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钩,静静悬在树梢枝头,密林里浓雾到了下半夜渐渐沉到地面上,变作一层寒霜,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寒意逼人。
楚勒找块空地放了一把火,把马车烧了。火光熊熊,几里地之外都能看见。晗辛从树林里捡了一捆干树枝抱过来,放在楚勒脚边,不满地问:“够了吗?”楚勒不苟言笑,看了一眼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差不多。”
身后密林里搭了一顶简易的毡帐,平宗正在里面检查叶初雪的伤势。晗辛在火边找了个树墩坐下,回头看了一眼毡帐,里面隐约有灯光透出来,平宗不让他们进去,晗辛本来不愿意,但叶初雪昏迷之前将手交到了平宗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晗辛权衡再三,知道要想救叶初雪,只能暂时从权。她本就是南朝长公主身边最有主见和决断力的侍女,因此才会被放到外面来。离开宫廷这些年,独自在朔漠草原边郡间游走,她了解这些北国男儿,不管对方的身份是什么,趁人之危沾一个女人的便宜这种事是不会去做的。
晗辛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信任他们了。她看着楚勒将树枝一根根撅断扔进火里,问:“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楚勒朝昭明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被谁发现?如果是袭击你们的那人,他早就跑了。”
“那是什么人?”晗辛忍不住问。
“你不知道吗?”楚勒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你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严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说,还要追杀到这里?”
晗辛想想就觉胆寒,抱住自己的双膝,摇了摇头:“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一定饶不了他们。”
楚勒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就算知道了,你能把人家怎么着?你打得过人家吗?”
“你!”晗辛恼怒地看着他的笑容,不忿地哼了一声:“别以为只有力气大才能欺负人,比力气更重要的是这儿!”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楚勒不以为然,“你的脑袋那么好用,还用得着躲在这里担心害怕?”
“粗人!”晗辛懒得跟他多说,拿起一根树枝在火堆里使劲戳,火星被搅得满天乱飞。楚勒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
毡帐的帘子掀起来,平宗从里面探出头来:“进来帮忙!”
楚勒赶紧站起来要过去,平宗皱眉,冲晗辛说:“叫你呢!你来。”
晗辛一愣,才明白是叫自己,连忙丢下树枝站起来。平宗又问楚勒:“灰好了吗?”
楚勒点头:“好了。”
平宗看了一眼晗辛,转身回到帐子里。晗辛要过去,被楚勒叫住:“喂,等一下。”他从腰间解下一块软皮子平摊在地上,也顾不得烫手,拨开火堆上面的树枝,从最底下把烧得发白的灰捧了两大把出来。那灰烬滚烫,落在皮子上瞬间就冒出一阵焦臭来。晗辛吓了一跳,“哎呀,你的手。”她抢过去看楚勒的手,只见满是厚茧的手掌上已经烫出了好几个泡。
楚勒轻轻推开她:“我没事儿,快把灰拿进去,凉了就白弄了。”
晗辛也明白,点点头,小心将皮子的四角拎起来,兜住灰进了毡帐。
毡帐里面生着一盆火,温度非常高。晗辛进来,一眼就看见叶初雪裸着上半身伏趴在厚厚的垫子上,背上的箭被剪断了箭杆,箭头还留在肉里。她满头是汗,神志不清,颧骨因为发热烧得赤红,身体却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脆弱苍白,仿佛透明一般。平宗只穿着一件中衣,也是一头大汗,嘴里咬着一把匕首,正用软布一点点擦拭叶初雪背后的伤口四周。
看见晗辛进来,他点点头,示意她把灰包放在自己手边。从口中拿出匕首顺手放在火盆上烤,头也不抬地吩咐晗辛:“按住她。”
晗辛在柔然不止一次见过给伤者疗箭伤的情形,心中明白,不敢大意,两手分别按住叶初雪的两只肩膀,半伏在她的身上,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制住她。平宗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你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
晗辛摇头,心头乱跳,咬着牙说:“见过。”
平宗点点头:“好,你记住,千万别让她动,不然这么好看的皮肤上可就要留下一个大丑疤了。”他一边说着,出手如风,拿起烤红的匕首又稳又准地切入箭头旁的肌肤。他手法轻灵,晗辛只觉眼前一花,手下叶初雪闷哼了一声,浑身猛地一颤,晗辛赶紧大力压住。平宗已经将箭簇起了出来,将匕首还扔进火盆里,抓起一把灰来敷在叶初雪的伤口上。叶初雪又是闷哼一声,晗辛低头去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呼痛,眼睛迷蒙晶润,几欲滴出水来。
晗辛吓了一跳,试着呼唤:“夫人,夫人?”
平宗听见她的声音才发现叶初雪眼睛睁开,惊异之余,手下更是加快,将干净布条绕着她的肩膀捆好,又捡起一旁叶初雪脱下来的衣物中的中衣顺手撕成布条递给晗辛,自己则从她手中接过叶初雪的身体,不顾她微弱的挣扎,向上轻轻一提抱在怀中,将她背部的伤口露在外面,吩咐晗辛:“会包扎吗?”
晗辛咬牙点头,将布条绕着她胸前身后缠了几圈,包扎起来。
平宗说:“用力!”
晗辛担忧地看了一眼叶初雪。她伏在平宗胸前,浑身都在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平宗扳过叶初雪的脸,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强行将已经被咬出一排血印的下唇从她齿下抢救出来,笑道:“疼就咬我吧。比你的嘴唇结实些。”
他的肩膀宽阔,将叶初雪拥在怀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悍,即使叶初雪这样的女人,在这种时刻也柔软了下来,柔顺地用额头抵住他的颈侧一言不发。晗辛怔怔看了那两人一会儿,横下心,用力狠狠地将布带重重一拉,系了起来。伤口受力,叶初雪痛得浑身一紧,一口咬在平宗肩头,血从牙缝间缓缓渗了出来。平宗轻轻哼了一声,反倒更加拥紧她,用自己的胸膛容纳她的挣扎,轻轻抚摸着她散落在身后的长发,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不会再疼了。”
终于将结打好的时候,晗辛感觉自己背上的衣服已经全都汗湿贴在身上。她松开手,平宗这才将叶初雪放平在垫子上。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她的手臂有些发僵,牙齿不停地打着磕。平宗一边拎过风氅给她盖上,一边笑道:“你这个侍女可真厉害,要不是有她帮忙我还真不好给你治伤呢。”
叶初雪似乎是想笑,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听见。
平宗安顿好了才放手,起身的时候晗辛发现他头上也满都是汗水。平宗说:“好啦,你家夫人就交给你,好好照顾她吧,别着凉,多给她喝点儿水。”
他起身要出去,突然听见叶初雪用仍然发颤虚弱的声音说:“酒。”
平宗惊讶回头,叶初雪仿佛十分疲惫,闭着眼用力咽了咽,仍然还是一个字:“酒。”
平宗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微吃惊之余还是点头笑道:“也好,喝点儿酒你就清醒了。”
他转身出去,晗辛惊讶地发现似乎已经精疲力竭的叶初雪闭上眼睛的时候,嘴角扯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平宗并没有回来,只是让楚勒将酒送到帐外,唤晗辛出去取回来。叶初雪闻到酒味人就醒了大半,就着晗辛的手狠狠喝了几口,这才缓过气来,靠在晗辛的手臂上长长出了口气,闭着眼轻轻一笑,低声说:“夫人?”语气既像讥讽,又像是好笑,咀嚼了片刻,还是觉得新奇,又问:“夫人?”
晗辛大窘,一边拿起干净的布巾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一边低声解释:“不是你让我这么叫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