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和谈

午后, 北国元帅夜澜派来使臣,表达了和谈的热切期望,希望曲国能允许暂时休战, 以待上命。

隋云的回复极为客气, 不仅大赞夜元帅的拳拳之心, 而且许诺, 若有所需, 曲国大军必倾力相助。倘使两国能够修好,也是边疆将士、黎民百姓的福分。

送走来使,隋云击掌而叹, 道从此北疆再无战事。我撇撇嘴,不以为然:“你又如何知晓那位庆王不是个好战喜功之人?”

隋云一笑, “庆王若秉性也是如此, 他这刚坐上的王位便岌岌可危了。”说着命人取笔墨来。

我帮他展开纸张, 压好镇纸,随手研墨, 思量着他方才的话,确实极为有理,对他的敬意不觉又增加了一分。

我伏在桌案旁,眼看着他将一笔蝇头小楷写得工整好看,不觉抬头看向他英挺的眉目, 又瞧瞧他指节粗大的手掌, 心中暗暗称奇。皇姐夫洛飞曾盛赞他文武双全, 果然无虚。

隋云写罢当日战报, 我抢过来细细吹干墨迹, 拿过去给母后赏鉴。母后却摇头道:“这字体虽好,比我曲国灵苏公主的, 怕是还要差上一些。”

我一愣,瞬间已明白母后是在笑我,佯作恼怒,扭身回到隋云身旁。却不料他竟对母后的调侃信以为真,见我过去,低声道:“没想到义妹写得一手好字,不知可否让做大哥的瞧上一眼?”

啊!我顿时脸上发热,含糊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舞文弄墨不是我们女子的本事。”

隋云尚未说话,唐鸿已在母后身旁哈哈大笑,“不错,我们江湖中人自然不需这笔墨勾当!”

没想到这位向来忠厚的师兄也来拿我玩笑,我心中暗恼,只做不闻,见隋云重新展开信纸又另外修书一封,忙上前帮着扶纸研墨,对母后与唐鸿的谈笑只做不闻。忽然听得耳旁隋云低低声音道:“能得殿下相伴添香,我隋云此生无憾。”

这一句低喃,极轻极柔,怕是只有我一人听到。一股火热自耳侧瞬间燃遍了整个面颊,我惶然低头,却错手打翻了砚台。我哎哟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将隋云写了大半的一封信自桌上抽开,仍是被沾染了半团墨汁,眼看着不能用了。

我懊恼万分,隋云却自我手中接过去,笑道:“正巧这封信本就写错了,正要换一张。”说着另取了一张信纸过来铺在案上,握了握我的手道:“只是还要委屈殿下再帮小将研一池墨。”

我抬眼看到他鼓励的笑意,也回以一抹淡笑。

隋云的新折子里详细述明即将到来的和谈的始末,希望皇上能派重臣为使前来北疆。他将两份奏折都请母后阅鉴,母后看罢,在第二份书信末端添上一句,“太子尚需历练,不妨派他前来吧。”

我嗔道:“母后,我也是皇家血脉,为何不能让我出面为使?”

话音未落,我已瞥见隋云忍不住露出的笑意,不觉有些恼羞成怒,“父皇总是说我文不成武不就,我此次偏要做出些大事让父皇瞧瞧!”

可似乎并没人将我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两日后,北国国君不知如何被请出了行宫,由夜澜与夕夜亲自护送回国都。

夕夜临去前夜,出乎意料地修书约我相见。

信函是隋云在无人时亲手递给我的,他见我神情凝重,良久不言,大约以为我不敢见他,拍了拍我的肩头,道:“去见见吧,或许夕夜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与你说。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妹子,无论将来如何,都不要让自己心生悔意。嗯,你若是不放心,可请唐大侠陪你同去。”

我抬起眸子,迎上他温柔诚挚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隋大哥,多谢你!”

约会之地在北运山北坡的陶然亭。

我到达之时,夕夜早已候在亭中,神态显得极为疲累。在见到我时,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紧走几步迎上来就要抱我,“苏七,你终于来了!”

我退后两步,昂然道:“夕侯爷大事已成,便要与我挑明真相了么?”

夕夜迥然的双目暗了暗,慢慢落回手臂,郑重道:“苏七,我曾答允过你,要陪着你走遍四海,今日终于可以如愿。苏七,待我先回国都……”

“夕夜!”

我打断了他的话,“夕夜,我很感激你陪着我这么久。你让我知晓了何为责任何为自由,让我知晓了自己应当为何而生。夕夜,你有你的家国天下,我也有我的人生与求索,有我的自由与家人。”看着他脸色微变,我顿了顿,凝视着他,真心诚意道,“夕夜,恭喜你完尝夙愿,你可以继续留在北国了。男儿汉大丈夫为国为民,是义之所在,我不怪你。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苏七!”他踏前一步,朝我伸出双手,声音有些发颤,“苏七!我义父虽是许我高官厚禄重赏,可你放心,我不会留在北国。苏七,我先时确是对你有所欺瞒,可我也是不得已!”

“侯爷请止步!”我厉声阻止了他向我靠近。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身畔马儿嘶鸣,我半垂下眼,心中百味杂陈,莫名的酸楚与伤痛不可遏止。

“夕夜,咱们江湖再见吧!”我说罢拂袖而去,身后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后再无响动,夕夜终于没有追上来。

我迎着冰冷的夜风快步行走,渐渐施展轻功在林间奔行,很快泪流满面。

前面不远处的山坳里,静静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我一眼便看清来人,脚步不停,飞奔过去,身子直直扑入他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隋云轻轻揽住我的身子,低声劝慰:“好了,都过去了。夕夜回北国,已是前程无量,你也不必替他担心了。”

我擦干眼泪,却忽然想起,方才一时不忿,竟然忘记询问夕夜的伤势,不过看他行动自如,尚能骑马,应是无恙的吧。

夕夜等人走后没多久,便自北国传来消息,国君逊位,尊为太上皇,庆王称帝,以夜澜为王使,赴边境谈判。

听说夕夜并未随行,我便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却不敢向旁人求证。只有师兄唐鸿瞧出了我的心思,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推测道,“听说夕夜伤重未愈,或许是新任的国君体恤功臣,让他留在国都休养也未可知。”

我将信将疑,总是放心不下,但想想有上官雪影在他身旁,总不会有什么差池。

父皇很快派了太子哥哥前来,两国和谈进行得极为顺利。既是大局已定,剩下的便是拟定诸多细则,非一两日能成事。母后放心地将太子哥哥交给隋云,便要与我一同启程回京。

想到从此便当真要与那人天涯永隔,我心头便沉甸甸地开心不起来。

半月之后,我跟随母后回到了阔别一载的京城,很有些物是人非的慨叹,入宫之后,不消说,被父皇叫去狠狠训斥一顿。母后并未拦阻,只在一旁慢慢饮着茶,待父皇摆手命我退下,方站起身温言道:“灵苏,你回去沐浴更衣,好好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我知道母后今夜不能陪我,满心委屈无处倾诉,只能悻悻回了自己寝殿。我将两名宫人赶了出去,一个人在殿中转了几个圈子,想起宫中唯一的伙伴江清莲也回了岐山,更觉着这空旷的大殿内冰冷空寂,比往日更是难捱,我爬上床榻,颓然栽入华丽的锦被,一时也无力爬起,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洛飞知道我回来,第二日一早便候在殿外,待我用过早膳便将我接出宫去。

到了皇姐姐府中,我抱住高贵艳丽的皇姐转了两圈,又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两口,才算重新活了过来。

皇姐姐好容易将我从身上扯下来,得以端详我的容颜,却惊道:“灵苏,你黑瘦了许多,定是吃了不少苦!”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又去铜镜前仔细照了照,并没觉着与从前有什么不同。皇姐逼着我在香汤中沐浴后,换上她华丽的宫装,我受不得这种束缚,浑身不自在。可看到皇姐期盼的眼神,想到自己每每思念亲人之时也曾泪湿满襟,不觉心中一软,便耐着性子听任宫人服侍着穿上了。

皇姐绕着打扮一新的我啧啧赞叹,连着她的贴身婢女小凤都道小公主殿下真是个美人。我心中却殊无欢喜。

随后的日子里,皇姐每天都来陪着我,偶或也让洛飞叫上京中世家子弟携带家眷相伴郊游。父皇与母后对我的怜爱疼惜也更胜往昔。我知道他们都在替我担心,便也如其所愿慢慢恢复了自己没心没肺的顽劣本性。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年那个逍遥自在、不识愁滋味的小公主曲灵苏已经不复存在了。

月余之后,朝里传来了两国修好的捷报。再一月,太子哥哥与隋云大军回京,我跟随父皇与母后盛装前去城外迎接。

远远看着意气风发的两名年轻英俊的将军并辔而来,我与周围的百姓一般,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意。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知道一场大捷要耗费多少鲜血与心力,也更加知道,这一场和平来之不易。这其中,也曾断送过我的期许、我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