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丧考妣。
当朝中大臣们得知政事堂最终还是采纳张斐的建议,人人皆是如丧考妣,仿佛这天都已经塌了下来。。
这第三把火到底还是让张斐给点上了。
这都没有挡住?
到底是为什么?
而文彦博也在自我反省,事到如今,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在瞎折腾,还弄得自己颜面尽失,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权力吗?
可最终不还是政事堂来做决策吗。
反倒是之前,如果张斐在殿上提出这些建议,那可能真是会影响到政事堂的权力。
也可见其实权力一直是在他们自己手里。
嫉妒吗?
那也不可能,因为如果对象是张斐的话,早就已经过了嫉妒的时候,人家二十多岁,可就是一代宗师,而这恰恰是文人最为嫉妒的东西,至于说大庭长么,文彦博早就知晓,张斐迟早是要当大庭长的,这没啥可嫉妒的。
党争吗?
争个毛线。
如张斐所言,京城一共两庭长,那赵抃还是保守派这边的,其余司法官员,也都是他们的好友,而王安石那边也没有说给予张斐太多支持,张斐就孤家寡人一个,就是想党争,也没这条件啊。
那是因为这个建议不被他认可吗?
可最终还是以张斐的建议为基础,制定了这个政策,如果真的完全不被他们认可,也是不可能妥协的。
思来想去。
文彦博渐渐想明白此事的本质。
其实就是时代变了。
以前如这种事,肯定就是双方不断地争论,因为以前的权力,是比较分散的,而且大家更愿意指出对方政策的问题,而不会轻易拿出自己的政策。
因为这种事一旦出问题,责任可是不小。
但现在可行不通了,这权力划分的非常清楚,你不解决那就是你的问题,没有完美的政策,所以政事堂必须得权衡利弊,而不是挑三拣四。而且节奏,明显在变快,有问题就得马上想办法解决,这更考验宰相的决策能力。
而这恰恰是以前大宋最为欠缺的,大家还是非常习惯于那个慢节奏的政治生态。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他们不大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甚至内心是非常抵触的,而不是在于政策的对与错。
他们以前的治国方案,也不太适用于当下的制度,但他们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导致每件事,到他们手里,就变得很拧巴。
而张斐的每个建议,其实是非常符合当下的制度,也因此触碰到他们内心中最为柔弱的部分。
不是嫉妒,而是因为自尊心。
就好比你非常擅长跳远,结果不是你跳不过别人,而是大家都更爱看跑步,大家也都改跑步。
这内心肯定是非常失落,但根据人性,不会轻易妥协,肯定还希望证明,跳远更好看。
然而,更令他们失落的还在后面,这刚刚完善户籍制度,最高皇庭就熙州一案给予了最终判决。
认定熙州商人的这种行为,属于无罪。
同时,最高皇庭还建议熙州官府只需广发通告,告知那些商人,西夏如今是严禁与熙州贸易,如果再去西夏贸易,其中是有非常大的风险,如果你一定要去,那你就得自己负责。
若无特殊理由,不能禁止熙州商人前往西夏贸易。
只能建议,不能禁止。
政事堂瞎折腾半天,瞻前顾后,受尽屈辱,好不容易,才推出这政策,其目的还就是要限制此类行为。
要不是吕大均他们说,边境非常混乱,他们也不会这么紧迫。
结果你小子就只花了一夜,然后就给出一个与我们政策相反的判决。
这反差真是.!
你这是在成心羞辱我们吗?
还是说,这才是你的第三把火?
关键,你这判得也没有道理,怎么就不违法了?
包括富弼都有些懵逼,于是派人将张斐请到立法会来。
“大庭长,请恕老朽愚钝,不知你这判决,是基于何种理由?”
富弼是既虚心,又好奇地问道。
文彦博、司马光、赵抃、吕公著他们也都在场,他们也是充满困惑地看着张斐。
张斐神情严肃地回答道:“回富公的话,我这是基于法制之法。”
“是吗?”富弼问道:“愿闻其详。”
张斐道:“首先,政事堂刚刚颁布的户籍制度,并未有明文禁止这种行为,我的判决并不违反朝廷的制度。”
“这是谁说的。”
文彦博立刻反驳道:“上面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外商也必须遵守临时法,出入熙州,亦需要牒文,虽然目前只是西夏单方面禁止与我国贸易,而我们并没有禁止,但是身在熙州的商人,若要去西夏贸易,也是需要牒文的。
官府可以以此为由,禁止商人进入西夏贸易,而在你的判决中,却说什么若无必要理由,是不应阻止商人进入西夏贸易的。”
他们可也是非常精明的,因为当下朝廷也没有决定,要禁止与西夏贸易,关键就连文彦博也认为,不应该禁止,西夏要禁止,那我们也禁止,那成什么了。
但现在是熙州商人跟西夏边境的守军打了起来,这很可能就会引发战争,他们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如何限制,就想到这牒文,我不给你通过,你再要进入,那你就是违法,如此就可以进行限制。
可是张斐的判决却说,除非你有必要理由,比如说,对方是细作,亦或者在本土违法,等等,否则的话,就不应阻止,在这个判决下,官府是不能轻易禁止商人进入西夏贸易,你没有充分理由,商人就可以起诉你,这可是大庭长说得。
你这不是专门跟我们反着来吗?
张斐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这是因为法制之法的理念。众所周知,熙州财政,完全是依靠贸易在支撑,否则的话,朝廷每年将要支付数百万贯的财政,而西夏更是与熙州贸易大户,换而言之,任何限制与西夏贸易的行为,都会伤害熙州百姓的利益,从而导致连累国家的财政。”
赵抃突然道:“人家吕庭长、范检察长来信,说是由于制度和律法不完善,故而公检法不好管理,而你之前可也是这么说的,朝廷刚刚完善这方面的制度,而你这个判决难道不会又使得熙州皇庭无所适从吗?”
“不会。”
张斐摇摇头道:“其实不管是禁止,还是允许,都是可以的,只是要朝廷给出一句明言,那就很好管理,就比如说现在,熙州皇庭完全不需要在意,那些商人与西夏贸易。
官府都已经给出建议,那边很危险,如果你要去,你就自己负责,这已经是做到仁至义尽。”
赵抃道:“可是吕庭长在诉状上面,也提到过,正是因为无法管制,而西夏又是禁止贸易,导致西夏边境士兵,经常与熙州商人发生冲突,以至于边境一片混乱。”
张斐道:“制造的混乱的是西夏,而不是熙州的商人,他们只是想去做买卖,这是他们的生计,但由于西夏禁止,导致他们求生之路变得充满凶险,于是他们雇人保护自己的买卖,虽然混乱,但错不在熙州的商人。恰恰相反,是他们在努力维持熙州的繁荣,而我们应该给予鼓励。”
这样也行?
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主要是因为熙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完全是依靠贸易,光凭农业根本养不活那么多人。
如果是从熙州本土利益出发,那确实是不应该阻止。
司马光是直截了当道:“但是这么下去,可能会引发与西夏的战争,到时熙州只会生灵涂炭,这怎么算是在维护熙州利益。”
富弼、吕公著他们也都纷纷点头。
这其实是他们最为担忧的事情,目前国内欣欣向荣,谁想在这时候打仗。
张斐反问道:“如果西夏要求我朝每年给四百万贯岁币,如果不给他就开战,司马学士认为应该答应吗?”
司马光道:“这当然不应答应。”
“这就是了。”
张斐道:“防止战争的手段,不应是惧怕战争。此事错不在我们,而是在西夏,是他们先挑起事端的,他们毫无理由的单方面禁止与我朝贸易,这对熙州造成重大的损失,而我们已经是非常克制,到底官府并未介入,这是熙州商人自己的选择。
如果他们因此就对我朝开战,那我们就是打个喷嚏,他们都有可能会对我们开战,这不是止战的办法。
我们皇庭是必须要维护国家和百姓的权益,熙州百姓有求生的权力,我反对任何一切,宁可困死自己百姓,也要向对方妥协的政策。”
司马光皱眉道:“谁说要困死自己的百姓,我的意思是要以大局着想,如今可不是对西夏作战的好时机。”
张斐道:“首先,我并没有说要与西夏开战,司马学士方才也是说西夏可能发动战争。其次,不知司马学士有何应对之策,既能维护熙州的利益,同时又能够确保不与西夏冲突。”
司马光问道:“难道不与西夏贸易,熙州就会困死不成。”
张斐道:“不与西夏贸易,是会伤害熙州许多商人的利益,此外,司马学士能够确保,如果我们做出妥协,唃厮啰那些吐蕃部族,就不会效仿吗?
如这种关乎生存利益,我们是不能有丝毫让步,一旦退让,对方一定会得寸进尺,相反如果我们有所坚守,他们反而会忌惮的。”司马光紧锁眉头,思索不语。
文彦博突然道:“但这可是军国大事,大庭长还是应该以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意见为主。”
张斐立刻道:“我现在就只是确保熙州百姓最基本的求生权力,如果我是宰相的话,那我会建议出兵帮助他们获取生计。”
大家吓得一惊,这么猛吗?
以前咋没有看出,你小子原来这么强势?
文彦博道:“那如果政事堂下令,禁止与西夏贸易呢?”
其实这事,他并不是那么在意,他更多是在了解,政事堂和皇庭之间的权力架构。
张斐道:“一开始我就说了,我这么判,是因为政事堂没有下令禁止,如果政事堂下令禁止了,那我肯定就不会这么判了。”
说罢,他话锋一转,“但如果熙州百姓对此进行上诉,政事堂最好能够拿出充分的理由来,证明这个禁令是它的必要性,也符合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文彦博皱眉道:“也就是说,政事堂无论做什么决策,还是得征求大庭长的同意。”
“当然不是。”
张斐道:“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政事堂下达禁令,我们皇庭也会遵守的,绝不二话,毕竟公检法就是要遵守法律和制度的。
但如果有很多百姓要对此进行控诉,并且拿出证据来,证明这个政策是存在问题的,那我们皇庭当然也不能不闻不问,这也是我们公检法的职责。
唯有这么做,才能够阻止像李林甫那样的奸臣当道,为了一己私欲,掠夺百姓财富,不顾百姓死活,这也是祖宗之法所追求的。”
赵抃听得稍稍点了下头。
觉得张斐说得更有道理,他当下这么判,是因为政事堂没有下达禁令,如果政事堂下达禁令,他也会遵守的。
只是说若有百姓上诉,他也会进行审理的。
如果不能审理,那不是政事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检法的意义何在?
二者之间,本就具有制衡的关系。
文彦博暗自点点头,同时心里也早盘算,他自己都觉得如果打官司,那政事堂极有可能会输,因为熙州百姓是肯定能够证明,这一道禁令给他们造成重大损失,但政事堂证明不了,要不这么做,西夏就一定会发动战争。
富弼突然问道:“在大庭长判决中,特别提到,关于这个判决同样也适用于公检法地区?”
张斐点点头道:“是的,虽然在临时法中,已经对于百姓迁徙给予更多的自由,但还是要进行登记,经过批准之后,才能够离开自己户籍所在地。
而如今通商来往变得愈发频繁,许多小富户也都加入其中,但是临时法中,却没有详细规定,什么理由,什么人,是不能迁徙的,那么掌管迁徙的官署,可能会借机刁难,以此来敛财。
我的这个判决,就是对迁徙法一个补充,官府不能无故限制百姓迁徙,尤其当百姓是为求生计时,若有官员进行刁难,百姓就可以以此判决为由,进行上诉。”
文彦博他们听罢,不禁微微一怔,原来这个判决里面还藏着这么一手,他们险些就忽略了呀!
富弼道:“但朝廷之所以限制迁徙,主要是为求国家安定,基于这个判决,百姓基本上是可以迁徙自由,地方州县会不会难以管控?”
“那是以前。”
张斐解释道:“而如今有了皇家警察,是能够处理好这些迁徙问题的。只要他们遵守临时就行,也就是用户籍进行登记。”
富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是那句话,时代变了。
以前就那几个小衙差,根本就管不了,只能去尽量禁止,让百姓不要到处乱跑,方便官府管理。
但如今可不一样,满大街的皇家警察,管理制度也得到改良,可以维护好治安,也不需要直接一刀切,以前不敢想的,现在都可以干了。
但是临时法中的规定,是必须遵守,也就是去相关官署进行登记,因为皇家警察,也需要依靠户籍来进行管理的,如今又没有天眼,唯一的凭证就是户籍。
可见这个判决,其实不仅仅是为了熙州百姓,更多是促进商业发展。
当然,以当下的交通来看,即便给予更多自由,大多数百姓还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家乡,如果他们要离开,多半就是逼不得已。
不会造成大规模的百姓迁徙,只是让那些商人更加方便。
这张斐走后,司马光问道:“诸位怎么看?”
文彦博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想借西夏太后和西夏国主的矛盾,来制造西夏内部的混乱,从而削弱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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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皱眉道:“但是这合规矩吗?这可并没有经过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商议。”
富弼笑道:“这可是张大庭长亲自谋划的,能不合规矩吗?到目前为止,全都是商人在跟西夏士兵作战,其实范镇他们心里肯定也清楚,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故而才急于上诉,而如今他的这个判决,更是为此打开大门。”
文彦博突然道:“其实还是因为我们不熟悉这套制度,以至于总是被动行事,被张三牵着鼻子走。”
司马光问道:“文公打算怎么做?”
文彦博道:“关于这个策略,我认为并没有太多问题,所谓上兵伐谋,所以我们可以建议陛下,利用西夏太后和西夏国主的矛盾,制定相关政策,来削弱西夏。”
吕公著不禁眼中一亮。
现在是皇帝和张斐暗中行事,但如果政事堂提出这个策略,不就将一切掌控在手里了吗?
富弼点点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如此一来,的确是可以将主动权夺回来,但是我以为此事,还是装糊涂比较好。”
文彦博问道:“为何?”
富弼道:“如今发生的事,并未有影响到国家总体战略,但如果政事堂要求这么做,那可大不一样,这可能令地方官员误会,朝廷又改变了战略。
另外,现在这种情况,朝廷是能够做到进退自如的,如果是政事堂拟定的政策,到时想要往后退,可能会面临很多阻碍。”
这所谓的总体战略,其实就是以修内政为主,哪怕允许熙州商人去西夏贸易,也是保护商人的利益,其实还是属于内政,但如果政事堂下令,针对西夏制定战略,地方官员会肯定认为,马上就要打仗了。
司马光点点头道:“富公说得不错,此事还得慎重,王介甫那边肯定是支持的,如果我们也支持的话,可能真的就会促使,对西夏发动战争。”
大家全都是支持,这不打都不像话了。
文彦博思虑再三,点头道:“好吧!这事那咱们就继续装糊涂,但是往后,我必须要主动行事,不然的话,将会一直受制于人。”
文彦博也是说到做到,虽然他最终没有将此事放到台面上说,以此来夺回主动权,但他仍旧上奏皇帝,表示鉴于熙州边境的情况,要求边防将领做好防守,避免西夏突袭,同时严令边防将军,不得擅自出战。
赵顼是非常爽快地采纳了文彦博的建议。
因为跟据他们的战略,目前也是要以防守为主,只是私下以商人的名义,出兵进入西夏境内作战,进退不是关键,关键是实验新式火器,为将来对付辽国做准备。
然而,文彦博的这一道奏章,在别人看来,虽然也是在坚持当初定下的战略,就是以主修内政为主,那么边州自然是以防守为主,这没什么毛病。
但这也是默许了大庭长的判决,大庭长的判决是不得阻拦商人进入西夏贸易,政事堂不是阻止他这么干,而是要求做好防守,这不就是为大庭长的判决兜底吗。
错了!
全都错了!
起初大家认为,那户籍制度就是张斐的第三把火,如今看来,这个判决才是张斐的第三把火啊!
到底户籍制度,是政事堂拟定的,张斐也就是汇报此事,给出自己的建议。
是他们自己在那里自作多情,喊打喊杀,张斐根本就没有理会。
然而,他的这个判决,却令政事堂政令屈居其次。
足见大庭长的权威。
因为他的判决,大家全都得配合。
然而,张斐的这个判决,也是给整个公检法体制注入了一阵强心剂。
整个公检法是士气大振。
大庭长这么威武,那我们还怕什么权贵,士大夫,你们要是敢违法,老子就抓你。
在没有大庭长的时候,其实大家并不是那么在意,当时都认为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就挺好的,大庭长可能只是锦上添花,专门审理一些非常复杂的案件。
然而,有了大庭长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大庭长这么重要,以前的公检法毫无灵魂可言啊!
此消彼长,朝中那些权贵,终于还是默认这一规则,就是这么回事了,不要去轻易挑战大庭长的权威,他就是这么屌。
生活就像似那个啥,当你不能去反抗的时候,那你就只能默默去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