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

“那就快接着。”叶碧玉偷偷掠了一眼方步亭的脸色,方步亭的目光只在两个孩子身上。

平阳握住了方步亭塞给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了接糖的准备。

方步亭这时偏又没有接着去抓盒中的巧克力,只问平阳:“数一数,爷爷给你的是几块?”

平阳很快就数出来了:“四块。”

方步亭这才笑着转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块,你想爷爷给你几块?”

伯禽想了想:“三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只要三块?”

伯禽:“从小爸爸就跟我说了孔融让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块吧。”程小云哪能不知道方步亭这时的心境,心里随着他难过,还得帮他掩饰,抢着先拿起来一块巧克力递给叶碧玉。

叶碧玉果然被她这个动作引过神去,慌忙说道:“给孩子的,我们大人哪能吃这些东西。”

方步亭也察觉了程小云在帮他掩饰,立刻镇定了心神,已经拿起三块巧克力塞到了伯禽的手里。

程小云接着从盒中又拿起了一块:“崔副主任说了,这些东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块?”

叶碧玉这就不得不接了,眼望着程小云先将自己那块塞进了嘴里,兀自有些羞涩,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程小云装出笑容,同时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了,却对两个孩子:“问妈妈,好不好吃?”

两个孩子这时虽都在偷看妈妈吃糖,待到妈妈的眼睛望过来时连忙又将目光移开,哪还敢问。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这个中石呀,家教可比我严。”

营房方孟敖单间。

孙秘书刚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再不开口了,似乎留了一个极大的悬念,一副坚不吐实的神态,以至于屋内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方孟敖的眼在盯着孙秘书的手,见他左手拿着自己那只美式打火机,右手拿着那支雪茄,雪茄并没有点燃。

“徐局长。”方孟敖转对徐铁英。

徐铁英也阴阴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紧张了。帮个忙,叫他把烟点上,抽几口。”

“他不抽烟。”徐铁英冷冷地答道,“我从来不叫部下干他们不愿意干的事。”

“你叫他杀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话紧逼了上来,“也会问他愿不愿意?”

“问得好!”马汉山忽然这一嗓子,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夺了过来。

马汉山这时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只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还讲一点儿义气,对这么忠心的部下你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他吧?!”

“曾督察!”徐铁英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盯着曾可达,“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调查组成员,我现在提议,立刻将这个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达尽管也十分厌恶马汉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彻底争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贪腐,以贯彻建丰同志接下来更重要的指示。面对徐铁英的所谓提议,他佯装想了想,答道:“马汉山当然要关押,可现在他是在跟孙秘书对质。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应该先叫你的部下配合。”

“主任!”孙秘书不沉默了,喊了一声徐铁英,“为了党部的形象,您也犯不着再替人家遮掩了。”

“胡说什么?”徐铁英这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部下又犯愚忠。

孙秘书却不再看他,转对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长离开以后,被马汉山带着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枪毙的。”

马汉山见他开口反而兴奋了:“说,接着说下去,当时你拉着老子在一旁说了什么!”

孙秘书:“我传达了徐局长的命令。”

马汉山:“什么命令?”

孙秘书:“崔中石的情况太复杂,应该将人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

——谁都能听出,也能看出,孙秘书这是在撒谎。可这个谎撒得却又合乎情理,况且没有第三个人能证实!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马汉山身上,等着他扑上去跟孙秘书拼命!

马汉山这回的反应却让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了。

他非但没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孙秘书一眼,慢慢转对徐铁英:“姓徐的,你在中统,我在军统,两边虽然都是从成立那天吵过来的,终归还有一条底线,谁也不要向对方移祸栽赃。你现在指使部下踩底线了。打电话叫我带北平站的人来只为将崔中石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笑话!你警察局那么多警察都睡觉去了?你现在说不说实话?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线,将你在背后盘算国防部调查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来……”

“丢人误国!”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现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传达南京的最新指示,将马汉山和孙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羁押审讯。方大队长负责的稽查大队独立办案,彻查贪腐。有任何部门再敢于干扰,直接报建丰同志处置!方大队长。”

方孟敖这次站起来了。

曾可达:“你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方孟敖:“羁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随时审讯?”

曾可达:“北平站也归国防部保密局管,你当然可以随时审讯。”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达这才对徐铁英:“徐局长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我现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别的意见。”

徐铁英这一仗可谓一败涂地,倏地站起来,既不再答话,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径直向门外走了出去。

孙秘书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这里。

“王站长。”曾可达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铁英,望向王蒲忱,“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除了国防部调查组,任何人不得提审。”

“这没问题。”王蒲忱答着,立刻向外面喊道,“执行组!”

军统北平站执行组的人就在门外的营房,那个执行组长闻声立刻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王蒲忱:“保护马副主任和孙秘书去西山。”

“是。”执行组长本就是等着执行抓马汉山任务的,却没料到还要抓孙秘书,因此在回答这一声时,有些诧异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倒十分干脆,自己主动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机和烟留下。”

一个军统执行组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了打火机和烟,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这才说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个军统押着孙秘书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马汉山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王蒲忱对他仍不失礼貌:“老站长,替党国干事哪能不出些差错,事情总会说清楚的。我们走吧。”

“你还年轻!”马汉山依然坐着不动,盯着王蒲忱,“最好不要接这个吧,老子死在你那里,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给脸不要脸!”曾可达怒了,倏地站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还有重要问题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参加?”

马汉山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参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带走。我刚才说了,我随时要调查,随时要能见到马副主任。见不到人,责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里没这个底,当然不会表这个态,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当即表态:“请王站长配合。”

王蒲忱这才表态:“我配合国防部调查组。”

马汉山不得不站起来,居然将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来,将手伸了过去。

马汉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可乐兑红酒,我记住了。”

曾可达的眉头又悄悄皱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记住了。”

“相见恨晚哪!”马汉山突然壮怀激烈起来,撂下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也不搭理曾可达和王蒲忱,大步向门外走去。

执行组长和另一个军统跟着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着急,跟曾可达和方孟敖分别握手:“曾督察、方大队长放心吧。”这才依然徜徉着向门外走去。

曾可达也才起了身,跟了过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关门。

方孟敖不露声色,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曾可达紧接着转身走了回来,将椅子挪到方孟敖身边坐下,满脸恳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静静地望着曾可达,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在耐心地等待着方孟敖。

在空军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因此从来没人叫他同志。只有那个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叫过他一声同志,此后也再没有以同志相称。现在这个称呼突然从曾可达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方孟敖从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机和那支雪茄,却突然将雪茄向曾可达递去:“抽烟!”

曾可达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这可是刚才递给孙秘书的雪茄,他丝毫没有愠意,坦然地接过了雪茄。

方孟敖接着打燃了打火机,慢慢伸过去。

曾可达将雪茄生涩地含到嘴里,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却又停住了:“这可违反了新生活运动。”

“没有那么严重。”曾可达主动将烟凑向火,吸燃了,“共事一个月了,上面指示,想听听你对组织的看法。”

方孟敖盖上了打火机的盖子,望着他:“组织?哪个组织?”

曾可达:“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建丰同志领导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方孟敖:“我没有什么看法。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可以直说。”

此时曾可达面前的方孟敖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叠现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丰发给他的那份电文,是电文上那三个字的代号“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春风

和煦,说道:“也好。那我就先传达建丰同志对你的评价。”

帽儿胡同二号院门内。

院门被老刘双手使着暗劲儿往上抬起,很快打开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谢培东闪身进了院门。

在院门内等着他的是张月印。

那扇门又被老刘往上抬着很快关上了。

张月印跟谢培东飞快地紧握了下手,没有说话,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刘紧跟着走去。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曾可达的嘴在张合着,可从他嘴中发出的声音,在方孟敖听来已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背后天空中传来的带着浓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方孟敖人才难得,很健康,有尊严!”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达也已经不是曾可达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虚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隐藏在这个替身背后的那个身影。

可曾可达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严……”这几个字依然在回响,在窗外的夜空回响,在方孟敖的内心回响。

——这六个字方孟敖感觉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学界对新月诗派代表人物闻一多先生新诗的评价,现在曾可达背后那个人物竟能将这个评价拿来评价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曾可达,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后那个声源。

曾可达的眼神中却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记忆,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机械地张合。那声源于是很难捕捉,那个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于是总在远处飘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现,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赏他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唐诗时说的宇宙精神。我们以往的错误就犯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现了飞行时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飞行时最忌讳的逆光!

“你代表我将一首诗送给他。这首诗是他最喜爱的,我也喜欢……”

曾可达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远处那个带着浓重浙江奉化的口音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建丰同志叫曾可达送给方孟敖的诗歌竟是闻一多的《太阳吟》!

满目的逆光在渐渐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现了远山上空一轮真实的太阳!

穿过时空,回到了1943年,云南,昆明郊外,空阔的机场——

背向太阳临时搭成的演讲台上,挺立着闻一多先生那一袭代表中华民族永远不屈的长衫!

蓬勃向往苍穹如飞云的乱发,深深眷恋大地如松针的硬须,深藏在镜片后沉痛而深邃的目光,还有拿在手中画着弧形的硕大的烟斗!

演讲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着一个个飞虎队的青年空军!

一张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年轻的脸庞!

年轻的脸庞中,方孟敖的双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是那样慷慨激昂!

他右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又是那样沉痛悲怆!

现实中的曾可达嘴唇还在机械地张合,传达他背后的那个声音。

方孟敖看见听见的却是演讲台上的闻先生和他那天风海潮般的声音。

一个遥远空间的声音和一个遥远时间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浙江奉化的口音,一个湖北蕲水的口音,极不和谐地在同步朗诵着《太阳吟》后面的诗句: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方孟敖眼中昆明机场上空的太阳,营房单间内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四方桌前,与上次不同,张月印坐在了上方,谢培东坐在东面桌前,老刘坐在西面桌前。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层的正式会议了,张月印主持会议。

张月印和老刘前面说了些什么话似乎都无关紧要,现在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显然谢培东下面的话才更重要。

“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因美国突然暂停了经济援助,已经全面激化。”谢培东神色凝重,“铁血救国会连陈继承都开始打压了,推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方孟敖同志。从我们经济战线的情报分析,美国一旦恢复了援助,国民党立刻就会推行币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是北平分行,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们……”说到这里,谢培东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使他们十分纠结的名字,“蒋经国,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一切障碍重用方孟敖对付方步亭……这个时候,我想请组织慎重考虑,该不该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组织关系。”

老刘望向了张月印。

张月印却没有与老刘交流,仍然平静地望着谢培东:“谢老的担心是不是有以下两层意思:一是你说的那个人物已经做了全面布控,我们任何接头行动都会被铁血救国会发现;第二就是继续利用梁经纶让何孝钰同志接头,又担心何孝钰同志的经验和感情都无法应对梁经纶,更无法应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

谢培东沉重地点了下头。

老刘也跟着点了下头。

这次是张月印无声地沉默了。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方孟敖已经闭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阳不见了。

只剩下那盏两百瓦的灯在照着满脸流汗的曾可达,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只能将手伸向上衣下边的口袋,掏出那张电文纸。

方孟敖却在心里朗诵起了最后那几句: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睁开了眼,打断了拿着电文纸的曾可达,“为什么要念这首诗给我听?”

曾可达只好又将电文纸放回口袋:“建丰同志想知道,你听过他送给你的这首诗后的感受。”

“我没有什么感受。”方孟敖这才将目光慢慢转向曾可达,“只是记得写这首诗的人已经死了。”

“是。”曾可达的语气显出沉重,“这正是建丰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个话题。”

方孟敖:“什么话题?一个晚上,谈完了一个死去的人,又谈一个死去的人?”

曾可达从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不是在问自己。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小王!”

几分钟的沉默,张月印仍然没有给谢培东还有老刘答案,却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间,小王立刻走了出来。

张月印:“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来了没有?”

那个小王很少听到张月印同志这种平时不会有的问话,因这样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递交,何须催问?不好答话,只能摇了摇头。

张月印:“立刻向华北城工部发电,六个字:‘三号时间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张月印:“谢老,今晚约您来,是因为上级有重要指示,要请您、我,还有老刘同志一起等候。”

谢培东:“关于币制改革的指示,还是关于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许都有。”张月印这才将刚才沉默了几分钟无法回答的问题,斟酌着用理论来回答,“您刚才对必须面临的突然性而带来的斗争复杂性所做的分析,已经客观地发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方孟敖同志本来是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使事物往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方孟敖同志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们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呀……谢老,等上级的指示吧。”

曾可达流露出的激动这时还是真的激动,建丰同志平时的教导还有不久前叫他背诵闻一多的诗,此刻全明白了,对待真诚唯有真诚!他站了起来,完全进入了情境:“建丰同志说,我们几千年来都在犯着同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往往不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方孟敖:“这个我们是谁?”

曾可达:“太多了。比如当时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说的那些人又是谁的人?”

曾可达:“谁的人都不是。他们自诩是党国的人,其实是误党误国的人。”

方孟敖:“这和几千年又有什么关系?”

曾可达:“惯性!几千年历史造成的强大惯性!这正是建丰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谈话的重要内容。”

“太深了吧?我听不懂。” 方孟敖从桌上的雪茄盒里又掏出了一支雪茄,这回没有再递给曾可达,而是响亮地打燃了打火机,自己抽了起来。

“建丰同志说你能听懂。” 曾可达十分耐心,尽力将建丰这段话说得像建丰同志的语气,“几千年封建专制的历史,就是一部维护既得利益集团的历史。谁来维护,只能重用小人。重用小人的结果必然是排斥优秀的人才!楚国放逐屈原,司马氏集团杀嵇康,就是典型的例证。其结果不是速亡,就是酿成万马齐喑的衰运。相反,也有两个典型的例证,唐肃宗不杀李白,宋神宗不杀苏东坡,是他们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懂得一个道理,‘杀高人不祥’!一个善念,保护了李白,保护了苏轼,就为我们这个民族留下了不可取代的文化。这两个朝代无形中延续了许多年,不能说与此无关。建丰同志经常跟我们反思这个历史,十分感叹。一再强调,我们这个民族一定要学会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我好像听懂了一点儿。”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杀闻一多先生与谁都无关?”

“不是有关无关的问题!”曾可达又激动起来,“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建丰同志说了,这是绝不该发生的错误!闻先生被暗杀后领袖就十分生气,严令惩办那些小人!建丰同志也正是因闻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们谈起了刚才那段历史。比如今天,你能从陈继承的枪口下脱身,不也证明了建丰同志的态度吗?”

方孟敖:“曾督察这个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达:“什么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们的说法,屈原、嵇康、李白、苏东坡,还有闻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只是个军人。”

曾可达:“你是个能够保护高人的军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把闻先生的《太阳吟》送给你?因为他知道你崇拜闻一多先生,像闻先生一样,爱我们这个民族,爱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文化,爱我们这个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开始沉默,接着笑了一下:“太大了吧?我爱得过来吗?”

曾可达:“责任!这是责任!我们为什么来北平?因为在这里还有像闻先生一样的朱自清先生、陈寅恪大师,连他们的家里都断粮了!更何况北平的两百万民众。你和我,我们都有责任保护他们。”

方孟敖慢慢在烟缸里拧熄了雪茄:“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曾可达眼睛慢慢亮了,他感觉建丰同志的指示起作用了,从衣服上面口袋抽出了笔,又从衣服下面口袋掏出了一张空白的公文纸。

方孟敖见他在纸上慢慢写出了五个字——“孔雀东南飞”!

又慢慢写出了三个字——“焦仲卿”!

河北阜平县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报务室。

这里是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机声。

马灯,一盏、两盏、三盏。

深夜的窗口都蒙挂着军毯,报务室闷热如蒸笼。

电台前,几个解放军的报务员都在挥汗收发电报。

长桌前,几个解放军的译电员都在挥汗翻译电文。

刘云站在一个译电员身旁,轻摇着一把蒲扇,正接过北平方面刚发来的那封电报。

呈递电报的那个译电员同时轻声说道:“部长,没有签署,是北平城工部发来的。”

刘云的目光盯向电文——“三号时间有限。”

“催什么催!”刘云心里暗说,眉头拧了一下,接着目光望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

“这个张月印,也不是大将之才。”甩出这句话,他将那份电报往桌上一按,径自穿过几部电台,走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问那个报务员,“中央的指示还没有动静?”

中央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呈交,何须催问?那个报务员也露出了像张月印身边小王一样疑惑的眼神,望着部长。

刘云立刻明白了自己这一问与张月印那份电报的一问心情一般,水平也一般。于是将手里的蒲扇一挥,又甩了一句让那个报务员更加不解的话:“也不是大将之才。”扇着蒲扇走回了译电桌旁。

大门突然传来了敲击声响:三下,又是三下,还是三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翻望向并看不见的夜空,专注地听着即将传来的声响!

刘云也停下了手里的蒲扇,侧耳听着。

——沉寂的夜空隐约传来了飞机的声音!

大门轻轻推开了一线,进来了腰挎手枪的警卫排长,有些紧张:“国民党的飞机,两架!请首长和同志们先去防空洞吧!”

刘云的目光又望向了桌上张月印那份电报,接着又望向接收中央指示的那台电报机,蒲扇又一挥,像是要挥去时远时近隐约传来的飞机轰鸣声:“瞎飞!不要理它。各单位继续工作。”

几台收发报机立刻继续收报发报,几个译电员也立刻接着翻译电文。

那个警卫排长也有些固执,敬了个礼:“请首长防空,注意安全!”

刘云的目光这时敏锐地盯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报务员正在收报——中央的指示终于来了!

刘云对着挡在面前的警卫排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继续监视,加强戒备!”

警卫排长只好双腿一碰,无奈地又敬了个礼:“是!”走回大门拉开一线又退了出去。

刘云已经到了那架电台前。

那个报务员站起来,双手递过密码电报:“部长,是周副主席签发的!”

刘云一把抄过密码电报,大步走到译电桌前,对那个年龄最大的译电员:“立刻翻译!”

那个译电员还真是个高手,用铅笔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了刘云急于要见的文字:

炕灰未冷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可找《玉台新咏卷一》一读 并告北平二号

等了半天的中央指示,周副主席亲自签发的,竟只是要找一本书?

纳闷之后便是惊愕,刘云盯着这份犹如乱石铺街的电文,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了墙中央贴着的朱总司令右边的毛主席画像,接着心里暗叫了一声:“主席!”

悟到这里,脸上不禁开始冒汗,紧接着叫道:“叶科长!”

“到!”叶科长急忙走了过来。

刘云已放下蒲扇,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急速写下《玉台新咏卷一》几个字,递给那个叶科长:“带一个班,去县中学,直接找到石校长,无论如何要立刻借到这本书,就说我想看。”

那叶科长双手接过纸条:“是。”立刻走了出去。

刘云当即走到靠墙的一台发报机前,将刚收到的中央电文递了过去:“照原文给北平二号发报。”

报务员刚伸手接电文,刘云又收了回来:“等一下。”将电文纸放到电台前的桌上,拿起铅笔,将电文上“一读”的“一”字圈了一下,一根线画到旁边的空白处,改成了“备”字。

“一读”改成了“备读”。

报务员来接,刘云又停住了,接着在自己写的那个“备”字上画了一个叉:“还是照原文吧。”

这才递给报务员,迸出两个字:“发吧!”

随着嘀嘀嗒嗒的发报声,飞速掠回到北平,停在帽儿胡同一带居民区的上空。

这里依然一片漆黑,北平的民生一切早已无法保证,居民区照旧大面积停电。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桌旁,煤油灯前,张月印、谢培东和老刘站在那里看刚收到的电文:

炕灰未冷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可找《玉台新咏卷一》一读 勿误

老刘看完了电文,望向张月印,满脸疑问。

张月印仍低头望着那份电文,没有疑问,脸上露出的是更加深的焦虑和凝重,抬头回望了一眼老刘,又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不是正式指示,是华北城工部转发的紧急通知,中央的正式电文密码会改。必须立刻找到《玉台新咏卷一》这本书。”

老刘:“是一本什么书,我们的同志家里能不能找到?”

张月印摇了摇头:“是一本

古诗集,我们的同志家里不会有。”

“那就只有到琉璃厂去买了。”老刘立刻明白了这本书的重要性,“我去吧。”

✿Tтká n✿¢ O “全城戒严,这时不能去琉璃厂。”张月印当即否定了他的建议,转向谢培东,“谢老,您不能久等了。收到了正式指示我们再跟您联系。天亮前后能不能打方家那个电话?”

谢培东:“这段时间,我都能接电话。方步亭今晚去了崔中石同志的家,天亮后还会去何其沧家,一是为了躲开方孟敖,二是为了向何其沧了解美国方面对币制改革的意向。”

“谢老这个情报也很重要。”张月印望向老刘,“我一并给华北城工部回电。老刘同志,你把谢老送到门口,告诉护送的同志务必保证安全。”

这个叮嘱让老刘眼中掠过一丝不快,便不回张月印的话,直接搀了一把谢培东,“谢老,我送您出去。”

谢培东站起来,握向张月印伸过来的手。

老刘已将房门打开,谢培东向房门走去。

北平西北郊军统秘密监狱。

牢门被打开了,竟是不久前关押梁经纶的那间牢房。

“孙秘书。”押送孙秘书的那个军统态度还算客气,“今晚只好先将就一下,缺什么明天给你送来。”

孙秘书望向他:“他们都在洗澡,能不能也让我先洗个澡?”

“这恐怕不能。”那个军统也不再说为什么不能,“折腾了半个晚上,睡吧。”

孙秘书不再说话,习惯地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挺直腰板走进了牢房。

牢门立刻在他背后“嘭”地关上了。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严春明同志隐蔽的地方有多远?”张月印望向回来的老刘。

老刘:“不远。就在隔壁胡同。”

“能不能立刻把他找来?”张月印问。

老刘立刻沉默了,少顷:“严春明最近的情况很复杂,这样重要的指示不宜让他知道,同时也不能让他知道你在这里。要找这本书,我另外想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立刻把严春明同志找来吧。”张月印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份电文。

老刘向他望去,张月印的神态怎么看都有些瞧着工农干部没有文化的意味。

老刘便继续沉默。

张月印抬起了头,察觉了老刘的反应,更严肃了:“根据组织原则,你我对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指示发生意见分歧,可以请示刘云同志裁决。可今天这封电文非同小可。”

老刘:“不是转发中央城工部的指示吗?”

“中央城工部谁的指示?”张月印反问道。

“周副主席的直接指示?”老刘立刻肃穆了。

张月印:“指示肯定是周副主席下的,电文内容却像主席的口气!”

老刘震了一下,穿着便衣却像军装在身,立刻挺直了身子,望着张月印的眼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月印:“主席学问大,有些指示连中央领导都要翻阅很多书籍才能领会。这条电文叫我们找的这本书牵涉到很多古文典故,对接下来我们理解后面的电文至关重要。你和我都没有这个水平,因此必须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

“他是我安排转移的,身边也没带这本书。”老刘还是坚持己见。

张月印:“带没带这本书也将他立刻请来。”

这就不像商量工作了,老刘于是又沉默了。

张月印只好耐心地等待他的态度转变。

半生残酷的革命斗争让老刘认为,知识分子靠本本主义那一套总是吃亏。可偏偏对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学问,他又发自内心地佩服,认定那才是将书本知识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真本事。现在牵涉到要理解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学问,自己还真没有那个水平。他蓦地冒出一种感觉,革命胜利后,依靠的可能还就是张月印和严春明这些党内的知识分子。

“好吧。”他不能再否定张月印的建议,“我去将他带来。”

“注意安全。”张月印送他走向门边,没有立刻开门,接着说道,“老刘同志,党把北平城工部的重任交给了我们,我能不能给您提个意见?”

老刘望着他,那双眼神明确地传递出他已经知道张月印要提的意见,希望张月印不要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张月印今天像是有意要跟老刘过不去,坚持严肃地提道:“您刚才说把严春明同志带来,我代表组织,希望您把这句话改成,将严春明同志请来。”

老刘不再掩饰党内工农干部的本色,回道:“我能不能不接受这个意见?”

张月印:“只要能说出理由。”

老刘:“他如果是民主人士,我当然去请。党内的同志,就是平级,好像也没有这个规定。”

“下级当然要服从上级。可这是两回事。”张月印态度更加严肃了,“严春明同志原来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因为北平学运工作重要,才特别安排到燕大去当的图书馆主任。对党内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周副主席有过明确指示,一定要尊重。”

又是周副主席!

老刘不再争辩:“我接受批评,去把他请来。”

看着老刘出了门,张月印立刻低声向侧门唤道:“小王。”

小王从侧门走了出来。

张月印吩咐:“守住电台,收到新的电文,如果密码对不上,就直接交给我。”

“是。”小王又走进了隔壁房间。

军统秘密监狱站长休息室。

在这里马汉山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他由原来的手下们陪着洗了澡,站在门口,那张江湖脸显然比平时少了好些风浪,多了好些平静,陌生地慢慢扫视着这间房子。

陪在身边的王蒲忱,站在身后的三个军统,都刚洗了澡,一色的军统夏布中山装,等着马汉山进去。

马汉山依然站在门口:“这是我原来那间房吗?”

王蒲忱答道:“是。老站长就在这里休息吧。”

马汉山:“那张黄花梨的床,还有那张小叶紫檀的桌子呢,卖了?”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没有,都锁在仓库里。老站长要是嫌单人床睡得不舒服,可以叫他们把那张大床擦洗一下搬进来。”

马汉山开始有些惊异,接着摇了摇头,向靠墙边的那张简易单人木床走去,在床边坐了下来。

王蒲忱跟着走了进去,拿开了摆在床头木椅上的几本书和一个偌大的烟灰缸,陪着他在木椅上也坐了下来。

马汉山又扫视了一眼墙边的两个书柜和挨墙的一个木书桌,转望向王蒲忱,感慨地叹了口气:“军统在全国各站,像你这样自律的人太少了。”

说到这里,马汉山望向还站在门口的那三个军统:“都进来吧。”

门外那三个军统这才走了进来。

马汉山又对王蒲忱:“那张床不是拿来睡的。你问问他们,我把它搬到这里摆了两年,睡过没有?”

三个军统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话茬儿,看到王蒲忱望向他们,这才轻轻摇了摇头。

马汉山:“知道我为什么不睡吗?”

王蒲忱再望向马汉山时,目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小闹钟,耐着性子听他这个时候还要说什么床的来历。

马汉山自顾自说道:“张伯驹看过的,三百多年了。李自成打下开封的时候,就是从这张床上抓的福王,真正皇家的东西。虽不吉利,却很值钱。北平站开销大,知道你手头拮据,我走的时候才特意留给你的。你当时若卖了,怎么也值十万大洋,没想到你一直搁在仓库里。不要搁了,明天我给你介绍个买主,现在出手也值两万大洋。”

“好,明天再说吧。”王蒲忱站了起来,先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条烟,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捎带拿起了那个闹钟,对那三个军统,“老站长也累了,你们伺候他睡了,也都去休息吧。”

“睡不着了。”马汉山也站起来,“蒲忱呀。”

王蒲忱只得站住转过身又望向他。

马汉山:“难得你将这间房让给我住,我也不看书,叫他们三个将那张桌子给我抬来吧。”

四双眼睛都望向了他。

马汉山:“让他们在门外守着我,不如到屋里陪我打麻将。”

王蒲忱目光避开马汉山,望向那三个人。

三个军统脸上都没有表情。

王蒲忱:“老站长今天没带钱,去总务室支五百美元,在行动经费上走账,过后我去签字。”

“是。”三个军统这一声答得响亮,立刻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马汉山和王蒲忱两个人了。

“老站长,这里原来是您的家,现在还是您的家。”王蒲忱这时才对马汉山示以安慰,“我身体不太好,先去睡了。有什么事您随时都可以叫我。”

马汉山站在那里望着王蒲忱,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明天抽个时间到我住的地方去,还有好些东西,你看得上眼的都拿去,不要便宜了那些小人。”

王蒲忱只是静静地听着。

马汉山:“不都是身外之物。干了我们这一行,命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的。有个刻着藏经的盒子,里边装着两斤上等的虫草,你一定要拿着。晚上睡觉前用开水泡五根,早上醒来后连水带虫草都吃了,对身体好。”

“谢谢老站长。”王蒲忱答了这句,不再逗留,快步走了出去。

马汉山又坐回到床边,在那里想。想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河北阜平县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报务室。

“部长。”这次是那个报务员拿着那份刚收到的电报走到了译电桌前,“中央新的电报,还是周副主席亲自签署的。”

刘云显然是在调整自己急切的情绪,用正常的态度接过电报,用正常的态度转手递给桌旁那个年长的译电员:“立刻翻译。”

“是。”老译电员接过电报,在桌前对着密码本立刻翻译电文。

恰在这时,派去找书的叶科长推开一道门缝快步走了进来:“找到了,部长,您看是不是这本书?”

刘云立刻从叶科长手里接过那本不厚的白宣纸线装书。

书的封面,左侧长条线框中,上方竖印着“玉台新咏”四个大字,下方竖印着的却是“册一”两个小字。

刘云紧接着翻开了封面,两目炯炯,果然在首页第一行看见了“卷一”两个影印宋体字!

刘云这才笑了:“不错。这个石校长还真什么书都有。”

“报告部长!”那个年长的译电员这时却显出了慌张,“这份电文多数密码译不出来。”

刘云:“把能翻译的先译出来,译不出来的保留密码。”

“是。”译电员这才不紧张了,电文也很快译出来了。

刘云接过那纸电文。

电文内容:

获悉考卷由一号出题 二号监考 试题为0040 0004 0001 0002 0003 0004 0005 考生甲为0040 0002 0011 0012 0013 考生乙为0040 0002 0014 0040 0086 0001 0002 速查明考卷的具体答案 确认考生代号的真实身份

刘云立刻将目光转望向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本《玉台新咏卷一》,接着快步向隔壁自己房间走去。

刘云办公室的方桌上,左边摆着那份文字夹着数字的电文,右边摆着那本《玉台新咏卷一》。

刘云拿起铅笔,先在电文上将“一号”二字画了个圈,一个箭头画向上方的空白处,写了“蒋介石”三个字;又在电文上将“二号”两个字画了个圈,一个箭头,在“蒋介石”旁边写了“蒋经国”三个字。

紧接着,他的左手食指点向了那份电文里第一个密码数字0040,右手开始翻那本《玉台新咏卷一》,翻到了第四十页。

他的左手食指移到了电文的第二个密码数字0004,右手同时移向了《玉台新咏卷一》第四十页的第四行,仔细看着,目光疑惑,他否定了这个数字,陷入思考。

一个新的想法,使他重新翻书。

他翻到了正文的第一页。

第一行“古诗八首”四个字赫然在目!

刘云若有所悟,立刻拿铅笔写下了一个阿拉伯数字“8”。

接着翻了几页,目光又定在“古乐府诗六首”一行字上!

刘云在“8”字后面飞快地写了个“+”号,又写下了“6”!

再翻下去是“枚乘杂诗九首”。

铅笔写下了“+”和“9”!

书在次第地翻,铅笔在不停地写着加号。

翻到那本书最后两页的时候,他的目光定住了。

这首诗没有了前面那些诗“第几首”的字样,直接印着:“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并序)”!

刘云飞快地翻阅完最后两页,发现这已经是最后一首。

他于是将前面记下的数字心算了一下,笔下得出的数字等于“39”!

又想了想,眉头展开了,在“39”那个数字后又写了个“+”号,接着一个铅笔箭头直指最后那篇“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在这首诗上方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了“0040”这个数字!

密码便在这首诗里!

摁住这首诗,刘云对照第二个密码数字0004,数到第四行,眼睛立刻亮了:这一行前五个字赫然印着“孔雀东南飞”!

刘云的目光盯向了0004后面的五组密码数字0001 0002 0003 0004 0005。

再无怀疑,一号出题、二号监考的试题就是这五个字!

“试题为”几个字后,铅笔对照五个密码写上了标准答案:

“孔雀东南飞”!

继续对照密码,铅笔在“考生甲”字样后面的密码上方写出了答案:

“焦仲卿”!

接着,铅笔在“考生乙”字样后面的密码上方写出了答案:

“刘兰芝”!

刘云长出了一口气,放下铅笔。

那份电文的内容完整了:

获悉考卷由一号出题 二号监考 试题为‘孔雀东南飞’ 考生甲为‘焦仲卿’考生乙为‘刘兰芝’ 速查明考卷的具体答案 确认考生代号的真实身份

刘云拿起这张已被自己破译的电文,又拿起了前不久那张电文对照看着:

炕灰未冷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可找《玉台新咏卷一》一读 并告北平二号

他立刻明白,自己不能将破译的电文直接发给北平二号,那边的破译工作只能靠张月印自己去完成了。想到这里,拿起橡皮擦,擦掉了自己用铅笔写在那份电文纸上破译的所有字迹,接着将那份没有破译的原文电稿放进口袋,快步向门外报务室走去。

刘云径直走向最里面那架电台,对刚才收报的那个报务员:“发两份电报!”

那报务员转过头来望向刘云,发现他手里并无电文稿,便只好凝望着他。

刘云:“第一份呈中央城工部。我直接口述。”

报务员立刻转过身去,握住了发报键:“是。”

刘云开始口述:“指示收悉 任务明白 请放心 刘云”。

由于要听口述,发报键断断续续完成了发报。

刘云低声说道:“复述一遍。”

“是。”报务员答道,“指示收悉 任务明白 请放心 刘云”。

刘云:“第二份发北平二号。”

“明白。”报务员又做好了发报准备。

刘云这时才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被他擦掉铅笔字迹的电文:“照中央电文原件,发过去!”

“是。”这回机键敲击得飞快。

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关上那道厚重的铁门,快步走到机要桌旁,王蒲忱手里的闹钟刚好响了。

将闹钟放到机要桌上,他还是习惯地望了一眼——闹铃停了,短针指向2,长针指向12!

王蒲忱立刻打开了收发报机,戴上耳机,拿起了笔。

发出收听的信号后,耳机里很快传来嘀嘀嗒嗒的密码声。

王蒲忱急速记录。

电文纸上一组组密码数字很快写满了。

紧接着,王蒲忱开始翻译密码。

铅笔写出的赫然也是那五个大字:

孔雀东南飞!

王蒲忱飞笔疾译:

任务行动 彻查民调会贪腐案 准备推行币制改革 组建方孟敖飞行大队 执行空运!

王蒲忱仍在飞笔疾译:

核心成员 方孟敖代号焦仲卿 梁经纶代号刘兰芝!

王蒲忱继续飞笔疾译:

保密局北平站任务 严密监视接触焦仲卿刘兰芝所有人员 发现共党立即秘密逮捕!

译完了这句,王蒲忱的笔停顿了一下,才郑重地写下了最后两个字的译文:

建丰!!!

放下笔,王蒲忱从不流汗的脸在灯光下也有了点点汗珠。

接着,他扭开了发报机键,熟练地敲击,向南京回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