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她悄无声息的从慕容府出来时,天已然全黑。
十里长街,举目看去,人疏影稀,天宁地静。
她于夜色下,慢慢站定,看向远处,目光近乎虚无。
那一刻,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我唯一笃定的是,我在想什么,我在看什么。我在看她。我在想,真好,她回来了,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
有风吹过,正是初春的京城,柳絮纷飞,点点滴滴,落在她的发丝肩侧,她水袖广服,翩缱若蝶,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好。过往的分离算计,已然成了过往。如今的如今,我与她,回到了我生命的最初,她的身边,唯有我,而我,唯有她。彼此相依相偎,再不分离。真好。
我看着她,看着彼此于夜色下交错相依的身影,无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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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回头,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夜色下的慕容府,高檐青瓦,幽影深重。唯有那廊檐下高挂的灯笼,映着黧黑工整的“慕容”二字。
“烨儿——”夜色下,她缓声唤我。嗓音,是那般的柔那般的柔,只是瞬间,我便是醉了,醉在这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看着她的侧颜,是那般的妍美,那般的魅惑,心跳便是变得那么那么的激烈。
她从来不知道,其实,我是嫉妒着的,嫉妒她身边所有所有得她倾心相待的那些人,嫉妒过慕容凝,嫉妒过莫寻,嫉妒过那云楼族少主,嫉妒过小十……嫉妒过所有所有能够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是这些的嫉妒,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这一世,于她,我有太多太多的想望与贪念,永无止境。
她不在身边时,想着只要她能够回来,能够守在我身边,便是好的。
她回来了,就在我的身边,却是想着她能够看着我,只是看着我,目光中,再无其它人与物。
握着她的手时,却是想着,想将她拥在怀里,紧紧的拥在怀里,再也不放手。
嗅着她的味道时,总是想着,能够有更亲近的举触……
总是奢求的想着,我与她,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而我,可以毫无遮掩的,告诉她,我是爱她的,爱尽了我所有的人生岁月。
可是,奢求终究只是奢求。
那个字,那句话,这一辈子,我都不能说出口。因为,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我的姑姑。说出口,便是惊世骇俗。我不怕惊世骇俗,不怕世人如何想如何说,我只怕她会将我推的更远。不说出来,尚且可以留在她的身边,以着亲情的名义,对她好,为她付出,向她撒娇。总是不停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太贪,只要守着她,看着她,一世安宁。如此,便是知足。
竭力的维持表面的平静淡然,垂眸低声应她:“嗯。”
“他是乾昭至为忠心不二、刚正不阿的好丞相。”她在夜色下极轻极慢的说,“而我,险些让乾昭失去这样一位好丞相。”
风吹衣袂,是彼此袖角的缱绻相触,我伸手,缓缓的,去牵她藏在袖袍内的手,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情绪掩藏,总是笑着面对一切,唯有那藏在宽大袖袍内的手,会展露她内心至真的情绪。手握成拳。以着柔韧的力道,不容她退让的,掰开她的拳,五指交叉相握。内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坚定的告诉自己:至今往后,不管苦难幸福,她还有我,我必定不会抛下她,不会让她独自承受。
她慢慢的,由着我握她的手,轻声道:“他曾经说,他欠我一命,早晚必是相还。那时,在破庙,他原是可以避开的,他却是没有,他是真的想要将他的的命还给我的。”
风吹散她鬓角的发丝,我伸出右手,慢慢的,为她理顺那些发丝,低声道:“烨儿明白,都明白的。姑姑恨她,想要他的命,最终,却还是心生了不忍,所以,他还活着。”
“不,烨儿,刀刺入他的心骨时,我是真的想要他的命的。”她摇头,“若不是他,师兄不会死。师兄若是不死,今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会发生……”她忽然低低的笑,“你不知道的,我与师兄原是说好的,隐居漠北,安宁度日,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养育孩子。”
“但是,那个瞬间,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目光是恒常温润,甚而是,他的唇边,还擒着那一抹笑,淡雅亦温和。”她的肩,在夜色下,不经意的微微颤抖,“那时那刻,我看到的,不是他,是师兄……”
她垂眸,低低的笑:“其实,他与师兄,皆是一类人。若抛开彼此的身份,我想,他会与师兄成为最好的知己,同样的心怀天下,同样的大公无私,同样的袖手乾坤。”
“所以,心一迟疑,手一颤抖,刀偏了那么一寸,他便是未能死成。”她抬眼看我,眨眨眼,眨回那眸底晶莹,对我说,“烨儿,我很庆幸,那一刻,偏离的那么一小寸。因为,不管如何,他于乾昭,于烨儿,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乾昭,离不得他。”
我静静看她,看她于夜色下,精致的容颜,微微绽放的笑靥,心很涩很酸却又有微微的喜。涩的是,她的师兄,与她,总也是最好最好的存在,无人堪比,我亦是不能比。喜的是,她还是会为我考量,尽管,考量的,是我的江山社稷,是我的千秋帝王业。
涩过,喜过,忽然,便是恐惧。
因为,她提到她的师兄。我怎是忘记了,她再次入宫,原也是为了她的师兄,她的族人。其实,不是忘记,只是,刻意的,不去想那个人,那个在她心里,至为重要的人。
她说过的,她不忍她的师兄眼睁睁看她于不久的将来,撒手人寰,不忍她的师兄再次经历死别,所以,她选择离开。与其死别,不如,生离。
我是断然不会让她就这般受体内毒素之苦折磨的,纵然与天地争,我必然是要穷尽此生所有,也要护她完好的。而我,亦是有这信心。
但是,她毒素清除之日,是否,便是远离我,回到她最亲最爱的师兄身边之日?
恐惧漫生,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克制,不能露丝毫于色。
她仰起脸颊,轻声问我:“烨儿,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恨姑姑?”夜色下,她的眸光,清亮若星辰。
我看着她,摇头,泯唇,道:“不会。”要过多久,她才能明白,于我,不管她做什么,纵然她是要我这条命,我都会心甘情愿奉上,只要她开心。我对她,如何会有恨?除了她,时间一切,于我,无任何意义。
她笑了起来,眸光晶莹,道:“纵然不会恨姑姑,也会,有所惋惜遗憾的吧。”
我默然不语,心底是深深的惆怅。她始终是不明白,我昭承烨唯一会有的人间七情六欲,全数给了她,只给了她。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轻声道:“姑姑,请你,相信烨儿,只要过了这一次,一切都会好的。”这一次,给自己三十日的时间,带了她,走出这座深宫,便是为了还她一个彻底闲散无忧的将来。
她看着我,慢慢的,将手从我手心抽离,沉默半响,道:“烨儿,只要夜氏的事与你无关,姑姑已然知足。夜氏的事,自有夜氏人承担。你,若是还听姑姑的话,便是好生回宫,好好的,守住乾昭江山,如此,姑姑亦是对先太皇太后有所叫……”
够了够了,这些的话,我听得太多太多。夜氏,昭氏,泾渭分明,我昭承烨终究还是夜氏之外的人,非但是比不得她的师兄夜朝歌,甚至是,比不得她身边任何一个夜氏的人。
一团火,倏然蹿了上来。
不容她说完,直觉的,便是俯下身子去。那一刻,什么都来不及想,之想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堵住那让我觉得无力的话语。
当胶住她的唇舌时,脑中有根弦,倏然的,便是断了。
放不开了,真的放不开了。
什么师兄,什么夜朝歌;什么姑姑,什么侄子;不管了,都不管了。不管是生还是死,我都要将她牢牢的,守护在身边。
她被我牢牢的禁锢在怀里,我知道她在挣扎,她在闪躲,可是,我克制不了自己内心的魔,也不想再去克制。
直到,怀里的她,不再挣扎,不再闪躲,只是静静的,在我怀里。
我这才微微松开她,将脸颊埋在她的肩窝深处,深深的喘息,我不敢抬头看她,我怕她生气,更怕她推开我,所以,只能先发制人的以势夺人,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我埋在她的肩窝处,冷声的,对她说:“朕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夜氏又如何,亦是朕的子民,朕如何管不得?”
不敢去看她,拦腰将她搂紧,御风而去。
这一晚,没有回宫,露宿于皇城脚下的四合小院。
轩辕早已将一切打理妥当,她的行装,我的行装,外出所需的一切,皆已放在室内。炉火正旺,炉上的水亦是热的。
将她放在榻上,还是不敢去看她,只冷声道:“不早了,朕去给你放洗澡水,洗漱了,便歇息吧。明日,还得赶早。”
说完,绕至屏风后,调好水温,又从她的行装内,取出换洗衣服,放在澡盆边上的软榻处,这才挑帘,走出去。
她正坐在床榻边,低眉垂首,兀自沉思。
我想,那一刻,她定是想起曾经与莫寻在这里的几日时光。
生生的,平着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好了,去洗澡吧。”说完,打着步子走了出去,反手关了门。
小小的厨房,食篮搁在蒸笼上,掀开来,亦是热气腾腾。
她身子向来虚,尤其是生养孩子时难产,血气虚亏,总也得体细补养,不能大意。
在院子中站了半个多时辰,估摸着,她也该是洗漱妥当,这才端了食盘,轻叩门。
却是,无人应声。
我当是她尚在气我,也便低声道:“姑姑,临歇息前,总得喝口热汤才是。”
还是,无人应。
我并不担心,因为,我能够闻到她的气息,她就在室内。
想了想,道:“姑姑,烨儿可是要进来了。”推开门,抬眉看去,晕黄油灯下,床榻空无一人。
我心里微惊,放下食盘,挑开帘子,惊步走入屏风内。
一灯如豆,热气氤氲,她竟然,在澡盆内,睡了去,头搁在盆沿上,发丝散落在脸颊,许是因着热气的缘故,脸颊泛了薄薄的红晕,浓长的睫毛垂落,在脸颊下方投下深重光影,明灭不定,如梦似幻。
深吸口气,走过去,轻声唤她:“姑姑——”
没有应声,兀自熟睡。
轻轻的,拉了她的手,搭在脉搏处,脉象平缓,这才安心下来。
再轻声唤她,还是没有应答。
叹口气,取了榻上长毯,灭了灯火,闭眸,将她抱起,裹在长毯内。有一刹那,她的气息,水的热气,让我深深眷恋。脚步滞了滞,竟是期许着,如果,时光在刹那永恒,那该多好。怀里的她,忽然动了动,好似是无意识的,向我偎了偎,迷着语调囔到:“……烨儿……”
只为了这一声,一切,都是值得了。
乾宁五年,三月初三,我十八岁生辰,我想,三天送了我最好的生辰礼。那便是,将她再一次带回我的身边。而她,亦是给了我最好的生辰礼,那便是,这一声,无意识的轻唤。不是师兄,不是莫寻,不是其他人,只是——烨儿。
是的,我是烨儿,只是她一人的烨儿。
昏暗中,我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是那样的满足,一生,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