筒尽力使语气果断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们校长定下了新的主题,明确了具体要求。电话里是说不清的,现在急需请你来当面看看报告。具体地点嘛,我会派学生来接你。”
何宅一楼客厅。
梁经纶也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可能要十点以后了。十点前我们何校长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赶送去南京的飞机。这个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须帮着处理好,直到九点接方案的汽车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看了一下手表:“好。十一点前请你务必赶到,务必!”
何宅一楼客厅。
对方已搁了电话,梁经纶慢慢搁下电话,向二楼望去。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感觉到一个物件在摆动,梁经纶转头望去。
——那座被处理得没有声音的座钟,钟摆动了——已是早晨八点了!
他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走了几级,又停在那里,望向二楼的走廊,回头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里,何孝钰陪着程小云慢慢走了过去,谢木兰傻傻地跟着,走了过去。
梁经纶闭上了眼。
——真是进退踟蹰!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是竹林最茂盛处,恰又是能够一眼看见大门院落的地方,曾几何时谢培东就是坐在面前这条石凳上跟何孝钰交代了与方孟敖接头的任务。
谢培东走到竹林石径一条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说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后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也站住了。这句话让他眉头一蹙,眼神又犀利起来。昨夜,曾可达就跟他说了什么二十四史里的好些历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让他反感。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也要说什么历史吧?”
“还有谁跟你说过历史?”谢培东倏地转过身,直望着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锐,同样一份信息,别人听来,往往都要衰减。在他这里,任何时候,都能接收到几倍的感觉!
何况面前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语气神态是如此明显,反常到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对象!
——方孟敖预感到困扰自己长达几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谜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向您调查北平分行的账目。”越是这个时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而不是让您向我说什么历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历史。”
方孟敖对视着谢培东的目光,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好。您坐下,我听。”
谢培东坐下了,望着站在面前山一样的方孟敖,感觉他身后层层叠叠的竹林就像山那边纷纭如烟的往事。
“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谢培东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调会的账。还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谢培东轻摇了摇头,“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两个问题。”
方孟敖紧盯着他。
谢培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
沉默,方孟敖给了谢培东几秒钟的沉默:“说下去。”
谢培东:“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产党!”
这一次方孟敖给谢培东只有不到两秒钟的沉默,紧接着说道:“请您站起来。”
谢培东没有站起来,依然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方孟敖的语调低沉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慢慢站起来。
“站到我这里。”
谢培东只好又走到了石径上,方孟敖接着走过去,坐到了谢培东刚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势,方孟敖坐在问话的位置,谢培东站在了答话的位置。
方孟敖:“接着说下去。”
“好。”谢培东站着与坐着并没有神态上的变化,十多年来他站在方步亭面前这样对话已经由习惯而成了自然。
“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
“说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
接下来当然是眼对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来的沉默。
“沉默什么?说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却如是反问。
谢培东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依然没有看他,接着说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方孟敖的目光里,谢培东的声音就像刚刚从竹林那边一层层漫来的风吹竹梢声!
“还有你的姑妈,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何宅一楼客厅。
谢木兰显得如此心神不宁。
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掩饰,装作轻松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抬头看了看楼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楼梯,极慢极轻地假装上楼。
程小云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不要去干扰你大爸跟何校长。”
谢木兰立刻站住了,转身向程小云露出极不自然的一笑,又轻步走下楼梯,轻步跳着,走到大门边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这外面梁经纶那间小房才是她揪心关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钰也是在说正事,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谢木兰仍然掩饰着,走回沙发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程姨,你说吧。”
程小云望着她还在斟酌如何跟她说话,谢木兰的目光又已经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条石径接近院落处,邵元刚和郭晋阳专注地听着。
方孟敖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把住这个院子,任何人不许进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转身沿着石径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过刚才谈话的地方,又转了一个小弯,他看见谢培东在离石径约五米深的竹林里站着,走了进去。
谢培东向他递过来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没有立刻就接,仍然审视着他。
谢培东:“平时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帮帮我。”
方孟敖这才接过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谢培东举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边一个竹节,接着说道:“才两年多就长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条痕迹了吗?”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见那个竹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见。
谢培东:“你个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个竹节帮我砍下来。”
方孟敖不再犹豫,一刀,两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带着茂盛的竹叶哗地断了,却叉架在旁边几根竹上。
谢培东去拽那一截竹竿,却拉它不动。
“我来。”方孟敖只一把,便将架搁在其他竹子间的那截竹竿拖了下来,摆在地上。
谢培东慢慢蹲了下去,并紧手指,伸进斩断的那截空竹筒里,显然是在凝神要夹住一样东西。
方孟敖竭力镇静地望着他那只似乎掏着了东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个包扎得很紧的长条油布包掏出来了。
谢培东费力地想去拧开扎着长条油布包的钢丝,那钢丝却纹丝不动。
谢培东抬头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两根指头捏着钢丝的纽结处,反方向很快就将那根钢丝解下来了。接着同样的动作解开了上边另一根钢丝。
谢培东两手伸了过去,慢慢展开了包着的油布,里面还微微卷着的是一个牛皮纸大封袋。
谢培东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守住了,不会有人过来?”
方孟敖:“放心吧。”
谢培东这才打开了封袋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本薄薄的杂志,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将杂志递给方孟敖:“在里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了杂志,还是先看了看谢培东,才去翻杂志。
中间夹着东西,一翻便是那一页,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里!
——一张照片!
——正中间那个人经常出现在新闻报刊上——周恩来!
右边那个人显得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边那个人让方孟敖的眼慢慢湿了,他低声地像是在问:“是姑妈?”
谢培东的眼也有些湿了,点了下头。
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轻声问道:“姑妈牺牲了,您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了?”
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来。
方孟敖伸手搀他起来:“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决定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
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慢慢让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当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
“是。”
“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
“……是。”
“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突然严厉了。
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斩断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
谢培东:“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
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
——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
——是《C大调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
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道。
“在何副校长家里。”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说明白吧。”何其沧这时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书桌打字机前坐着的方步亭,“你们中央银行到底是希望我这个方案赞成废除旧法币推行金圆券,还是论证币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银行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谁能够左右中央银行。其沧兄,你我都是学金融经济的,不是办商务印书馆出身的王云五,他不懂,你我应该懂。整个政府的财政赤字都已经达到四十万亿了。没有储备金,没有物资,依靠印一些新纸币能够挽救业已崩溃的经济?”
何其沧:“到现在还谈什么懂不懂经济,中华民国的经济有谁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农,不到10%的城市经济却有90%掌握在少数官僚资本的手里。这么庞大的政府,这么庞大的军队,还要打内战,那些官僚资本谁愿意掏出一分钱来养?没有钱就拼命印钞票,货币都贬值了四十七万倍,你和我在美国学过这样的经济吗?你当我愿意写这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区的金融,不知道几十万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饿,何况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会局又问了数字,北平每天饿死的人已经六百多了……我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通篇废话,我也得写呀。”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来,“所谓币制改革,说白了就是军事管制经济,谁也拦不住。可南京方面最关心的还是上海。其沧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北平和天津多争取一点儿美援,多争取一些物资配给。毕竟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多数在北平,学生闹事最厉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压老的一派,打不动,竟利用我的儿子来打我。我方步亭算个什么,无非一个一等分行的经理罢了。我倒了,换个人来北平分行只会更乱。吃亏的还是北平和天津的民众,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学生。”
何其沧沉默了,接着撑着椅子便要站起来,方步亭过来帮了他一把。
何其沧:“有一班十点飞南京的飞机,我这个方案本想今天送财政部。你既然来了,今天就不送了。干脆,你也耽误一天,帮我一起改改这个方案。”
方步亭这时已经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长,而像老兄长面前的一个老兄弟,如此要强的人轻轻拍着何其沧的手臂,眼睛湿了。
何其沧也动了情,说道:“孟敖这孩子我见了几次,还深谈了一次。从小就落难,百战生死的人。我知道你这个父亲不好当。有机会我帮你开导开导他。”
方步亭捏紧了何其沧的手臂:“我们今天不谈他,好好改这个方案吧。”
“好,好。”何其沧应着,提高了声音叫道,“孝钰!孝钰!”
“行长,何校长是叫孝钰吗?”楼下传来的是程小云的声音。
方步亭去开了门:“是。叫孝钰来吧。”
“那就不要叫孝钰了。”何其沧望着门口的方步亭,“叫梁经纶上来,我告诉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又对楼下大声说道:“不要叫孝钰了,请梁教授上来吧!”
“小妈,我去叫吧!”
这回传来的是谢木兰的声音。
方步亭回头时,何其沧的目光与他碰在了一起。
两个老人突然同时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这一层儿女的事,在两个老人的心头,真是“人有病,天知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