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隔日午后,堪堪掀开锦被,纱帐便是被一只手给挑开,微垂视线内,明黄衣角闪过明媚光线,不免头晕眼花。
眼底,明黄衣角掠过,他的手,已然搭在我扶住额角的手腕脉搏处。
时光经年,他就站在这里,一如最初,言少语寡,行止温切,是那样那样的好。
眼角有些发胀,默默的,抽回手,垂眉,低声道:“圣上。”嗓音涩哑。
他就站在我身前,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那里,相近的距离,周身漫漫的,是他凉薄的气息。如密织的丝网,兜着罩来,此微的压抑,浓烈的涨涩,烘焙着一颗麻木钝沉的心。
此时此刻,默声不语的他。总也是让我心生几许不确切,多么怕极了,昨晚一切,只是梦。如今,梦醒了,他还是那高坐帝位的他,纵然非他本愿,却是不得不走他父皇的老路,为了他的帝位营营役役,而我与整个夜氏不过是他帝位的挡路石。
何时起,那般自私无情,从不懂得患得患失的我,也有了今日的忐忑不安?
唇角,划过一抹自嘲。罢了,事到如今,最终认清的不过是自己的这一颗心,在失去太多太多之后,再也不能失去他——这个被自己一手拉拨大的少年。是的,再也承受不起。可以远隔天涯,终生不得相见,却是,再也承受不起一丁点的利用与算计。
对于他,我要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心是近的,如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直视他:“圣上,昨晚——”
不料,他亦是在同一时间斟酌了启唇:“昨晚——”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眸光相对,那么近的距离,他的眼底,倒映着我的影子。凉薄亦温热的呼吸扑过来,烘焙心弦。
然后,他的唇角慢慢的,浮上淡淡的笑,垂眸,拉过我的双手,包裹在他的掌心,在床榻边半蹲下身子,缓慢道:“原来,不确信的,除了烨儿,还有姑姑。”他只是看着手,低低的,道:“方才,一路上来时,甚而是在挑开纱帐时,烨儿就在想,如果,如果姑姑忘了昨晚说过的话,一转身,看着烨儿,满眸笑意却是隔阂深露,那时,烨儿该如何做?是陪着姑姑继续演戏,还是……”包裹我双手的掌心紧了紧,低低的笑,“还是,不顾一切的,告诉姑姑,烨儿心底所想所求。”再笑了笑,向来凉薄冷淡的嗓音竟是带了些微的不自然,那微垂的侧颜泛了微微的红,“其实,要袒露自我,津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不知道姑姑听到的一,会如何作想。”
默了默,续道:“可是,姑姑,这一次,烨儿真的不想再抛开你。更不想,为凡俗种种,让姑姑离烨儿,愈来愈远。”
再沉默片刻,终是一字一句,缓慢的道:“姑姑,烨儿想,不管将来如何,姑姑与烨儿,当是心无隔阂,再苦再难共同承担。”
“姑姑与烨儿,原也是这世上至为亲近之人。”
“既是至亲至近之人,又何来算计与隔阂?”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曾抬头看我,只是看着手。
被握住的双手,分明的,能感受到他掌心的薄汗。
我听他说着,看着那俊雅的侧颜轮廓,看那侧颜薄薄的一层红晕。慢慢的,便是眉眼含笑,笑着笑着,发胀的眼角终是滚落泪水。
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他倏然警醒,急急的抬眸看我,葡萄紫的眸子闪过深沉的忧虑。乍然见我泪痕满面,却是颊浮深笑,不觉怔了怔。
我只是笑着看他,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湿了脸颊,顺着下巴滴在他的眉心额角颊侧,亦是湿了他仰起的脸颊。
他看我半晌,慢慢的,松开掌心,抬袖,为我揩拭泪水。
我倏然伸开双臂,搂住他前倾的身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处,轻声道:“好,心无隔阂,共同面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掌心下,他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
许久,慢慢的,把手环住我,缓声道:“姑姑,今日是三月初三。”
我愣然。旋即,深深的愧疚。
二月初二,龙抬头。
三月初三,拜轩辕。
三月初三,更是他的生日。
乾宁五年,三月初三,他十八岁的生日。
他轻拍我的后背心,低低缓缓的道:“朕准了大臣所奏,大赦天下,举国同庆六六三十六日。”
我更是愣得不行。甫自十岁入宫,得先太皇太后悉心教导,宫中规矩,自是谙熟于心。大凡盛典祭司,新皇登基堪称至为隆重,也不过是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六日。而自他登基以来,向来不在乎此类繁文缛节虚荣之礼,娶妃封后向来简洁行之,唯一隆重之处,也不过是册封太子。当时我身在江南,据京中消息来报,帝甚喜,昭令举国同庆,大赦天下两日。
其时,也不过是两日。
而即便是他的父皇在位,那般宠爱的万贵妃生辰,也不过是大赦天下四日,与太皇太后同等规格。
现如今,却是,大赦天下,六六三十六日整。
这太不寻常了。绝非他往日行事风格。我微皱眉心,松开他些许,看向他,道:“圣上,这……”
他不待我说完,截住我的话,道:“自登基以来,烨儿甚少出宫,烨儿想着,难得如今朝堂稳固,百姓安乐,不如,趁机出巡三十几日。”见我眼睛愈来愈睁大,他眸内闪过笑意,伸手,理了理我有空边碎发,“早朝时,已宣旨了。因慕容相尚在病中,朝堂国事,暂由轩辕会同六部尚书主持。”
我慢慢的,收回睁大的眼,隐隐约约的,多少明白他的意图。眼睑垂了垂,低声喃道:“轩辕?”
“是烨儿新近提拔,办事持重,行事耿直,与慕容相不分伯仲,是烨儿一手提拔。烨儿看他确是难得的股肱之臣,故排了朝中那帮老家伙的谏言,封为副相,官居从一品。幸得,慕容相虽是病中,倒是对此事,甚是认可。”
轩辕!?轩辕!?我微微拧眉,倏然问:“圣上,所谓轩辕,可是那个轩辕问天?”
承烨见我面色肃然,便是笑着伸手顺了顺我拧紧的眉心,道:“确是轩辕问天,姑姑何来如此严肃?”
我噎了噎,半晌方道:“据我所知,轩辕问天原是与慕容相交情菲浅。”
承烨笑着点头:“轩辕与慕容相交好,朕都是知道的。”看我一眼,终是说开了去,“轩辕接近慕容,原也是得了朕的吩咐。”
一句话,我心惊得无以复加。半晌,低低的叹口气,自嘲而笑。
他扳正我的双肩,迫我正视他,缓声道:“姑姑,很多的事,待得出了京城,烨儿都会细细说于你听。”
我反问:“我亦是要出宫随行?”
他眨眨眼,眸内竟是闪过顽皮的笑,道:“若是少了姑姑,烨儿一个人翘宫,又有何意思?”
“翘宫?”我更是惊讶。不是说,已然宣旨,帝王出巡么?既是宣旨,自是前有皇家仪仗,后有皇室御前侍卫,中有后宫妃嫔。如此堂而皇之之举,又何来偷偷摸摸翘宫一说?
对了,他方才还说,若是少了我,便是他一个人翘宫。
我瞪大了双眸,看他一脸笑意,忽然觉得头涨大好几分,有点头疼的抚额,不抱任何希望的问:“烨儿,不翘宫,行不行?”
他拉下我抚额的手,笑:“好,不翘宫。”我微喜,却听他道,“隐遁,好不好?”
看着他的笑脸,我不知是气还是笑。只得问:“还有谁知?”
他摇头:“无人再知。”他彻底失语,半晌,咬牙,斥道:“堂堂一朝帝王,舍了家国天下,朝堂大事,侍卫也不带一个,玩什么隐遁。你这是胡闹。”
“姑姑训斥得是,是烨儿在胡闹。”他口上从善如流,只是那含着笑意的眸子不见丝毫真心悔过之意。说着,便是拉我起身下榻,随手给我披了外袍。
我有些气结,明明知道,他的这一次翘宫也罢,隐遁也罢,必定是与他的朝堂大事分不开的,必定是有正事的。却还是,担心他的轻率,对自身安全考量的轻率。
罢了,不管如何,不是还有小十么?再不济,只要出了京城,我总归能随时召集夜氏旧部,想来,也能护他一个无虞。
我正这般想着,只听他道:“姑姑,跟你商量一件事,可好?”
我梳理着发丝,侧眸看他,听他道:“这伏波宫,总也得有人留下来掩护才行。你看,那个——”
门,倏然被推开。
只见小十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内,手指承烨,甚是不敬的叫嚣:“姓昭的,别以为你是皇帝,就随意支配我。我与主子姐姐,可是说她了的,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不行,你必须留下。”承烨帝王威严毕露无疑。
“姓昭的,别以为你功夫稍稍在我之上,就得瑟。我偏偏不留,你能耐我怎的?你有本事,你再来点我穴啊?看你这次还能轻而易举点我穴,哼!”小十鼻孔瞪天,“想要将我从主子姐姐身边遣开,休想。”
“主子便是主子。谁是你姐姐了?再瞎叫,信不信朕毒哑你,让你一辈子开不了口。”承烨冷哼。
“本少爷姓夜,父亲是主子姐姐的小十叔,本少爷的名字是主子姐姐所取。夜,夜氏的夜。朝,夜朝歌的朝。宁,夜晚宁的宁。姓昭的,你即便喊上几千几万遍姑姑,还是远的,还是异姓,懂不懂?将来等本少爷儿子出世了,那声姑姑,才是亲的。懂不啦?”小十说得人五人六,分外得瑟。
后者干脆来个帝王动手不动口,直接拳头招呼过去。
我看着不远处虎虎生风的打架架势,甚是头疼,只得抬头无语问天。
小十终究是功夫逊了一筹,而且看小十被点了哑穴,大张的嘴巴里还塞布巾,甚是狼狈。再看承烨脸不红气不喘,神色如常,着衣整洁。鲜明的对比,不得不让我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小十的功夫可不是如小十自己所言,与承烨稍微逊色一点点。
看来,也只得留在这宫里看家顺带掩护了。
示意烨儿给小十解了穴,我将这意思稍微对小十表示了一番。
小十顿时抓狂无比,箭步冲过来,握住我的手,泪眼汪汪:“主子姐姐,不,不要……”
我伸手拍拍小十的头:“乖,待主子姐姐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待得黄昏随了烨儿出宫去往慕容府探视时,走出伏波宫老远,还能看见小十泪眼汪汪的倚门相送。
烨儿倒是得意得紧,走出老远,又掠身过来,对小十道:“守好门,待朕回来,给你封官晋爵。”
小十更是气得发狂。
我只得略微怜悯的瞧了瞧小十,拍拍他的头,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