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毫无任何征兆的,他的唇便是俯贴而来。纱幔重垂,晃晃叠叠,我几乎是看不清他的五官眉目,他的脸在视线里变得虚无,唯有那双葡萄紫的眸子,在俯身而来的瞬间,闪烁过我从来不曾在眼中得见的光芒,像及了某种夜行的野兽遇到猎物时所发出的光芒,凶悍,饥饿,义无反顾,再不回头。
那样的眸光,足够让我怔愣。
就这般怔怔的,直至,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就这般,恶狠狠的,吻了下来。或者说,真的不算是吻。是生涩的,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的,唇齿相碰,连啃带咬,带着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欲望以及深深的隐怒。
他就在身上,四周里,充溢的,都是他的气息。
薄凉、冷绝、寡情、决绝。又是,如此的激狂、饥饿、血性。
明知道,这是必然要走出的一步,走出了这一步,必然是万劫不复,转世轮回,也必然坠入阿鼻地狱。
更是知道的,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才以,比我夜氏族人的安好无虞来得重要。为了给他们安乐祥和,不再有死伤、惊悸、漂泊,我夜婉宁纵然是坠入阿鼻地狱又如何?
但是,……
唇舌内,翻涌起血腥,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睁着眼睛,视线虚无,忽然,将手臂横在眼睛上,是否,如鸵鸟一般的不去想不去看,便是可以不疼痛,不羞耻,不恐惧?便是可以,不退不缩,按计行事,万无一失。
“我让你走,你不走……是你要回来,是你逼我走上这一步……你要知道,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纵然是死,也不放手……过了今晚……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要记得,我给过你机会的,我一次次的放手……是你逼我的……”
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热气烘在耳廓,蔓延至全身每一处神经细胞,忍不住的战颤。声音低缓、绵长、坚决、有力。我浑身僵硬,内心蔓生而来的,是更大更大的恐惧。
不,不能退缩,夜婉宁,想想你夜氏八十八条人命,想想你夜氏灭族血案,想想那痴痴傻傻与世无争的痴儿煌。不,绝对不能退缩。
移开手臂,一瞬不瞬的眸子,撞上他俯视而来的眼,双臂抬起,环上他的后背,用力过猛,指尖几乎掐裂他的龙袍:“好……纵然是死,也一起死……”
他忽然笑了起来,唇角上翘,梨涡深旋,笑如孩童,是曾经曾经,那么相熟的笑颜。他笑道:“好。”
极致的爱,极致的恨,已看不清界限。这个世道同,早已是是非不分,颠倒混淆。
爱也罢,恨也罢。
分不清,说不清。
那么,便是一起入地狱吧。一起沉沦,一起毁灭。
顺着耳廓,一路向下,他啃上我的脖子。
十指顺着他的后背滑落,贴着床单,死死的攥紧,攥紧,再攥紧。
双眼睁大,再睁大,看着床幔的顶子,金丝绕线,银丝镶边,龙凤呈祥。
眼泪,就这般,溢出了眼角。一发而不可收拾,顺着鬓角流淌,润了耳廓,湿了枕巾。
他忽然,便是停止了所有动作,注视着我大睁的眼,许久许久。
为了不显得身处弱势,我看着他,突然笑道:“春干眼涩,易淌泪水。”抬起手臂,狠狠的去擦眼睛。
半空中,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探过右手来,大拇指指腹贴着我的眼睑,一点点的拂拭。神色平淡,表情专注。
时光一时寂寂无声。
他忽然开口,嗓音稀松平常:“只要你说,朕可以给你一切。”
这算什么,帝王手段,恩威并济,怀柔政策?
我看他,眉角上扬,笑问:“有理由么?”
他细细的,为我揩去最后一抹泪痕,看我一眼,垂下眼睫,手指抚上我红肿的唇角,道:“就当,是我昭氏欠夜氏的吧。我昭承烨是在为父皇还欠下的债。”
闻言,我笑得更是灿烂,笑得泪水再一次溢出眼眶,问他:“如果,我要的是,这乾昭天下呢?”
他的手指长久停滞,看向我,若有所思。许久,启唇,低声,沉缓,坚定的,道:“除了这天下。”说罢,翻身下榻。
我看着他的后背,笑容肆意,嗤声道:“原来,这就是圣上所谓的一切。”
他倏然回转身来,隔着纱,幔看我:“这天下,谁都可以来坐,唯独你,夜婉宁,不可以。朕绝不允许这一天的到来。”
“是么?”我耸肩,反问:“只因,我夜婉宁不过一介女流?”
他看着我,斩钉截铁:“只因,你是夜婉宁。”
我低笑出声,笑罢,翻身下榻,隔着一层轻薄纱幔与他对视:“哦!?这天下谁都坐得,唯独我夜婉宁坐不得!?圣上,如果我夜婉宁偏生不信这个邪呢?”
掀开纱幔,看他,我道:“为了这年谓的天下至尊宝座,我夜氏死伤无数,既然人人都说帝位好,人人都畏惧我夜氏有朝一日登基称帝威胁乾昭天下,圣上,我为何就不能登临天下?我夜婉宁为何就不能称帝?让那传说不再是传说。”
“如果你真要试试,朕会不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来阻止你。朕活着一日,你便是绝不会有称帝那一日。”再看我一眼,他转身,离开。
走到屏风处,他顿住身形,并不回头看我,只平淡道:“朕可以理解为,你是在为夜朝歌欲夺天下么?”
好似并不需要的回答,续道:“刺杀慕容凝,是为了夜朝歌,只身回宫,是为了夜朝歌。欲夺天下,是为了夜朝歌。”他忽然便是回过头来,直直的,看向我,“自你回宫,朕心中一直存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你可否为朕解惑?”
这个时候,他提到夜朝歌,绝非一时兴起。我抿了抿唇,内心警惕,道:“圣上请问。”
“死而复生之人,是否性情亦会随之改变,甚而是与先前大相径庭?”他唇角抿了抿,唇角浮浅笑,却是不及眸底,“一个将自己师妹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男子,昏死了两年再醒来,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师妹失踪而不相寻?甚而是,朕故意放了风声,故意撤了伏波宫内所有戒备……”
这么些时日来,伏波宫肉清静,除了定时来省的太医们,他不曾再派任何人来。他来,亦是停留片刻便走。原来,这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他设的诱饵,不过是为了诱那个“夜朝歌”而来。
而那个所谓的“夜朝歌”,自然是不会来的,因为,在漠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诱的人,不曾来。所以,敏锐睿智如他,自是开始怀疑。所以,才会有这一问。
“所以呢——”我不动声色的问。一边问着,一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很久以前,我便是明白一个道理,若是不想被别人看穿,便是要先自盯着对方看。
他道:“所以,所谓夜朝歌复活,朕不得不深表怀疑。”
闻言,我呵呵的笑,无所谓的耸肩,道:“既然圣上怀疑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吧。”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向轩窗走去。
推开窗子,不知何时,月色已阑珊,照影而来。
月光虽是清淡,却是难得的圆月之夜。
一时间,身后不再有任何声响传来,我当是他已经离开,却是未料得,隔了好久,他的声音淡淡的,传来:“不管如何,你的毒,朕会为你解,哪怕赔了朕的天下,朕也会保得你平安。”
我回眸,两两相向,那葡萄紫的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低眉垂首间,帝王威严毕见。
他的眸中,忽然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道:“若毒终究是不得解,朕亦不会让你独自上路,黄泉路上,朕陪你便是。”
宽大的水袖内,十指深深的嵌入掌心,那么疼,那么疼,疼入心骨。
他说,即使赔了他的天下,他也要保我平安。
他说,黄泉路上,他陪我。
可是,就在方才,他亦是说,他可以给我一切,除了这天下。
而夜氏那些的血案,那些的人命,亦不过是不算久远的事。
真真假假,红口白牙。
可是,为何,这一刻,我是那么的那么,心有动摇,那么的那么,宁愿来信他的红口白牙。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脱口而出的话,不曾经过大脑三思再三思,就这么,问了出口:“相国寺方丈,八十八条人命,煌,他们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话已然问出口,来不及懊悔,相反的,内心里,一片轻松。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需要的,也不过是这一刻的勇气,有勇气,直面他,问出内心里,最深最纠结的伤痛。
只是这般,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以最直接了当的方式,问出心中最真的疑问。就这么的简单,不需要藏起心机,步步为营,走很多很多的弯路,然后,再去得到,或者,失去。
慢慢的走近他,摊开手心,琉璃弹珠在宫灯下,五光十色。
仰首看他,我一字一句:“我不敢再去相信任何人,但是,这一刻,我给自己机会来信你。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有关,还是无关。只要你说,我都信你。”
话音堪落,他倏然将我紧紧搂入他的怀里,臂力之大。
他在我耳边,喃喃,是那熟悉的称呼:“姑姑……姑姑……你的心里,烨儿终究是不一样的,是不是?你终究是对烨儿,不是全然的无情,是不是?姑姑,你相信烨儿,真好……真好……可是,姑姑,为何,你看不到,烨儿的一颗心?……姑姑,烨儿可以伤害天下人,唯独……唯独,不能伤害姑姑……烨儿又怎会去做那些让你伤心之事?……姑姑……”
他说,没有。
是的,他亲口告诉我说,他不曾做过任何让我伤心之事。
泪水,再一次,顺着眼睑滑落,却早已是,悲欣交集。
心,却是很久不曾有过的轻松。
忽然,便是感觉到了异样。手心下,他的身子,愈来愈僵硬,好似在强自克制着什么。
疑惑乍起,他已然松开我,在我抬眉看他时,他已然转身向外走,只留下一句:“姑姑早点歇息,朕明日再来。”
只是看呆怔了片刻,然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飞快的跑过去,在屏风外,从他的背后,将他紧紧的抱住。
他是要挣扎的,但是,我不预备放手,而他,显然是顾及我,不敢真的使力。
我将脸颊埋在他后背心,嗓音清浅,却是一字一句,极其清晰的,道:“烨儿,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姑姑可以解毒。”今夜过后,他便是,不再受毒发之苦。
我与他,一个是帝姑,一个是帝王,聚散离合,从不由人。谁是谁的劫上劫,谁又是谁心上的结中结,如何说得清?
只是,这一刻,我宁愿将那家族使命也罢,千秋帝业也罢,统统弃之不顾,只纯粹的,待他,如那小小的孩童,放不下,也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