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何孝钰刚走到书店二楼门外,方孟敖好快,已经挡在了门口。

“我们能进来吗?”

何孝钰责备的眼神,方孟敖哪里不懂。

“不能。”他依然挡在那里。

何孝钰不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里面的梁经纶。

谢木兰这时也已经悄悄上来,站在何孝钰身后,去望里面的梁经纶。

梁经纶静坐在书桌旁,竟然一动不动。

“梁先生。”何孝钰不知道他们已经谈到什么程度,却不能问,只能问道,“我们能进来吗?”

梁经纶却答道:“听方大队长的。”

何孝钰:“什么意思?你们如果有重要的事谈,就不要让我们在下面等着。叫我们等着,又不告诉我们原因,我们成什么人了?”

方孟敖接言了:“我们很快就会谈完,你们再看半个小时书。”

“我们下去看书吧。”谢木兰立刻配合,并在背后拉了何孝钰一下。

何孝钰从来没有这样过,挣掉身后谢木兰的手,目光又转望面前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眨了一下眼:“听话吧,啊。”

何孝钰:“听什么话?谁听谁的话?”

方孟敖:“听我的,当然,还有梁先生的。”

何孝钰倏地别过了头,接着猛地转身,擦过谢木兰,下楼去了。

谢木兰还想从大哥的目光中探知些什么,方孟敖已经将门关上了。

方孟敖又已坐到了梁经纶对面。

梁经纶:“方大队长,我们似乎不应该把她们卷进来……”

“我从来没有把谁卷进来。”方孟敖,“梁先生似乎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梁经纶又沉思了,接着,望向门外:“方大队长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共产党,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真要知道,你可以去问一个人。”

方孟敖眼前唰地闪过刚才站在门口的何孝钰:“这个人我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

“谁?”

“王蒲忱。”

“军统北平站那个站长?”方孟敖倒没想到他说出的是这个人。

梁经纶:“是。我是不是共产党,他在西山监狱审过我。”

方孟敖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抽烟,梁先生不介意吧?”

“请抽。”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电讯室里,尖厉的电话铃声,引来了王蒲忱赫然的目光。

王蒲忱正在紧张地通另一个电话,眼望着桌子那边不停响着的铃声,对话筒说道:“……是陈继承的电话,建丰同志……是,好,我先接他的电话,再向您报告。”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这回没有用那只美式打火机,而是掏出了他特用的那盒超长的火柴,擦着了火,慢慢燃着雪茄:“可我记得,当时那个王蒲忱还没来得及审你,我已经把你救出来了。”

“我能不能也问一声方大队长。”梁经纶必须抓住时机反问他了,“你当时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共产党,为什么救我?”

方孟敖又坐下了,将刚点燃的雪茄,在鞋底上摁熄:“很简单,是何副校长要救你。当时李副总统也在过问。”

“哦……”梁经纶只能漫然应答。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电讯室的电话那边,陈继承的声音很大、语速很快,把个话筒震得嗡嗡直响。

王蒲忱将话筒下端夹在颈间,让上端的听筒离开了耳朵,从桌上拈起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接着报以一连串的咳嗽。

用咳嗽对付喊叫倒还真灵,对方不嚷了,王蒲忱便也慢慢停了咳嗽。

“你咳完了没有?!”话筒那边这句话倒十分清楚。

王蒲忱可以答话了:“对不起,陈副总司令。刚才正在接另一个重要电话。陈副总司令批评完了,请直接指示。”

接下来对方的声音没有那么吵了,王蒲忱便报以间歇的咳嗽,简短地答道“嗯”,“是”,耐烦地听电话那头陈继承说完。

“那我就可以去跟何校长谈了。”方孟敖顿了顿,“不过现在不能去,我那个父亲还在那里。我在梁先生这里看看书,没问题吧?”

梁经纶:“方大队长应该知道,北平市政府和民调会发了通告,明天要在这里给各大院校的师生,包括东北的学生补发配给粮。学联的同学们都在燕大图书馆等我呢。方大队长不是也需要回去准备吗?”

方孟敖翻开了书:“国民党的话你也听?粮食还在天津呢。”

“哦?”梁经纶又只得漫然应答。

方孟敖:“放心吧,天津那边往北平发粮了,我会及时得到报告。你们学联不是希望我支持吗,你就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真实的报告?”

梁经纶只好陪他:“好。”

电话那边嚷完最后一句,在等王蒲忱回答。

王蒲忱颈间夹着话筒,细长的手指拈起另一支烟,用前一个烟蒂对燃,又咳嗽了几声,这才答道:“上次方孟敖把梁经纶带走,事后我们有详细报告。陈副总司令也知道,国防部保密局打了招呼,牵涉到何其沧,牵涉到司徒雷登大使,这个人不能随便抓……我知道明天要大面积发放配给粮,如果梁经纶真在煽动学生对抗政府,有证据我们会抓人。陈副总司令现在要我们去抓人,牵涉到方大队长也在那里,这我得跟南京方面请示……”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对方陈继承说了一句什么,王蒲忱的脸色变了,咳嗽也停止了:“什么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陈副总司令怎么能把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往经国先生身上扯……如果是猜测,那就请陈副总司令今后不要再猜测。我们垂直受国防部保密局领导,这种猜测不利于我们工作……好,是。请示保密局后,是抓人还是监控,我会向您报告。”啪地挂了电话,王蒲忱大声咳了起来,望向那台直通南京二号专线的电话。

摁熄了烟火,他提起南京二号专线电话的话筒,也不再咳嗽了:“请接建丰同志……”

接电话的就是建丰本人,他原来一直在等着。

王蒲忱站直了身子:“建丰同志久等了。不出您的预料,陈继承叫我们现在就去抓人……是,去抓梁经纶。还有,他突然问我是不是直接听命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是,我想也是中统方面,是徐铁英跟他透露的……是,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了……我现在听建丰同志指示……”

指示很简洁。

王蒲忱听了还是有些吃惊,镇定了一下情绪,答道:“是,我不问原因……无须再给陈继承回话……下面我将行动指示复述一遍:‘立刻派人监控外文书店,叫中正学社的人把何孝钰和谢木兰请出来,掩护曾可达同志进去。’是,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轻轻放下话筒,王蒲忱两眼闪出沉郁的光来。尽管不许自己问原因,王蒲忱还是深刻地理解到,建丰同志突然派曾可达去见方孟敖和梁经纶,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建丰同志也不会这样摊牌。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望向了南京二号线那部专机。“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建丰同志在铁血救国会成立那天说的这句话,今天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理解之后便是执行。

王蒲忱抄起了另一部电话:“行动一组吗?你们现在是不是在燕大东门……好,听清楚,执行任务。”

王蒲忱瘦长的身影越来越远了,但能清晰地看见,他在严厉地下达命令。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的灯光大亮。

徐铁英站在桌前贴着话筒,一反常态:“王蒲忱这是在搪塞你,陈副总司令。我们党通局的情报绝对无误,王蒲忱就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您太厚道了,保密局毛人凤就是总统的一条狗,牵涉到经国先生,他早就装聋作哑了……我们这样做不是对着经国先生来的,是对着共产党。陈副总司令,上一回方孟敖擅自从西山监狱带走了梁经纶,这一次他先是带着何孝钰出了西南防线,一回来又去见梁经纶。国防部稽查大队跟一个有重大共党嫌疑的人如此密切,对总统负责,对经国先生负责,您也必须立刻向总统报告……这样的事怎么能还指望曾可达?我的陈副总司令,为了讨好那个何其沧,让他在司徒雷登那里说话,让美国同意他们推行什么币制改革,梁经纶就是共产党,他们也不会抓。只要总统同意,王蒲忱那边不抓人,我们就可以去抓人!”

陈继承在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终于大嗓子回话了:“我现在就向一号专线打电话,可我一个人说话不够,你那边还能配合做些什么?”

徐铁英:“敲打方步亭!什么‘一手反腐’,方步亭和他背后那两大家族总不能老让我们在前面挡着。我这就给方步亭打电话,让他明白,要救他儿子,就立刻想办法让宋家、孔家也到总统那里去说话……嗯,嗯,我立刻就打。”

听到对方挂了话筒,徐铁英放下这部电话,拿起了另一部电话的话筒,开始拨号。

一百米外的燕大东门有灯,照到外文书店门外已经很弱。这时突然冒出好些人,全都是学生模样,隐约互不相干,三三两两向这边门外的路段靠近,然后分散站在各自的位置。

都是王蒲忱北平军统站的人,接到指令,立刻到位,分别布控。

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学生立刻警觉起来。

有一人装作闲散正向他们走来。

这人便是军统北平站行动一组的头儿。

站在门口的学生,就是向曾可达报告情况的那拨青年军的人,身份特别复杂。公开身份是北平学生联合会的进步青年,真实编制在青年军,却又归不穿军服的青年军核心组织中正学社直接领导。平时他们跟着梁经纶潜伏在学联,关键时刻却又能甩开梁经纶,直接向曾可达报告情况,接受任务。

审视着走到面前这个人,中正学社的两个人毫不掩饰满眼的敌意。

“借个火。”军统行动组那个头儿掏出一支烟。

一个中正学社的人:“我们是学生,不抽烟。”

军统行动组那个头儿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燃了,吸了一口,突然低声说道:“曾督察马上要到了。”

中正学社的两个人一诧,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望向军统那人:“请问您是……”

军统那个头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统一行动,不要问了。我们的任务是在外面监控,请你们以学联的身份立刻将里面的何孝钰和谢木兰请出来。曾督察来的时候,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说完,转身向马路对面走去。

又望了望远远近近、明处暗处站着的那些人,两个中正学社的人再无怀疑,一人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一人转身去敲外文书店的大门。

门开了。

何孝钰满脸警觉,谢木兰满脸惊诧,望着那个学联的同学,听他急促而低声地把话说完了。

何孝钰立刻质疑:“为什么不先上去向梁先生汇报?”

中正学社那人:“梁先生和方大队长在一起。外面都是军统的人,方大队长知道了一定会引起冲突,你们在这里便会卷进去。因此学联指示,叫你们先离开……”

“我们在这里谈的是明天给各校师生发粮的事,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谢木兰声音好大,显然是有意让楼上的方孟敖和梁经纶听见。

那人立刻变了脸色,望向二楼,紧接着低声对何孝钰说道:“孝钰同学,请你听学联的安排,立刻带谢木兰同学离开。”

谢木兰嗓门更大了:“梁先生就在楼上,你们叫我们听哪个学联的安排?”

那人急了:“会把军统的人引进来的!何孝钰同学,请你立刻制止谢木兰同学,赶快离开!”

谢木兰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一直将自己排除在学联之外的这种态度,更大声了:“那就让军统的人进来,趁我大哥在,跟他们斗争……”

“木兰!”何孝钰还真出面制止了,“你不是一直追求加入学联吗……”

“我已经加入了!”谢木兰负气嚷道,“梁先生今天批准的!”

不只是何孝钰,那个中正学社的人也僵在那里。

一楼谢木兰的声音如此响亮,二楼房间当然都听见了。

梁经纶望向对面的方孟敖,只见他依然在埋头看书,心中一阵翻涌。

因为双重身份,梁经纶时刻要面对共产党城工部、学委的考验,还要不时受到来自铁血救国会内部的猜疑,好在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唯有这一次,面对这个方孟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时听到楼下中正学社的学生在叫何孝钰和谢木兰离开,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城工部学委的行动,还是铁血救国会的指示。

“那让我上去!”一楼又传来了谢木兰的声音,“叫我大哥下来,对付他们!”

梁经纶又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没有反应。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梁经纶径直走到二楼门边,开了门,站在楼梯口:“孝钰同学,你带木兰同学先回去。”

楼下的何孝钰竟没有回话。

梁经纶语气严厉了:“欧阳同学!”

——楼下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原来复姓欧阳。

梁经纶:“你组织几个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她们,路上遇到情况,立刻回来报信。方大队长在这里。”

“好!”楼下传来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

接着是开门声。

接着又是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叫几个同学,找几辆自行车!”

离燕京大学不远的公路旁,几辆自行车放倒在斜坡上。

四个学生模样的人静静地坐在自行车旁。

突然四个人同时站起来。

一辆疾驰而来的吉普,竟没开灯,开始只能隐约听见声音,月光下已逐渐能看见车影。

这等在公路边的学生正是青年军中正学社的人。看见越来越近的那辆吉普,他们迅即扶起各自躺放在斜坡上的自行车,推到了公路边。

其中两个架好了自己的自行车,又去斜坡,推过来另外两辆自行车。

四个人,六辆自行车,候在公路边。

吉普“吱”的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先跳下来的是换了便服的王副官,立即去开后座的门。

后座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换了便服的曾可达走了下来。

没有言语,两个青年军已经将自行车推到了曾可达和王副官面前。

曾可达翻身上车,向燕大方向骑去。

“跟上!”王副官急忙上车,同时低声喝道。

四个青年军立刻推车跑起来,快跑中跳上车,猛踏车轮,向曾可达那辆车追去。

很快,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前,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后,将曾可达护在中间。

王副官在最后赶着。

月色空蒙,树影婆娑,车行如水。

曾可达是南人,此时夜行在北地,见公路两旁无边麦茬,战乱弃耕。政在农工,各级政府不能安民,自己却要为北平城两百万人募粮。这才领悟到建丰同志刚才电话里布置完任务后,为什么要感伤地给自己吟诵那首《诗经·王风》了。

——浓重的奉化口音立

刻又在耳边响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命在身”,心中鼓荡,曾可达倏地挺直身子离开车座,猛踏脚蹬,超过了前面两个青年军,一任夜风扑面。

被抛在后面的青年军都慌忙离开了车座,脚下猛蹬,向他追去。

苦了王副官,铆足了劲,毕竟是文职,还是跟不上,一个人被落在了后面。

那家商行二楼那间房内,荷叶边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点亮了,吊在桌子上方闪烁。

张月印那个位子不知何时空了,灯下只坐着谢培东和老刘。

两个人都在等张月印,沉默都凝固在头顶那一点灯火上。

突然,楼下传来了踩楼梯的声响。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张月印匆匆进来了,这回没有叫二人坐下,自己也站着:“刘云同志急电,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和老刘都望着他。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只是国民党推行整个币制改革在平津的行动,核心在上海,平津的行动是配合的重点。为了争取美国援助,接下来他们会在国统区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为了坚挺新发行的金圆券,他们会把大量的粮食和物资调到五大城市,平抑物价。这些粮食和物资在调运途中,我各军部队以及党的地下组织不得袭扰,一律放行。”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老刘忍不住问道。

“为了五大城市的人民。”

张月印回答得很简明,接着传达:“在北平和天津,我党隐蔽在国民党各部门之同志,凡参与币制改革调运物资者,均不得抵触,给予积极配合。望你们立刻贯彻该指示精神,传达到每个有关人员。”

中央的指示提纲挈领,接下来就应该北平城工部具体商量落实了。

张月印果然望向了谢培东:“刘云同志指出,在平津,任务最艰巨、处境最困难的是谢培东同志。谢老,天津方面运粮的火车已经发出,三小时后您代表北平分行去接收粮食,亲自押运送到稽查大队军营。见到方孟敖同志,先了解他与梁经纶见面的详细情况。难点在于怎样让他明确党的指示,今后按党的指示行动,又不让铁血救国会怀疑他已经和我们接上了关系。这一点,中央和华北城工部授权,由谢老自己把握,绝对单线联系。”

“请组织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谢培东提起了椅子上的包。

“您稍等一下。”张月印留住他,接着转望向老刘,“国民党这个时候出台这个政策,也挽救不了民心向背,还会加剧他们内部的斗争。上级分析,他们内部这场斗争,很快会波及我们地下党的同志,包括外围进步学生。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将一部分人秘密转移到解放区。这个任务由老刘同志具体负责,离开这里以后,你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让他今晚就走。其他转移的人,这几天分批安排。刘云同志还特别指示了学委,让他们想办法叫梁经纶提出来,将谢木兰同学转移!”

“我明白。”老刘这一声答得特别会意。

谢培东尽管久经波澜,这一刻还是难掩感动:“我感谢组织……”

“应该的。”张月印深深地望着谢培东,“谢老,天津的粮食三小时后才到,你先回北平分行。方步亭这个时候也应该在等你了,怎样控制孟敖同志下面的行动,他也在急着等你商量。”

谢培东隔着桌子慢慢向他伸过手,两人会意一握。

谢培东再跟老刘握手,发现老刘的手十分有力,却没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紧了,将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显然,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歉意,重申敬重,同时传递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请自己放心谢木兰的安全。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谢意,转身走出。

张月印和老刘都跟着送出了房门。

张月印的判断十分准确,方步亭这时已经回到行长办公室了,在等着谢培东。

跟往常不一样,方步亭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开灯,借着南面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的月光,在打电话,形单影只,声音沙哑:“继续找。打镜春园徐老板的电话,问谢襄理是不是跟徐老板在一起,现在去了哪里?”

放下电话,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坐了下来,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来,不只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整栋楼都没有开灯,楼外的院子里也没有开灯。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着凉凉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儿子今天带何孝钰出西南防线的反常举动,已让方步亭心乱如麻;而小儿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钰竟不告诉自己,更让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见了梁经纶,竟然是徐铁英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并叫自己回来,说是做了工作,已让方孟韦回家。亲疏否隔,内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谢培东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赶回了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等。

谁会先回来呢?

突然,他一凛!

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开进的声音。

无须分辨,是听惯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辆002号吉普的声音。

方孟韦回来了。

方邸大院虚掩的大门是从外面推开的,方孟韦踏进大门,便站在那里。

以往也经常感受到父亲的高深莫测,这回他却对父亲这种肤浅的高深莫测顿生反感。

——北平城虽经常停电,但是这座院子拉的是专线,从不停电。此刻院子里没有灯光,那座等着他的楼也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这都是父亲故意关的。

几天未回,望着这个本只属于父亲沉沉如夜的家,心里明白,父亲那双眼显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着自己。

对付从小就依顺的儿子,也如此用心,何苦来哉!

他真不愿意再往前踏进一步,却还是踏着月色,走向了那栋藏着父亲眼睛的洋楼。

又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方孟韦在黑暗里站了好几秒钟,终于伸手按向了墙边的开关。

大厅那盏吊灯亮了,整个楼都亮了,方孟韦却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厅,沙发上孤零零坐着程小云,望着方孟韦慢慢站了起来。

——活在这个家里,孤独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妈今天比往常亲近。

四目相对,方孟韦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叫的是“妈”。

程小云轻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轻声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韦毕竟仍不自然这样与她近距离对视,瞥向了二楼父亲的办公室,却依然没有走向楼梯的意思。

程小云:“问你一件事,愿意你就告诉我。”

方孟韦只好又望向她,点了下头。

程小云:“你大哥还有孝钰和木兰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里?”

一片阴云掠过,方孟韦实在不愿回答,却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程小云:“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爸正在楼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灯也不让开……”

方孟韦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向那道笔直的楼梯走去。

程小云揣着忐忑将他送到楼梯口。

方孟韦突然转过身,问道:“我也想问一件事,愿意就告诉我。”

程小云点了点头。

方孟韦:“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我爹的?”

程小云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过后,找个时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方孟韦不再使她为难,转身上楼。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方步亭这句话从二楼办公室阳台那边幽幽地传来,竟和刚才楼下程小云的话一样。

一楼大厅的吊灯很亮,照射进二楼办公室的门。

果然如自己所料,父亲的眼睛一直藏在阳台上俯视着整个院落。

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而父亲的身影却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扑朔迷离。除了反感以外,心里不禁又涌出一丝别样的酸楚。

——记得每次走进这道门,自己都要叫一声爹。

——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只叫父亲不叫后妈,今天进这个家却想叫后妈,反倒叫不出那个“爹”字。

方步亭也不知这个最亲近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疏离,乃至显出叛逆:“知道你也不想再见我,就不要开灯了。可有些话要问你,总不能老站在门口吧。”

方孟韦此时真有些迈不动腿,可还是走了过去,除了沉默,还保持着距离,站在离父亲约两米的身侧。

“在哪里找到你大哥的?”方步亭也仍然望着窗外。

“卢沟桥往西,永定河边。”方孟韦回话了。

“他跟孝钰都谈了些什么,告诉你了吗?”

方孟韦没有回这句话。

方步亭转过头,望向小儿子。

方孟韦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像是在对月亮说话:“他说要娶何小姐。”

方步亭站起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何伯伯,却去见梁经纶?”

方孟韦依然望着窗外:“您可以去问他自己。”

方步亭被小儿子顶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又慢慢坐下,叹了一声:“我承认,这辈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这个时候我还是父亲。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却又在利用他。还有,那个梁经纶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总觉得这个人迟早会将你大哥害了……孟韦,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看见的,不能看着你大哥和你崔叔落得一样的下场。”

方孟韦心内煎熬,却依然不愿意接他的话。

方步亭:“等你姑爹回来吧,现在你们也只听他的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响起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显然不是送何孝钰和谢木兰回来的同学。

梁经纶悚然惊觉,该来的人来了!

他望向对面的方孟敖。

方孟敖却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翻书。

“应该是送她们的同学。”梁经纶站起来,对着房门,“是欧阳同学吗?”

竟没有回答。

“请问是谁?”他又望向方孟敖。

回应他们的依然是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

方孟敖这才说话:“没有主人怕客人的,开门吧。”

梁经纶步向房门。

他的长衫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步伐露出了踟蹰。

思问却在他的眉眼间飞快运转:

保密局北平站的人?

——有方孟敖在,不会。

陈继承或徐铁英方面的人?

——有方孟敖在,也不会。

难道是共产党学委,是严春明!

眼前已是房门,梁经纶伸向门闩的手竟如他刚才的脚步一般踟蹰。

门闩在慢慢拉开,门在慢慢拉开。

——梁经纶蒙在那里。

——站在门口的竟是曾可达!

梁经纶从未这样满脸惊疑,曾可达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梁经纶在感觉着背后方孟敖射过来的目光,却不得不将手也伸了过去。

“这是梁经纶同志。”曾可达握着梁经纶的手,目光却越过梁经纶的肩,对他背后的方孟敖说出了这句话。

梁经纶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能想象,身后的方孟敖是何反应。

方孟敖的目光似有惊异,似无惊异。

尽管早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可现在曾可达的突然出现,直接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此刻的神情,在曾可达看来完全合理,完全真实。

“进去谈吧。”曾可达自然地抚了一下梁经纶的肩,梁经纶侧转了身子,曾可达先进了门。

径直走到对门的桌前,曾可达站住了。

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

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多地方失去了人民,因此失去了土地。两党的军队在前方争城略地,胜负已不在军事,而在政治。我,还有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国统区反贪腐,让人民有饭吃。抛开两党之争,我们这样做,就算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反对。”

“那你们认为,我到底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知道,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必须反问。

这恰恰是曾可达不能纠缠的问题,只能回避:“我已经说了,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

方孟敖:“我是还是不是?”

曾可达必须回答了:“党通局和保密局一个多月前就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你有共党嫌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你和共产党有任何联系。”

“梁教授呢?”方孟敖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不是共产党?”

直接摊牌之后,就是直接面对。

曾可达望向了梁经纶,递过去一个“无须顾忌”的眼神。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此前一直无法回答方孟敖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是。”

“说真话就好。”方孟敖盯着他,突然又问,“何孝钰呢?她是不是?”

梁经纶突然明白了,方孟敖这一问,才是他今天来此的要害——方孟敖要保护何孝钰!

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慢慢坐下了,跟何孝钰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心中难受。

曾可达也感觉到了,何孝钰是不是共产党,直接关系到铁血救国会能不能用好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实话实说吧。”

“她不是。”梁经纶这才轻声说道。

方孟敖:“那你为什么几次叫她来争取我?”

梁经纶:“我没有叫她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只是学联的进步青年,没有资格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争取你,是叫你支持学联,追查贪腐。”

方孟敖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最担心的就是梁经纶会知道何孝钰秘密党员的身份。崔中石的死,已让他痛感万身莫赎。偏偏又是何孝钰踏着崔中石的脚印来跟自己接头。八年百战,睹尽生死,都未像这些日子这样揪心!那天拒不跟何孝钰接头,今天带何孝钰出去求婚,又带何孝钰回来见梁经纶,都像驾着飞机带她在空中翻滚,躲避炮火。

现在,曾可达居然会来向自己公开梁经纶的身份,而梁经纶又断然否定了何孝钰是共产党。方孟敖眼前,这两人都不像敌机了。

“那就好。”方孟敖再望梁经纶时,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形象——当年的驼峰!

现在第一座山峰飞过去了,可前面还有一座座看不见的山峰。眼下接着要越过的就是曾可达了,依然望着梁经纶:“想再问一句,叫何孝钰来争取我,是不是曾督察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回答。

方孟敖也不需他回答,倏地转向曾可达:“曾督察,你用了我一个多月,也怀疑了我一个多月。我现在怀疑你一下行不行?”

曾可达:“当然行。”

方孟敖:“梁教授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曾可达:“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方孟敖又望向了梁经纶:“他怎么可能是?”

“我这就回答你。请二位起立。”说着曾可达先站起来,顺势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以军人的姿态挺立,望等着方孟敖和梁经纶站起。

梁经纶先站起来。

方孟敖也站起来。

曾可达:“半小时前,建丰同志最新指示:‘曾可达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经纶同志之真实身份,传达二同志肩负之任务。梁经纶,原燕京大学经济系高才生,民国三十一年,由经国辗转委托美国盟友,经何其沧先生出面推荐,保送至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深造;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回国,为战后建国效力。今年4月,加入铁血救国会,系本党先进青年、忠诚同志。即将执行之‘孔雀东南飞’行动,方孟敖同志代号为‘焦仲卿’,梁经纶同志代号为‘刘兰芝’。望二同志精诚合作,推行平津地区之币制改革,挽救濒临崩溃之经济,打击恶劣之贪腐,救我苦难之同胞!蒋经国。’”

传达至此,曾可达把自己也感动了,慢慢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再睁眼时,不再看二人,低声说道:“至于梁经纶同志的共产党员身份,就由经纶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简要说明。都请坐吧。”

灯开了,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大亮。

原来是谢培东回来了。

“那天木兰就是你送出去的!”谢培东对方孟韦还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你可以跟天赌气,跟地赌气,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对我你总应该说吧?!”

“应该都在外文书店。”方孟韦低着头闷声答道。

谢培东:“谁跟谁都在外文书店?”

方孟韦:“大哥、孝钰、木兰。”

谢培东:“都跟那个梁经纶在一起?现在还在一起?”

“我没有进去。接到徐铁英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找我,就回来了。”方孟韦这时也已经有了负疚感。

“不能让他们再待在那里了。”谢培东转对方步亭,“行长,给何副校长打电话吧,让他出面,叫梁经纶立刻离开外文书店,回去帮他整理那个论证报告。”

方孟韦望向姑爹,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如此简单实用,自己是因为负气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直足智多谋的父亲莫非也是因为负气,失了主意?

方步亭却叹了一声:“何副校长如果管这样的事就不是何副校长了。在这个世上真敢教训我的人也就是他了……离开他家前,就听了他好一通书生之见。能打这个电话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那就叫小嫂打。”谢培东紧望着方步亭。

方孟韦这时也望向了门外,对父亲的负气顿时消释了好些。

方步亭把他们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又轻叹了一声:“那就叫她打个电话试试。老夫子喜欢她,说不定会给她些面子。”

谢培东立刻转身出门,喊道:“小嫂!”

一楼客厅里,程小云拨通了电话。

“孝钰呀!”程小云立刻捂住了话筒,对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是孝钰,她回家了。”

“是她一个人,还是都回家了?”谢培东急问。

程小云又对着话筒:“你们什么时候回的,木兰跟你在一起吗?她大哥呢?”

谢培东紧紧地望着话筒。

程小云听完对方回话:“知道了。你和木兰就好好在家待着……我这就告诉你方叔叔,当然还有谢叔叔,叫他们放心……对了,你们也跟你爸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好,有事再通电话。”

放下电话,程小云再看谢培东时,发现方步亭也已经站在二楼办公室的门外了。

程小云:“孝钰和木兰刚刚回的家,说是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的。孟敖还在外文书店,跟梁先生在一起。”

楼下的谢培东,楼上的方步亭遥遥对望着。

“培东,你上来吧。”方步亭转身已进了办公室大门。

“不要再分析了,这个梁经纶不是共产党。”方步亭从阳台的座椅上站起来,“他是太子党!”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韦也是一震。

方步亭又像那个一等分行的行长、老谋深算的父亲了:“崔中石是共产党,死了。他们却派一个假共产党来试探孟敖,还把孝钰也牵扯了进来,加上木兰,我们家有三个人要坏在他的手里。”

谢培东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几十年的秘密工作,早已波澜不惊,但此刻听到方步亭这番判断还是十分吃惊——这位内兄倘若不搞经济,去干特工,国民党也无此人才。自己这十几年是怎样瞒过他的?不敢再想。

方孟韦也已经完全像原来那个儿子了,眼前的父亲又是原来那棵大树了。大哥要他保护,自己要他保护,木兰如何从那个梁经纶身边离开,这一切看起来还得靠父亲安排。

两双眼都在望等着方步亭。

方步亭:“一个哈佛大学回国的博士,学的经济专业,不可能去相信共产党那一套。一面带着那些不懂事的学生闹学潮,一面又帮国府的经济顾问起草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那个报告我看了,完全不可能是共产党的观点,共产党也不会有这些观点。”

“共产党也可能正好利用他的这个长处,掌握南京政府的核心经济机密。”方孟韦终于跟父亲正面对话了。

方步亭:“南京政府的经济有什么核心机密?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尽人皆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就在你姑爹手里,现在要查账的不是共产党,是太子党。培东。”

“行长。”谢培东立刻应道。

方步亭:“拖欠北平师生的配给粮今晚能不能运到?”

谢培东:“应该能。”

方步亭:“应该能?”

谢培东:“通过徐老板跟上海和天津在协调,今晚他们再不把粮食运来,查他们的恐怕就是美国人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该给上海美国商行的三百万拨过去了吗?”

谢培东:“他们几家在凑,明天也会汇过去。”

方步亭一声长叹:“为了我那个大儿子,我们北平分行尽力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吧。明天是个坎,粮食发下去了,我向曾可达表态,币制改革我来配合。只一个条件,让孟敖出国,不要再拿他当枪使了。孟韦。”

方孟韦终于又轻声答了一个“爹”字。

方步亭:“爹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偏心?”

方孟韦:“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方步亭:“那爹今天就给你交底。什么币制改革救不了中华民国,蒋总统那几百万军队也未必打得过共产党。你哥、孝钰,还有木兰,爹都会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最后送你。”

方孟韦:“送我们走,您和小妈,还有姑爹呢?”

方步亭:“‘八一三’我抛下你们,自己去了重庆。这一次,我还债。你们小的都走,我们几个长的留下来。培东,你看如何?”

“行长的心我们都知道了。”谢培东不忍看方步亭此时的眼,望向方孟韦,“关键是眼下,行长既然认定那个梁经纶背景复杂,怎么让孟敖还有孝钰和木兰不要被他利用。”

方步亭:“孟敖既然提出了要娶孝钰,我们就好办。今晚就让小云到何副校长那里去提亲。难办的是木兰,她被那个姓梁的迷住了,现在叫她也不会回来。你们不要管了,我心里有数。哪天有直接飞美国的飞机,绑也把她绑上去。先送她走。”

谢培东不能接话了,只能闭上了眼。

方孟韦有好多话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方步亭望向了儿子:“回局里去吧。跟徐铁英说,明天发粮,你带队。”

方孟韦:“这一向他都在叫我管内勤,不一定会答应。”

方步亭:“告诉他,就说是我的意见,你必须去。明天到了现场,一定要管好北平警察局的人,不能再跟学生起冲突。记住,把我刚才分析梁经纶的话忘了,这个人,还有铁血救国会,我去对付,你不要再惹他们。”

方孟韦一阵心血潮涌,想看父亲,却闭上了眼睛。

谢培东立刻说道:“记住你爹的话。快去吧。”

方孟韦睁开眼时不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叫你小妈上来。”方步亭追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这一声完全是慈父的声音。

“知道了。”方孟韦没有回头。

何宅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何其沧正在听电话,平时见不到的笑容这一刻在眉眼间、在嘴角旁都显了出来,说话也带着平时听不到的调侃:“看一看现在几点了……是呀,九点都过了,也只有你这个程大青衣敢把我从床上叫下来接电话。说吧,叫我干什么?”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这是规矩,不能偷听对方的说话,又十分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的话只能从何其沧的回话和表情中猜测了。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减了:“现在过来?就你一个人?”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屏住了呼吸。

对方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没了,沉默了少顷,显然是顾及对方的感受,还要顾及两个站在不远处女孩的感受,嘴角勉强地又露出了一丝笑纹:“小云哪,我平时喜欢你不只是想听你的程派,更看重你从来不掺和方步亭的事……告诉他,这么晚叫自己的妻子一个人来看我这个老头儿不合适!……不要再说什么理由了,就告诉他一个理由,我今晚不会见你,男女授受不亲。”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蒙在那里,互相想看对方的反应,又都忍住了。

何其沧对程小云还真是很好,尽管笑得不很自然,仍然笑道:“好了……你先挂电话吧。”

放下电话时,何其沧一脸肃容,按住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

何孝钰此刻也不敢过去搀扶他了。

何其沧望了她们一眼,对何孝钰:“到我房间来。”独自拄着拐杖上楼了。

何孝钰没有立刻跟去,一直不看谢木兰,现在必须望向她了,低声说道:“你要愿意就到我房间等我,不愿意就去外文书店。”

“我现在能去外文书店吗?”谢木兰的反问,已经不是负气,而是带有挑战了。

“那你想怎么样?”何孝钰面前的谢木兰是如此陌生。

谢木兰:“你要愿意,就把梁先生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那里等他。”

“我怎么会有梁先生房间的钥匙?!”何孝钰的脸唰地白了,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气咽了下去,“谢木兰,你刚才也听到我爸跟你程姨说话了。那就是我爸!我是他女儿,梁先生是他学生,何家是有家规的!”

“那自由呢?进步呢?革命呢?”谢木兰一连几句反问。

何孝钰倏地转身,快步向楼梯走去。

谢木兰一个人被撂在那里。

何家的客厅比方家的客厅小,平时便觉得更加温馨,今天却显得如此荒漠。

谢木兰毅然向门口走去。

何宅院落的月光倒比远处的路灯亮些,照着西边院子里梁经纶那两间厢房。

谢木兰被月光引着,走到厢房门前,就在石阶上坐下了。

这里能看到何伯伯房间的灯光,可谢木兰也就瞥了一眼,立刻转望向院门。

她突然十分不喜欢那栋曾经给了自己许多关怀和温情的小洋楼。

她不喜欢何家的家规。

梁先生也许一夜不会回来,她也会坐等到天明。

“自由万岁!”她在心里呐喊。

“新中国万岁!”她望向了天空中的月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