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三寸利器,自后背心而入。
那一刻,她灿眸玉颜,吐息如兰,离我是那样那样的近。她的双臂,如丝丝的藤蔓,穿过我的臂膀,绕在我的后背处。
剜心的疼痛,抵不过她清眸流转间那横亘了千山万水的淡漠,如千刀万刃,而我,自踏入那破庙的第一步起,已是体无完肤。
可是,我舍不得移开眸子了。能再次见到她,于我,已然是偷来的福分。
那一晚,我原本是不曾打算活着回府。所以,赴约前,差人送了密折给圣上。密折封腊时,便是想到了当年的漠北边城,伽蓝寺,大雪纷飞,蓝影闪过,面具碎落,明明脉搏全断,却是撑着不肯闭上眼,直到,那匆匆而现的明黄龙袍卷过漫天的学,那人才肯闭上眼,甚是欣慰。
天地宽广,那人明白,我亦是明白,惟有她一手教养大的圣上,能护她一世无虞。
所以,那人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了圣上。
而我,赴约就死前,亦是要亲眼看着她被圣上带走。
那一刻,她毫不犹豫的刺了下去,她说,就此,夜氏与慕容府的所有恩怨,两讫了。我以为,我会死。
她又说,若你大难不死,当是好生珍惜身边的女子,能得一女子抛家弃族倾心以待,实属难得。她说完,我便是明白,伤口再深再重再痛,这一次,我死不了了。
她被圣上带走,我撑着一口气被人抬了回相府,宫里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后来,听四儿说,我昏迷了七日七夜,幸得太医们全力救治,方得捡回这条命。
太医看我醒来,亦是欢欣,抱拳对我道:“相爷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
妹妹与表妹亦是在,皆是红肿的眼。
撑着身子,回了礼节,太医们退去,妹妹与表妹亦是回了宫,唯有四儿守在榻前,不肯离去,也不说话,只是极低极低的抽泣。
也不知四儿抽泣了多久,我揉了揉眉心,虚着气笑了笑,对四儿道:“傻丫头,我这不是醒转了么?好了,别哭了,去歇着吧——”
四儿倏然扑通一声,跪在我榻前。
我惊了一下,奈何伤重,提不起力气起身,只得侧眸看她灯光下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道:“四儿,别哭了,把泪擦擦。”顿了顿,道:“都过去了。”
四儿抽抽泣泣的,张着水眸看我,问:“您,不怨我?”
我摇了摇头。
四儿忐忑的问我:“您,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来府里的目的?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笑了笑,点头:“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来府里的目的。”细细看了看她的眉眼,又摇了摇头,“却是不知你原是江南十大山庄之一的晏氏山庄的传人。十大山庄庄主,世代为夜氏十大护法。四儿,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你实是不该,为了我,而叛族离家。你这样,她心里未必好受。过几日,你便回吧,寻个时机,好生向她认个错。”笑了笑,“她向来珍惜自己族人的命,亦会原谅你的。”
四儿倏然尖锐的打断我:“她,她,都是她。是因为我的眉目五官,依稀的,有她的轮廓她的影子,所以,你一眼便是看出我来府里的目的,是因为她,所以,你明知我动机不纯亦是善待于我。是因为她,所以,明知赴约是死,你还是要去。是因为她,所以,即使她要了你的命,你也不怨不恨。是因为她,所以,你让我回去,你让我向她认错,只是因为少了一个护法,怕她心里不好受……”四儿鬓角发丝散落,捂住自己的双耳,摇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提她……她是她,我是我,我不要做她的影子……不要……不要……”
我由着榻边的女子去哭诉,直到哭得累了,剩下抽抽答答的呜咽,我缓声道:“四儿,于我,你是你,她是她。没有人,会是她的影子。”而我,亦是从来不曾,将这个世间别的女子当是她的影子,纵使是有十分的相像,也终究不是她。
侧眸,看着四儿瞪大的双眸,我缓慢道:“如你所见,不管她于我做什么,我必甘之如饴。因为,是我欠她的。”
“欠她?你欠她?……家国天下,道不同,使命不同,不过是各走各的路,各司各的命,如何成了,是你欠她?”四儿倏然低低笑了两声,却是比哭还是要喑哑,“相爷,你爱她,你是爱她的。皇后说,您心中住了一个人……那人,便是她,是不是?”
灯火隐映,我看着塌下的女子,点头:“是的,四儿,我慕容凝此生是爱她的。只爱着她。”
四儿问我:“所以,我对你再好,终究不是她,终究替代不了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哪怕是一分一毫。”
我点头,想起失踪已久的夫人,轻声道:“四儿,曾经,我亦是以为,我是个可以给别的女子幸福的男人。所以,我娶了上官家的小姐。结果,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不想让你误会。我更希望,你能回去,做回你自己。”
四儿证了怔,吃吃的笑:“回去!?……心落下了,任务不曾完成,袖手看着自己的主子被人带走,我还回得去么?我的族人,谁还能原谅我?”
我摇头:“四儿,那一刀,她原是想要刺死我的,是她刻意的差了毫厘,只因,她要我大难不死,善待于你。”
“你……你是说?”四儿愣住。
“四儿,事实,便是如此。不是太医医术高明,是她手下留了分寸。”叹口气,问,“四儿,你还能说,她不是一个好主子么?”她的善良,她的不舍,全数的,给了她的族人。
四儿恍然站起身来,默然垂泪:“她自小便是招人喜欢,虽是集山庄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是伶俐又善良……她的体质不适宜练武,便是喜欢在我们一群人练武时,偷偷的送了东西过来,夏天是酸梅汁,冬天是暖手炉……她待谁都是笑……有一年,我不慎打碎庄子里姑小姐最珍贵的釉瓷,她的手被瓷器划了一道口子,很深,她却说是自己贪玩打碎……一开始,我原是嫉妒她的,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叔叔伯伯婶婶们,我的师兄师弟们,谁都喜欢她,谁都爱围着她转……大师兄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我努力练剑,努力读书,可是,大师兄的眼里,却是只有她……她就在那里,不争不夺也不抢,却是什么都拥有,而我,付出很多,努力很多,却是样样不如她,没有她精灵古怪,没有她活泼伶俐……”
“这一次,我潜入相府,她原是不知的……是闫哥哥的命令,闫哥哥说,大师兄死了,我们必须血债血偿,先相府再皇宫,你的命,小皇帝的命,都必须取了来为大师兄陪葬……你是不知道的,大师兄在我们一众师弟师妹眼里,是多么重要的存在……我们几个师兄师妹原是说好的,只要能为大师兄报了仇,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可是,我下不了手……你不知道,你与大师兄,原是一类人……都是那般的正义耿直,笑着时,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感觉到温暖的气息……我下不了手……”
我听着,微微的笑,低声道:“原来,你个你,你个她,我慕容凝不过是别人的影子。”是她们敬仰的大师兄,那个被我间接害死的男子,夜朝歌的影子。
灯芯子噼啪一声,灯火摇曳,四儿走过去,挑亮灯火,抬眉,看我一眼,素雅容颜,泪痕未干,隔着一段的距离,那浅浅淡淡的笑容好似蒙在三月的江南烟云里,对我敛了敛身,道:“相爷,请记得奴家的名,晏氏后人晏殊儿。”
那一晚,我目送四儿的身影出了屏风,渐渐的,打在屏风处的影子淡了去,直至不见。
四儿走了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如,相府夫人。
妹妹再来时,不见了四儿,自是追问,我只笑了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见的人,终是会想见。”而该离散的人,终是会散落人海不相问。后半句话,我不曾说出口来,只是在心底默默的念了念。
又是隔了数日,妹妹自宫里带来了信息来,说是圣上新近册立了贵人,封号婉贵人。
妹妹只低着头细细的剥着宫里送来的贡橘,闲话家常的絮絮说着,说着圣上的辛劳,说着新册立贵人正得圣宠,只是身子虚弱,但愿能养好了身子,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旺盛龙脉。
其时,后宫皇子,一个是表妹所出,一个是妹妹所出。比起我曾经以为宫中也只得皇长子这一个皇家血脉,已经好了太多。
我看着妹妹的侧颜,听着她话里话外,对圣上的挂怀关切,心里无不唏嘘,曾经年幼扯着自己袍角的妹妹亦是长大了,长成了一国之母,言谈举止,气度娴雅。
“妹妹,他,待你,好吗?”是自她入宫后,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喊她妹妹,问帝后感情可好。
妹妹剥橘子的手顿了顿,旋即,轻笑:“好啊。常常来宫里坐坐,待太子,更是好得无话可说。有时,妹妹看着他逗弄太子的神情,心里总是想,也许,太子是乾昭朝有史以来,最幸福的皇子。因为,他的父皇,恨不得将所有的父爱倾注给他。”
我沉默,许久,问:“那是对太子,那么,对你呢?”
妹妹抬眼看了我一眼,将剥好的橘瓣搁在青花瓷杯内,笑道:“母凭子贵,后宫不是向来如此的么?他待太子好,自然便是对我这个太子的母后好,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何况,他原本便是寡情之人。”说着,朝我笑了笑,“哥哥不是说,圣上必是一代帝王。圣上要做的大事太多,又岂能为后宫所缚?哥哥,妹妹觉得,这样很好。”
我的妹妹,真的已然长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已然无须我跟在身后提点。
养伤的日子,总也是浑浑噩噩的,不知天上人间的。间或的,伤情转重,昏迷时,也能感知到各式各样的脚步声在身边来来去去的。太医、妹妹、表妹、几位重臣,偶尔圣上亦会来。
就这样,又是过了一段时日。
伤情再次转重,昏昏沉沉间,能听得太医在屏风后窃窃的细语,讨论我的伤情。依稀的,能听得模糊的话入耳来:“……这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但看,造化了……还是,快快去宫里奏明圣上皇后罢……”
后来,好似妹妹与表妹来了又去,再后来,好似是轩辕,坐在我榻边,低着嗓子说了什么。絮絮的话,如烟如丝,从耳畔吹过,倒是听进去了一句,轩辕说:“……慕容兄,你这昏迷不醒的,圣上如何带婉贵人过来看你?……唉,看了也是白看……”
轩辕走后,黄昏时分,我醒了过来,神智清明,遣走了所有人,窗外的海棠,开得正是盛时。偌大的思园,除了满园海棠,便是我。
然后,我便是透过一树海棠,看见了她。站在海棠树下,隔着盛开的花,眉目鲜活,巧笑倩兮。
她盈盈的笑,说:“慕容相,可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唤她,是公主千岁,还是贵人,只能拱手作揖,然后,再对那立于她身侧,一袭锦衣在昏黄天际下,锐气稍减,平增俊雅的少年天地叩拜:“臣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平身吧。”少年天子嗓音清淡,微含笑意,是的,也只有她在他的身边,他才会除了是个无情帝王还是个有着脉脉温情的少年。
我起身,垂手而立。
“慕容,今日来的,不是帝王,亦不是帝姑。只当是,朋友想见,如何?”闻言,我心里微微的讶异,直觉的,知道,帝王的内心里,必然有了某种天大的决断,而且,必然是与她,与我有关的。
我低眉垂目,轻声应道:“慕容遵命。”
“十五年前,江南一场大火,夜氏险遭灭门,牵连无辜甚广,死伤无数。错在先皇。朕想要努力弥补,却是弥补再多,怕是难平夜氏心中的恨。此后,我昭氏永生永世欠夜氏的。”
“两年前,漠北边城,莫寻惨遭不测,朕与慕容难逃干系。如今,姑姑替莫寻刺了慕容一刀,亦如姑姑所言,两讫了。”
“数月前,夜氏又多八十八条人命,紧接着,谢煌遭遇不测。无数证据,在指向朕。慕容,当着朕与姑姑的面,朕问你,此事,可是与你有关?”
我看向帝王的眼睛,在阑珊黄昏光影里,看着我,淡定亦静然,不怀疑不揣度,只等着我的回答。
我道:“前二事,臣知。后一事,臣不知。”
“好,朕信你。”
“谢圣上。”我看向她,问,“公主千岁可是信臣?”
她还是淡雅含笑,看我一眼,仰眸看她身边的少年天子,极其缓慢的轻声道:“我只信烨儿。”
那一刻,我袖袍下的手,再一次握紧,生疼生疼。
那一刻,我看到少年帝王唇角不经意间划过的笑痕,那般满足,那般轻松。
“此其一。其二,慕容想来也听说了,朕下江南一事,朕不在宫里的日子,宫中诸事,由轩辕会同六部尚书处理,慕容有伤在身,实应静心休养……”
我抬袖:“臣静养已有数日,身上的伤已无甚大碍,请圣上赐旨。”
“甚好,宫中一切,朕唯有交于慕容暗处盯着,方可安心。”果真是帝王,事无巨细,步步连环,明着,轩辕处理朝政,暗着,我监督宫中一切。难保,再暗处,还有人,盯着我慕容府。得利的,也只有圣上一人罢了。
我微微一笑,领旨谢恩。
“其三,朕不在宫里,又难得慕容在府中静养,特恩准了皇后与贵妃回府省亲,顺带将太子与长子带来相府,慕容也好从旁多多提点二位皇子启蒙。”
我犹豫着接了旨,二位皇子关系到乾昭血脉延续,皇子安全责任重大,不得疏忽,尤其是,被圣上捧在心尖子上的太子。
“姑姑,可有什么话要与慕容说?”
她笑了笑,抬眼看了看满园海棠,道:“慕容相真正是个雅人。”说完,朝我点了点头,转身,便是走了。
少年天子看着那尚未走远的背影,眸光深邃,唇含浅笑,对我道:“慕容,朕的江山,还有太子,暂托付于你了。朕相信你。”
说完,便是提足而去,携了那素色身影,消失于高墙深处。
初时,我并不完全明白圣上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一个月后,同样的黄昏,却是,夕阳如血,照红了巍峨皇城,我才真正懂得,那一句“托付”,一句“相信”,所蕴含的万金重量。
后来的后来,我站在那样高高的城楼上,是那女子曾经站立的地方,年幼的太子,哦,不,应是年幼的帝王尚未及我的腰身,小小的手总是习惯紧紧攥住我的右手食指,吐字清晰的问我:“舅舅,你在看什么?”
稍稍年长的皇长子,捏了捏我那被风吹起的左袖袍,目光中有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哀伤,在风中,轻声的道:“舅舅,要等多久,父皇才能找回化了蝶的皇姑奶。”默了默,嘟囔,“澳儿想皇姑奶了。”
“皇兄,皇姑奶是谁?母后说,父皇在皇陵里……”年幼的帝王,纯澈的眸子满满的是疑惑。那眼眉唇鼻,依稀的,是那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容颜。伸手,抱起年幼的皇帝,手指那满目河山的东南处,道,“看,那里是什么?”
“山,还有,云。”牙牙的声音。
我笑着点头。
转身时,孩童的声音,稚嫩的,在风中散开:“舅舅,母后种下的兰花都发芽了,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出新的左臂啊?”
“舅舅的左臂没有了,是不能再长新的的。”
“可是,母后明明说,会长的。”
我刮了刮孩童挺直的小鼻子,朗声大笑,道:“舅舅不爱新的,只爱旧的。” wWW● Tтka n● c○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时隔多年,我总是会在每年初春时分,想起那一晚,她站在树下,隔着盛开的海棠花,笑着看我,说:“慕容相真正是个雅人。”
倒是不常做梦梦见她,只在每年的清明时分,京城里无处不飘杏花香时节,夜不成寐时,围炉烧酒,饮着饮着,便是半醉半醒,朦胧的,便是能梦见她,一身宽袍水袖,满身血染,容颜精致,在兵戈铁马声里,回眸朝我一笑,唇齿轻启轻阖。
“敛思——”
是她,最后一次,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两个字。
那一日,正是乾宁五年,四月四日,清明节。皇历上写道:日值月破,诸事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