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相处

我立在父皇与母后身旁, 接受回朝将士的参拜。太子哥哥朝我眨眨眼,仿佛是在暗笑我的一本正经,我从心里暗暗唾弃了他, 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隋云大约从未见过我穿如此华丽的宫装, 一脸惊骇的模样让人看了好笑。

随后的宫宴之中, 隋云的目光一直悄悄在我身上转悠, 几乎没有离开过。我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 待酒酣舞浓之时,起身离席退出了大殿。

屏退了服侍的宫人,我顺着小径向后园行去, 喧闹的人声渐渐淡下,我随意寻了一株梅花树下坐下, 拈起脚旁零落的花瓣, 在鼻尖闻了闻。

眼前忽然停下一双云鞋, 我尚未抬头,隋云已坐在了我身旁, 微醺的酒气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

他仍是一身戎装,威风八面,我向一旁让了让,伸出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 冰冷的胸甲阻隔了力道, 我随口道:“都回来了还穿这劳什子的盔甲做什么?”

他咧开嘴笑道:“这是庆功宴, 自然要彰显咱们大曲国的军威, 好比文官的官袍, 凡前来赴宴的将军都不能穿便装的。”

我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向后仰靠在树干上。这时头顶落下一片梅花瓣, 我眼睁睁看着它飘飘悠悠落在了我的鼻尖上,拢嘴吹了吹,并没吹下,便要伸手拂落。却不料刚抬起的手便被有力的大掌握住,停于鼻尖的梅花瓣被人轻轻拈了去。

我刚要偏头看过去,眼前忽然一暗,额上被温热柔软的唇轻轻吻了吻,我怔然看向隋云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口一阵猛跳,怒意渐生。

隋云目光深黯,凝视我片刻,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我后悔了。”

我挑眉问:“后悔什么?”

“后悔与殿下结为兄妹。”

他呼出的浓重酒气令我晕眩,手腕被他牢牢捉住,这种被桎梏的感觉令我极为不适,可隋云含笑的唇角边依稀浮现出的一抹苦涩,让我实在不忍心苛责。

“隋大哥,我要先回殿上去了。你也回去吧,你是我大曲国第一大功臣,随便逃席可是大不敬。”

隋云慢慢松开手,我微笑着推开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微尘,若无其事般转身离开。踏出园门的一刻,我微微回首,他竟是仍在梅花树下静静坐着,在冬日的午后,尤其显出些落寞与孤寂。

我心中暗暗叹息,隋云,对不住,你要的,我苏七给不起。

我本以为宫宴的尴尬与拒绝会让他渐渐疏远我,可没想到,第二日,隋云下朝后又来求见。

我怕他又要说出什么混账话来,便招来整个寝宫的宫人在一旁服侍,这才传他进来。可他并未如我所想纠缠不休,进得殿来,瞧了瞧周围侍立的环佩珠翠,竟是只奉上一只小小的锦囊便即离开。

上官雪影终于将百日烬的解药给了我,锦囊中还附信详细写明了用法用量。其实母后每晚亲手熬制汤药,行针走穴替我解毒,服不服她的独门解药已不重要,可我仍是感激她对我的关切与惦念。

我一直奇怪以上官雪影的骄傲,为何会对隋云另眼相看,此刻却依稀有些明白,上官雪影所渴求的,或许只是一份执着而不变的真情,而隋云,对我恰恰如此。

我脑中忽发奇想,若是将上官雪影许配给隋云,岂非郎才女貌、一对佳人?可转念却推翻了自己的妄想。上官雪影身世凄凉,寿数不多,希望她于有生之年能寻得一份真爱。

过了新年,我开始振奋精神,协助母后为宫廷、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尤其是母后当年亲手办下的女学,这些年来并不兴旺,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地驻扎在世人的心头,除京城外,各大书院中的女院几乎都成了摆设。可我却有志于此,立誓要将它发扬光大。我请皇姐姐来教授礼仪修养、请母后传授医工农商之技,请洛飞和几位侍卫来教习健身之术,更是赖着太傅前来讲授诸子百史。出乎意料的是,隋云居然支持我的行为,还自愿前来女院教授行文习字、弓马武术,一时传为朝野佳话。

太子哥哥偶尔前来巡视,惊诧地回去后连连向父皇夸耀,于是,我受到了父皇的嘉奖。消息传开,女子为学一时蔚为成风,母后欣慰之余,却在为我的婚事担忧。

在诸人的大力相助下,整整一个冬日,隋云都一直陪在我身边,无公事时到女院教学,天气好时还经常约我出外游园、打猎。刚开始洛飞与皇姐还陪着,后来便只剩了我与隋云两人。我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心思,父皇更是乐见其成,只可惜,我只能当隋云是兄长。不过,隋云并不因为我没有给他任何承诺而对我有半分的冷淡,他用尽一切心思来陪伴我走出这段灰暗的时日。作为一位义兄,他真正做到了有难同当。

这样悠闲而充实的日子过了数月,就在亲近之人都或真或假地玩笑,以为我不久的将来便要成为将军夫人的时候,命中注定的劫数却是躲也躲不掉。

这日打猎之后,天色尚早,隋云便提议在溪水边烤野味吃。我见他兴致颇高,便没有反对,坐在大石旁,看着他一点点生起火堆,捡来枯枝搭好架子,专心翻烤着野兔,不言不语。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我忽然想起,那时初遇夕夜,露宿荒林,夕夜打来两只山鸡,向我讨了秋水剑串上烧烤,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苏七!苏七!”

隋云的轻唤将我的思绪自往事中召回。我含笑看着他,道:“隋大哥,天要黑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隋云并不答话,撕下一条热腾腾的兔腿递给我。我接过来慢慢吃着,香滑可口,不过,还是比不得夕夜烤出的味道……

“苏七,有件事极为要紧,虽是陛下严令不得告诉你,不过……”

我听着隋云的语气有些沉重,抬起眼望着他,“隋大哥不必顾忌我父皇,只管说。”

“几个月前,两国和谈之后,北国新王将朝中官员进行了大清洗,那时,夕夜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受封任何官职,便是从前的侯爷之位也被收回了。”

“这我知道。”我点头。这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夕夜的确切消息,我也从未刻意向人打听过他,可来自各方的零碎信息显示,夕夜在北国并不受新王宠信,甚至没有一官半职。对此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猜测他或许是拒绝了所有封赏,就此隐居了吧。

“你知道的只怕不多。”隋云摇摇头,“据暗部查明,夕夜当时一回到国都便被庆王秘密软禁起来,后来更是以杀害前太子的罪名打入大牢,一关便是数月。如今国内诸事渐定,庆王便集齐夕夜十八条大罪,要于四月初十凌迟处死。”

“什么?”

手中的兔肉跌落在地,耳中嗡嗡作响,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勉强道:“隋大哥,你说的是夕夜?”

隋云将手掌覆在我手上轻轻握住,“是夕夜。消息确凿,半月之前已经得到,可陛下严令任何人不得透露给你。可我瞧着行刑的日子渐近,若是不告诉你,我只怕……只怕你会此生有憾。”

大约是我的脸色吓着他了,随云没有再说下去,听任我抽回手,摇摇晃晃站起,向回奔去。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恶讯,夕夜是庆王的义子,这些年来为了北国,为了庆王,可谓呕心沥血,若不是他舍命相助,只怕庆王也未必能这么容易便做了国君。夕夜为了庆王,甚至亲手埋葬了他与我之间的誓言……

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完全割舍了对他的情义,可到了此时,心中的惶然无着,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的失落,才让我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深地爱着夕夜。若是他活着,我可以与他相忘江湖,永不再见,可他若是死了,我却不能独活。

马蹄嘚嘚,很快到了身畔,我身子一轻,已被隋云抱上了马背,放在他身前。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身,另一只手抖缰催马,向城门方向奔去。

“苏七,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他的声音涩重,很快自我耳旁掠过,消散在傍晚京郊的曲水之畔。

我将身子向后靠在隋云胸前,这坚实宽阔的胸膛从未如此刻这般值得信赖,此时,我已能深深地感受到这个男子对我刻骨的诚挚与真意。

“隋大哥,”我坚定地说,“时间不多了,我要立即前往北国,无论能不能救出他,我都要一试。”

我知道,整个大曲国上下,怕是没有人会支持我这个决定,除了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