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人在哭。
幸晚之睁开眼,又闻不见哭声了。
如此反复数次,便再也睡不着。
起风了,她起身走到窗边阖上窗,狂风吹得窗纸噼啪作响。正值夏日,暴雨到来前总是这样的天。
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幸家大宅的时候,有一夜亦是这样,狂风大作,顷刻间瓢泼大雨骤然落下,雷声轰鸣,白色的闪电划过漆黑夜幕,尔后宅子里传出悲痛的哭喊。
之后两年之久,她被关禁闭,屈身于幸家后宅废弃小院,人人都说她该死,还是老太太为她留了一条命。
从小就是这样的日子,现如今她又有什么难过的呢。
说好了不再去想,可闭上眼眼前浮现的还是傅朝生那张决然的脸。她拉住他的袖子,可他连一眼都不曾看她。
幸晚之想,他是有多恨自己,才能连一点夫妻之情都不顾了,他是有多想把她推开,才能在天子的面前给她这样的难堪。她是傅家长房的大少奶奶,恐怕过了今日,全都城都知晓她幸晚之不过是一个空壳,竟连夫君的心都得不到。
她想想又觉可笑。
她竟是想要得傅朝生的心么?真真是痴心妄想。
可若是傅朝生对她一丁点的念想都没有,为何那夜还这样问她,问她嫁给他是不是福分?她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
却蝉闻见动静,从屋子外头敲门而入。
“小姐,你怎么下床了?”
幸晚之伸手将自己枯乱的头发理顺,慢悠悠地坐到床边,却蝉回头一看,主子的双眼红了。她关怀却蝉:“怎么不睡?不是有旁人值夜么?”
“小姐,早起到现在,你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却蝉担心你扛不住。”
“我还好。”幸晚之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只是有些想念哥哥,还有幸家的人了。”
却蝉一时发怔,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又说:“却蝉,咱们回忠武侯府,好不好?”
“小姐……”
幸晚之脸上漾着的笑意更浓了,她仿佛很愉悦,唇边的弧度恰到好处,像极了发自内心,可却蝉晓得。
“好久没见到父亲和奶奶了,我很想念他们。还有嫣儿。”幸晚之顿了顿,像是忽的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嫣儿嫁给了哥哥,我若是回到幸家,岂不是每日都能和嫣儿作伴。想必那真是极好的。”
她又说了许多幸家老宅的往事,幸家的那些人、那些人,她都很想念。
却蝉斗胆打断了她:“那傅家呢?小姐在傅家就没有想念的人么?若是回到了幸家,小姐不会想念傅家的谁吗?!”
傅家的谁啊……幸晚之的眉头微微一动,悲上心来。
傅家的人,她该想念谁,又该如何想念这个人?
“小姐,不是却蝉不愿意跟你回去,是因为却蝉分明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啊。小姐,咱们在傅家一年多,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今日在皇上面前那一闹,张氏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保不了那傅尚全了,他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小姐,我知道你心里头难受,可是大少爷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吗?虽然……虽然……大少爷冲动之下欠缺考虑,但是不这么做你就得死啊!比起这些,小姐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即便小姐埋怨大少爷,这件事……我还是要帮大少爷说上一句话的!”
幸晚之微微往后靠了靠,闭上双眸道:“你现在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小姐,却蝉的命是你的,多年以前却蝉就决定要一辈子在小姐身边,小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她还想说话,冷不丁幸晚之挥挥手,却蝉听话地闭上
了嘴巴。
幸晚之睁开眼,一双眼是暗的,看不见往日的分毫神采。她抿了抿唇,良久之后才叹:“我们都是这样,明明知晓这些道理,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你出去罢,我有些累了,想静一静。”
“是,小姐。”
暴雨惊雷,天光乍白,芳华前脚刚进桂芳院,后脚就听见张氏怒吼。本以为这一次幸晚之在劫难逃,偏偏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枉费她前阵子将流言闹到这般境地,谁晓得九皇子竟会帮那个贱人说话,谁晓得傅朝生这个时候回来,谁又能晓得那贱人到现在竟还是个处子,害得她功亏一篑不谈,傅尚全被带进了宫,老爷又气得快病了,她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太太莫气,千万不要为了旁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倒是不气,我让你办的事你可有办得成的?!”
芳华挨了挂落,一张脸耷拉下来:“大太太,芳华没用,但芳华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太太……”
张氏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冷声道:“有话快说。”
“幸氏出门去了。”
“什么?”张氏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这个时辰这个天她出门去了?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这……奴婢不晓得。成欢院今日不正常得厉害,说是大少爷刚回府就又出门了,我估摸着那幸氏恐怕是觉着没有脸再留在傅家了。”
张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她当然没脸留在傅家了。自傅朝生回来都这么久了,她竟还是个处子,这要是传出去,她这大少奶奶的面儿往哪儿搁。”
“大太太所言极是。大太太,我看那大少爷对那幸氏是一点儿心都没有,留着她也无妨。她对我们的计划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芳华的话还未说完,冷不丁张氏一个耳光甩了过来,芳华心中大骇,赶忙连滚带爬地趴在地上,边掌嘴边求饶:“大太太饶命!芳华多嘴了……”
“先前让你办的事办成了这样,还敢说那幸氏对我们毫无影响。那贱人一日不死,想动傅朝生就没那么容易。那两人今日里应外合,愣是让我筹备许久的计划付诸一炬!若是那贱人毫发无损,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芳华连连磕头,意欲将功补过:“大太太息怒,芳华知道怎么做了,大太太放心,这一次一定不会再出任何意外了!”
天边惊雷肆虐,骤至的闪电将张氏额半边脸照得煞白。
从傅宅出来没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幸晚之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虽是夏日,寒气还未退,外加她走得急,也未曾带雨伞出来,如此一来,她还没走几步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夜已然深了,路上没有人,幸晚之循着暗淡的光,一直往城郊走。
漆黑的夜路,恍若很久之前。说来,她和傅朝生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那时她被他擒住,双手不得动弹,他身上有好闻的桃花香,闻上一下人就要醉了。
她却不愿意再去想与傅朝生之间的种种,大抵过了今晚,尘归尘土归土,他们之间的往昔,都是笑话,尘埃而已。
幸晚之是不自觉走到那家废弃的宅子外的,院里的桃花应当早就谢了,可院子的木门竟是没有锁。
院里的桃花落得一个不剩下,转眼她和傅朝生竟相识了这样久。
初次,就是在此地,她与他隔着一扇门,他拒她千里之外,也是那一次,他翩跹如画中人物,只此一眼,她便夜不能寐。
傅朝生说她欠他一个答案,可这答案俨然再明显不过。
她若不是爱他,今日又怎会心如死灰。
她茫然在雨中伫立良久,下一刻,有伞
横在了她的头顶。
她没有说话,身后的人亦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天边再次被惊雷划破,她才被人蓦地扯到右手边的屋檐下。
“你怎么到这里……”
傅朝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她冷冷地打断了,幸晚之没有看他,却是用质问的口气问道:“为什么?”
他一愣。
她自顾自地苦笑了起来。
“傅朝生。”她没有叫他相公,傅朝生的心微微一沉,“告诉所有人你不爱我,你不想碰我,让我被世间人耻笑,你很得意吗?”
傅朝生静静地望着她。
“却蝉说得对,你是留了我一条命。我应该感激不尽才是。”她抬起头,被雨水淋湿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烧出几百个窟窿才罢休。
她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裳,傅朝生手中的伞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被风吹远了。她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灰色石墙上,手还是扯着他的衣裳,一下都不敢松。“可是傅朝生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难过。”
她的眼睛还红肿着,他伸手想为她拭泪却被她狠狠地推开。
幸晚之颤抖着肩膀,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我看来,晚之,人命是最重要的。”
“保住了命,然后呢?然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只是顶着一个虚无的头衔,不过是你们傅家争夺权势的棋子,你就是希望我这样活着的么?”
“你要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幸晚之捂住自己的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伸出手,却始终不敢去触碰她单薄的身子。
她像是一只摇曳在暴风雨中即将凋零的花朵,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亲手将她救活。
“傅朝生,你要我这样活着,可我不要。你要我这样成为你的妻子,可我不要。你要我安安分分老死在傅家,可我告诉你,我不要!”她又想是一头爪牙锐利的野狼,逼迫他同自己靠近,“我不会如你的愿,我也不会如傅家和幸家的愿,你们越是要轻贱我、踩碎我,我就越不会让你们得逞!”
她悲极而怒,傅朝生却知道,她是在挽回自己最后的尊严。
在这样博弈里,她一旦卷入其中,就没有可能抽身而出,不到最后粉身碎骨,她就永远得不到长久的安定。
幸晚之如此,他傅朝生亦是如此。
他们都是官宦之家的子孙,生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他一度想认命,直到幸晚之用遍体鳞伤的自己告诉他,命若天定,她便破了这个天,他才倏忽间对她新生敬畏。
即便是此时此刻,她抓狂地想要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与怨愤,即便她颤抖的声音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依旧目光决然,冷得像是今晚的暴雨。
“傅朝生。”她声音喑哑,喊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声。
她往后退了两步,抵在身后的石柱上。
“那天你说,我还欠你一个答案。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告诉你答案。”
“嫁给你,是我这一生最悲哀的事。”
“分毫的快乐都没有,更别提福分了。”
傅朝生觉着自己的心忽的裂开了一个口子。
“凭什么要我承受这些?”
“凭什么我要看你们傅家的脸色,生活得如此战战兢兢?”
“凭什么我要把自己的一生错付在你这样的男人身上?”
“不稀罕!傅朝生!你带给我的这些我分毫都不稀罕!”
她用尽了胸腔的最后一口气说道:“傅朝生,我要休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