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登上惊涛屿的山头极目远眺,只见长江辽阔,浩荡无边,远及天际。太阳将江水照得耀白,水光潋滟,光斑闪动,一股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落霞关就在脚下。惊涛屿高达百米,从这里俯瞰下去,落霞关地形一览无余。这是借着江边沙洲逐渐修建起来的江上重镇,城中一半是官廨和营房,一半是普通百姓住家。此处居民多数都是驻军家眷,不少人家已经是父子两代镇守落霞关。
在落霞关东西两翼,密密麻麻停满了战船,首尾相连,长达十里。水涛拍岸,击打在巨大的船身上,撞得船体彼此相碰,发出沉闷的咚咚的声音。由于战船相连,撞击便一层层地向远处扩散出去,那声响也由近及远,如同战鼓一般向远处传递,再被江风吹回来,彼此交织,气势宏大,声震天地之间。
龙霄登高望远,登时便觉心头块垒都随着迎面扑来的风和往复不散的船声涤荡一空,忍不住振臂展袖,从胸腹之间,发出一声清啸,如金戈之音,直冲霄汉。
跟在龙霄身边的是几名守军中的少壮军官。听他发出这样的啸声,无不相顾骇然,随即又都露出欣喜之色。都是年轻人,热血轻狂,见龙霄转过头来冲他们挤眼,便也都不再拘束,放开手脚,高吼的高吼,长啸的长啸,还有人直接将手拢在嘴边,冲着江面哦哟哟哟地一连串大声呼喊。
十几个人一起喧哗,惹得江畔山崖中白鹭惊飞,猿猴飞窜,一时间鸡飞狗跳,连脚下水军大营也被惊动,不少人纷纷出来抬头查看。
龙霄十分尽兴,哈哈大笑了几声,才道:“如此大好河山,却不知要被血染红多少次,才能让上苍满意,终结这乱世。”
众人没有料到他突然发此浩叹,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校尉,名叫卫思的,笑道:“乱世方有英雄辈出。侯爷说不定便是统一天下的英雄呢。”
“我?”龙霄摇了摇头,无限落寞:“不过是个有家不能回,辜负了所有人的狗熊罢了。”
这话中颓意陡现,众人更加惊讶,连卫思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龙霄天性豁达,盯着江面发了一会儿怔,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又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指着江对岸说道:“听说罗邂在江畔陈兵五万水师,可惜江面太宽,看不大清楚。”
“今日雾气太大,若是晚上,有了灯火就能看见了。”
“那敢情好。”龙霄微微一笑:“不如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卫思却有些迟疑:“只怕余帅不会答应。”
这话一出,跟来的几个年轻将校无不垂头叹气,郁郁不语。
龙霄比任何人都明白余鹤年的难处,“不是他不答应,是两位王爷处处掣肘,他们自己把大军压在这里,却要去夺余帅的兵权,真是……”他的议论发了一半,十分机警地停了下来。
卫思左右看看,见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凑到龙霄身边低声道:“侯爷,我们听到些谣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龙霄乜斜着眼瞧他,笑道:“你小子就别跟我玩这个了,有什么消息就赶紧说,卖什么关子啊。我这儿有你们不能说的话吗?生冷不忌,快说!”
大家被他说得都笑起来。龙霄自到了落霞关后,在余鹤年帐下做了一段时间掌管文书的书记,终究不耐烦案牍文书,便趁着一日闲聊,对余鹤年道:“余帅可知我从先父那里承继了什么?”
余鹤年笑着问:“是田宅?还是官职?”
“都不是。”龙霄摇摇头,一指自己脑袋上的五梁冠,一本正经地说:“是武都侯三个字。”
余鹤年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自然立即就明白了,转日便令龙霄改任军中司马,让他统领一支人马,专习轻舟在水面上的随机策应作战。卫思等人归他统领。
龙霄在凤都带惯了明光军那一班勋贵子弟,一点儿将军的架子也没有,为人又诙谐好爽,很快便与手下人打成一片,卫思这群人在他跟前早就混得烂熟不拘礼,今日这样吞吞吐吐,反倒惹起龙霄的关注:“快说,别磨蹭。不然晚上回去罚你喝酒!”
卫思这才低声道:“两位王爷在营中,所以只有这时才敢跟侯爷说一声。我听说这些日凤都暗地里有流言,说是宫中其实发生了大事。”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说的时候不是很有底气:“说是皇帝陛下被杀,太后被罗邂软禁起来了。”
风突然大了起来,龙霄身体晃了一晃,几乎摔倒,惊得旁边几个人连忙扶住他,纷纷道:“侯爷小心。”
龙霄蓦地转头朝凤都的方向眺望,也顾不得风大,不由自主走上两步,被僚属们死死拽住:“侯爷,风太大,千万小心,别再往前了。”
也不知为什么,太阳仍旧火辣辣地在头顶照着,蒸腾水汽附在皮肤上跟汗水混合在一起,所有人都热得浑身冒火,龙霄的周身却仿佛被笼上了一丝寒气,令人看着他就没来由地打寒战。
许久,龙霄终于转过头来,面上已经是若无其事的笑容:“哪儿来的妖风,差点儿把老子给卷下去。卫思!”他勾勾手指,将卫思叫到一旁仔细问:“你这消息确实吗?听谁说的?”
“我在凤都有个自幼的好友在金吾卫中当值。凤都突然戒严,城中粮食紧缺,他趁着出城收粮的机会与我家里的见了一面,这话就是他说的。”
龙霄要靠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定定神:“怎么买粮的事倒让金吾卫去做了?这哪里是他们该做的?”
“如今罗邂谁都不不信任,所有的官员一律都不肯重用,唯独他一手带出来的金吾卫还当做自己人,这种事情也只交给金吾卫去做。”
“荒唐!”龙霄压住心头的惊怒,又问:“那条太后的消息,到底是怎么说的?”
“听我那好友说,当日似乎罗邂与太后起了争执,也不知如何陛下也在,被罗邂亲手杀死,之后太后就被幽禁宫中。当日在场宫女内侍全部处死,此事只有金吾卫几个要紧的人知道。我那好友也是听上司喝醉了酒失言才知道的。”
龙霄的脸色再也无法维持正常,越来越阴沉,便如天色一般,明明之前还是艳阳高照,突然之间就被乌云压在了头顶,云上隐隐还有雷鸣之声,瞬时间就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龙霄抬起头看了一眼,说:“要下雨了。”
旁人劝道:“快回去吧,再不走只怕要被雨浇在这里。”
龙霄听若罔闻,问卫思:“他说这话,有几分可信?”
卫思十分踌躇:“照说我这老友不是胡乱说闲话的人,可这事干系太大,我实在不敢说到底是真是假。”
一滴雨水打在脸上竟然隐隐生痛。龙霄有些恍惚,脑中一片纷乱,心头闪过全都是他最后一次去居延宫中,见到熟睡的小皇帝时的情形。
那孩子睡得那么熟,粉嫩的脸蛋红彤彤的。他本以为皇帝是生了病,闯进居延宫时满腔焦躁,在见到这孩子的时候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仿佛一场甘霖润泽心头一般。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雨下得霸道暴躁,不由分说便兜头淋了下来。雷声滚滚,闪电从天庭一路劈到了江面上。龙筋一般的雨注砸入江面,喧豗沸腾,如同万马齐喑,铺天盖地。
卫思等人见龙霄仰面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都被淋透,一时不知到底哪一句话说错,让他变得如此反常。几个人推让了一番,终究还是将卫思推过去。
走到跟前,卫思发现雨水落在龙霄脸上,向下在下巴上汇集,如同一条瀑布一样滴落胸口。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滚烫的火炭,随时要将胸腔烧穿爆炸一般。
“侯爷!”卫思大声喊,“回去吧!”
“好!”龙霄转过头来恶狠狠看着卫思,眼睛通红,给人一种随时会流出血的错觉,“回去!咱们出来得太久了!”
这一日的大雨让余鹤年在饭后好好地睡了一觉。连日来的闷热被大雨扫荡一空,余鹤年枕着雨声安安稳稳睡到了交寅时才起身。他近日赋闲,索性撩开所有烦心事开开心心地养花种草,一起身便闻到茉莉的香气缭绕,喜得执了剪刀命侍女带着锦囊一起去窗前给茉莉剪枝。
忽然方僭一身一头湿得水里捞出来一样闯了进来,也顾不得有人拦阻,一见到余鹤年就大喊起来:“余帅!龙驸马带兵去攻打凤都了!”
余鹤年一惊,剪刀摔在了地上,喝问:“你说什么?说清楚!”
方僭急得跺脚,身上的水珠登时甩得到处都是,“他早先带人上惊涛屿山顶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回来就点了兵带着他那两百轻舟朝江对岸而去。”
余鹤年再也无心管什么茉莉,顺手抄了墙上挂着的伞就往外走:“这还了得?擅自离营,这要是让两位王爷知道了,那是死罪呀。”
方僭也急得叹气:“最可恨是他手下那些人,一个劝的也没有,全都跟着他出发了。真是不怕连累家人么?”
余鹤年已经走到了庭中,听他这样说却蓦地停下脚步,转头问:“你说士卒都跟着他走?”
“是啊!其实将士们也是早就闷坏了。都是凤都人,许多人妻儿老小都在凤都城中,早就恨不得打回去了。”
余鹤年听了这话反倒不着急了,慢慢撑着伞走回到屋檐下,也不在乎身上被打湿了一大半,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我一听消息就来找你了。”
“还有别人知道吗?”
“咱们营中的人自然知道。”方僭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余帅,再不去可就晚了!”
余鹤年蓦地抬头,颔首道:“很是,再不去就晚了。”他一边说着,却将伞收起来,往屋檐下的胡床上一坐,说:“这事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来过。”
方僭愣了一下:“什么?我没来过?”
“嗯。你跟龙霄带着我落霞关的七万水军私自出营攻打对岸,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方僭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狐狸的想法,但是眼见要让自己跟龙霄背黑锅,还是忍不住皱眉:“我们没有你的元帅军令,如何能调动军队?再说,余帅,你这是将我们往死路上推呀。”
余鹤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撩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军令,军令已经被两位王爷收走了。可是军心却不是能被收走的,对不对?至于死路……两百艘轻舟和一千艘战舰,到底哪个是死路?”
方僭终于明白了,登时吓得连打在背上的雨水都觉得滚烫灼人了,“你……你要造反!”
余鹤年笑眯眯地说:“造反?怎么是造反呢?咱们这不是勤王诛杀奸逆去了吗?”
方僭呆了呆,跺跺脚再不多留,转身向外面跑去:“我这就去追上他,要闹就闹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