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儿女事

采衣楼后的庄园灯火零星寥落,重重楼台与繁密树木在此昏暗光线间荫影迭起。竹林之畔的书房灯烛未燃,更是一片深透的漆黑。一道白影自竹林小径中闪出,左顾右盼,悄然入了书房,在墙侧的书架上翻找不停。

折腾许久,终于找着了自己所要的东西,白衣人眉飞色舞,将那卷帛书塞入袖中,再度小心翼翼摸至门边。手指刚碰触到门扇,竟闻室中火石声“嚓”地一响,眼前骤有烛光亮起,将他偷偷摸摸的狼狈模样照得无处可遁。

白衣人吃惊回首,望着静静坐于书案后的青衣男子,笑得勉强:“澜辰,你何时来的?”

云憬扬眉,目光瞥过他藏着帛书的衣袖,笑颜静谧。

沈伊卷起衣袖,轻咳两声:“听闻这次北帝大婚宴上将以宫酿赤雪醇招待宾客,钟叔说云阁也收到了大婚的请柬,我是想――”

他只管唠唠叨叨转移话题,云憬听得不耐,猛自案边玉匣中拈起两粒棋子甩出。遽然扑面的两道细芒煞是锋锐,沈伊下意识地扬手去挡,岂知棋子势道下落,嘶然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袖,一卷帛书从中掉出,落在地上。

烛光明朗,照得卷帛封印之处“漠北雪山图志”六字清晰入目。

沈伊看了一眼云憬,不再装腔作势,叹道:“早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不过,你的一切就能都瞒得了我么?”

云憬淡然看了看他,不置是否,起身离案,弯腰拾起地上的帛书。

“你是阿彦。”沈伊轻声道。

云憬脚下猛地一滞,不觉身体僵硬。

此言一出,沈伊倒显得冷静从容起来,坐去书案一侧软毡上,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开始怀疑,不过直到上次在邺都采衣楼时我才肯定。尚所言你身上的毒,想必还是当年因小夭无意之过而中的雪魂之毒,是不是?”

云憬转过身,冷冷望着他。

“你不必再伪装了,”沈伊微笑道,“我知道你这八年为何一直瞒着我,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想我掺和这些事,只不过――”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以异常端肃的神色认真道:“无论当年我祖上做错了什么,无论沈氏与郗氏宿仇几深,这些都并非是我愿去雪山寻找雪魂花的真实原因。先辈们的恩恩怨怨早已说不清,如今我想帮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彼此的痛和难从我们相识之始就是感同身受的。我们之间不需论恩仇,不需论亏欠,只论情义。你如今在洛都与尚谋划着什么我心知肚明,这种境况下,你必然没有时间去寻雪魂花。我本就是世间闲人,为你去一趟雪山无论如何都是应该。”

云憬默然望着他,良久,才走到书案前,提笔写道:“雪山路途遥远,地势险恶,尚与我在那里寻找三年都无果,如今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况现在北疆遍地战火,要去雪山谈何容易?不要胡闹了。”

“什么胡闹?”沈伊满不在乎地一笑,“你们找不到雪魂花自是你们的事,我不去亲自找一找,一世也无法死心。北疆战火虽猛,怕是还祸及不到我身上,你放心。”

云憬提了笔还要再劝说,沈伊却趁他分心之际再度夺回地图,藏至怀中,就此起身离开,留下话道:“北帝大婚后,待我母亲回了邺都,我便北上雪山。”

他言辞利落,走得更是潇洒,岂料刚打开门,视线触及台阶下怔立的紫衣少女,顿时一个激灵。

“夭绍,”沈伊惊喜难定,“你怎么来了?”

夭绍不语。她的面容隐在帷帽轻纱之后,沈伊只依稀可见那双眸间莹莹闪烁的泪光,不觉一愣,再回头看一眼房中面色苍白的云憬,轻轻叹气:“小夭,你来多久了?”

“不久,”夭绍微微含笑,“恰目睹了你为贼被抓的经过。”

沈伊讪讪得说不出话,夭绍深深吸了口气,缓步走上台阶,轻声道:“我有话要问他,伊哥哥你……”

这两人相对时生出的风潮涌动让沈伊早已难忍,忙道:“我先走,你们聊。”闪身门外,将夭绍推入室中,关门的刹那,但见云憬长眉紧紧拧起,冰寒的双目映照烛火,看似冷漠无情,眸底深处却又分明透着难以褪却的慌乱。

隐忍再好,到底还是藏不住心底那一如往昔的眷恋。

沈伊不禁失笑,心中却是一阵恍惚的怅然,一时魂不守舍地下了台阶,长长叹息几声后,转身时,却见修竹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黑衣男子。

“尚?”他似悟到了什么,扭头看看书房,“是你告诉小夭的?”

商之摇头:“是她自己发现的。”

“她自己发现的?”沈伊有些糊涂。

为免打扰到书房二人的谈话,沈伊与商之远离竹林,来到池边亭阁。栏杆下一泓深沉池水波色漪漪,水光粼闪变迁,恰如两人难以平定的思绪。一时各腹心事,静默无言,直待听闻空中骤起的飞鹰低啸,商之才微微伸臂,宋玉笛的光华划过夜色,飞鹰迅速坠落,停在栏杆上。

沈伊见那飞鹰一身黑羽,眸湛精光,煞是威猛不凡,羡慕道:“这鹰好神气,物似主人形,可是拓拔轩的鹰?”

“是。”商之皱起眉,似乎对飞鹰的突如其来有些讶异,取过苍鹰带来的密函,借着月光阅罢,神色渐渐凝重。

沈伊忍不住问道:“何事?”

商之道:“北疆之乱的战火已波及鲜卑草原。”

沈伊闻言疑惑:“可子野告诉我,那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已与拓跋轩订了休战的盟约。”

“非柔然,”商之话语冰凉,“这次是匈奴。”

“怎么会?”沈伊吃惊,“自十三年前你父亲在塞北草原大败了匈奴了之后,北胡人不是从此再不敢染指云中?”

“可父亲已经去逝八年了,”商之苦笑,“所谓余威,时间越久越趋平淡,终有消失的一日。更何况当年鲜卑众部被北朝驱逐,受创甚重,曾经横扫漠北的鲜卑铁骑早已不存当年的雄风了。”

沈伊沉默下来,半晌才轻声道:“形势要紧不要紧?”

“目前还是小范围的试探,匈奴军大部仍被柔然牵制着,拓跋轩一人足够应付,”商之沉思道,“只是这次匈奴突然加兵鲜卑,一来固然有关过往旧仇,二来,怕也是和如今的朝局有关,看来是有人想方设法地铁了心要牵绊住义父的手脚――如若如此,那……”

商之蓦然住口不言,目中却勃起凌厉肃杀之意。

沈伊顺着他的言下之意思忖,道:“难道这次北疆之乱中柔然不过是个幌子,而匈奴的真正目的却是鲜卑?”

商之将掌中丝绡揉着碎屑,淡淡道:“看来等陛下大婚后,我必须回趟云中。”

沈伊笑道:“正好,我与你同路。本要去雪山,不过难得北上一次,还是先去云中会一会拓跋轩再说。”

商之看他一眼,摇摇头:“鲜卑的事与你――”

“与我无关么?”沈伊没好气道,“你不妨说你不认识我了当。我母亲可是鲜卑人,而且既认识了你们,就早知道这些烦心的事躲也躲不过。我认命了,你还不认命?”

商之望着他许久,唇角微起笑意,不再言语。

沈伊最不惯这样的目光,摇头晃脑故作姿态,一时又望向竹林之后的书房——原先隐隐透过竹林可见的微弱烛光此刻已不再,青竹深处,暗色湮没。

“不知道那二人谈得怎么样了?”他轻声喃喃。

商之垂眸望着一池波光,微笑无声。

自沈伊关门走后,书房里二人静对,空余漫长的沉寂。有夜风乍自竹林间袭卷而来,拂开虚掩的窗扇,吹灭飘摇挣扎的烛光。

明灭不定的光影一瞬不见,黑暗突如其来,倒给夭绍添了几分胆量。她摘下帷帽,轻步靠近那人身前,柔声道:“我该叫你什么?”

他默然不答。

她微笑:“阿彦。”心头萦转千万遍的名字一旦唤出,颤微失调,毫不成音。

温暖的气息近在身前,他却摒住呼吸,慢慢退后。

“阿彦,阿彦,”她复又轻轻出声,“你回来了吗?”

久违的呼唤一遍遍入耳,直直沉入他的心底。她的声音柔和清雅如斯,却再不闻幼时的痴缠娇憨,他听着,愈发觉得那悲入骨髓的惨淡,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但如今的自己,还能无动于衷地面对她、陪伴她么?

郗彦垂眸,冷静下来的目光静静落在夭绍的脸庞上。

月华如丝丝白练,驱散了眼前黑暗,他清楚地望见,夭绍正微笑着望着他,双眸间却是泪雾弥漫。

“阿彦,你为什么不理我?”她努力压抑着哽咽的声音,问他,“你回来了吗?”

呼唤中含带几分嗔怪、几分期许,压着满满的血泪,抵受着万千的折磨。她站在他面前,祈求他的回答。

她心中其实是万分欢喜的,因为他还活着,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比起八年的思念无望,这样的真实给了她太多的安慰。可是再想起这八年他所承受的孤苦和悲痛,想起他身上的毒,想起他的哑然无声――她的心,便又疼得几近刀绞。这样的八年,她本该与他一路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然而她却离他千里之遥,独自无忧地成长,剩留他活在仇恨与黑暗之中,她是何其地残忍?

“阿彦,对不起。”煎熬至这一刻,夭绍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对不起什么?郗彦茫然。

终究还是要回去吗?他在这一刻竟屈服于心底最深处的不舍,无声地叹息,伸手触摸她的眉眼。

她已长大,少时清秀可人的面容如今更是出尘的静美。他指尖流连,不想舍弃。她的泪水顺着他的指间簌簌落下,温热湿润,浸沉入他的血脉。

他懵然感受着,直到那双美目中泪雾落尽,将她的眼神如此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眸中——那是一如既往温柔,却又自然而然地多出了几分毅然的执着和坚定。

一想到这样的目光下将选择的道路,郗彦心凉彻底,抚摸在她面颊上的手亦慢慢僵冷。

既无将来,何苦牵绊。无论她是为了愧疚还是其他,今日的自己空留一身病体,剩余的生命里唯见漫漫黑夜、满途荆棘,如今的苦,将来的痛,自己独自承受本已足够。

念及此处,郗彦目光愈见冰凉冷硬。他侧过身,手在衣袖下轻轻握紧,那掌心所沾的寒凉湿润,尽是她的泪。

浮生命运非得要逼迫两人至此,相守不能,相忘不能,狠心的退却抑或试探的前行,原来都是不堪忍受的撕心裂肺。

淡凉的月光下,郗彦静伫不动的身影僵似石化,夭绍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下所触冰冷一片,毫无活人的温度。她心惊心凉,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对她而言,虽是触手可碰,却已是生死之隔也难以匹及的遥远。她如今能做的,或许只默默地凝望,静静地守候。

郗彦慢慢转过身,挣脱开她的手指,关上窗扇,重新燃起了烛光。

“你有话问我?”夭绍轻声问。

郗彦颔首,面色已如常淡然。他在书案后坐下,提笔蘸墨,刚要落字,夭绍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坐去他身旁,自袖中拿出昨夜在行宫收到的神秘卷帛:“有人给我密信,因为这个,我才认定你是阿彦的。”

郗彦看着帛书上的字,眉梢淡淡一扬,目中微起欣慰之色。

“少卿才是憬哥哥,”夭绍道,“当初我中了雪魂之毒昏迷多日,世事不知,醒来之后别人告诉我说郗家少公子郗彦逃出天牢,湘东王萧璋奉旨追捕,至怒江之畔时将其就地正法……如今想来,当年萧璋追杀的应该是憬哥哥,对吗?”

郗彦苦涩一笑,轻轻点头。

“原来我竟是一直误会了大舅父,他该是把憬哥哥当作你救下的,”夭绍心中涩然,想起萧少卿方才醉酒的颓唐,又道,“憬哥哥不知何故失了八年前的记忆,一时怕是不能接受这般离奇的事,我们不要太过于逼着他。”

郗彦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将手中帛书凑近灯火,对着那龙飞凤舞般的潦草字迹研究半晌,微微皱眉。

夭绍忍不住问:“我未看清送信之人的模样,你有头绪么?”

郗彦摇了摇头,卷起帛书,放在一旁。

一时两人又是沉默,夭绍迟疑了许久,艰难出声道:“阿彦,当初……是因我之过让你我二人都中了雪魂之毒。可宫中藏有的唯一一朵雪魂花却被婆婆用来救我的命,你如今又找不到解毒之药,不知道我的血可不可以……”

如此荒唐!郗彦闻言恼火不已,横眸冷冷盯着她。

夭绍被他深厉的目光看得瑟瑟一颤,轻抿了唇角,低声道:“我只是想救你。”

郗彦满心无奈,既感她的痴,又不忍她这份近乎怯怕的担忧,伸出手臂,想要如年少时一般,将不安慌乱的她轻轻抱入怀中。然而手臂刚抬,却又止住。

夭绍望着他慢慢垂落的衣袖,愣了一瞬,怔怔流下泪来。

夜过子时,洛都万籁俱寂。

城北的宫阙灯火暗淡,广袤的殿宇沉寂在浓浓夜间,如同被黑色浪潮覆没。昭庆殿暖阁里,舜华写就回禀沈太后的密信,不顾身心疲倦,起身再一次去夭绍的寝殿探望,岂料入目仍是一殿空寂,不见人影。

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分寸?舜华蹙眉,心中又恼又忧。

掩了殿门转身之际,见一旁萧少卿的殿阁里灯烛依然高照,想了想,移步走过去。推门入殿,扑面而闻一股浓烈薰人的酒气。

舜华双眉蹙得更深,转眸只见殿侧窗扇大开,萧少卿站在窗旁,如此寒冷的冬夜,他却未着狐裘,一袭银色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面色潮红异样。

舜华忙出殿唤来侍女去煮醒酒茶,又将榻上的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关上窗扇,责道:“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夭绍呢?”

“想必是去了采衣楼吧。”萧少卿话语淡淡,唇边笑意微寒苦意。

采衣楼?舜华有些了悟,望了他一会,不动声色道:“说起采衣楼我倒想起一事,剡郡云氏族长的夫人是我的旧识,她极善医道,许对你的失忆之症有痊愈的办法。”

萧少卿转过头,双眸透澈深远,一霎竟不带丝毫酒意。

舜华微笑道:“过几日云濛和他夫人会来洛都,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见。”

萧少卿阖起双眸,揉按着额角,半晌轻轻一笑:“见见也好,有劳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无常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前尘难散,往事难尽男儿事长征挟剑绝伦鏖战长袖善舞(下)月出曲流音将至秋风尘染漫西州月华沉香月华沉香绝地逢生天命难参男儿事长征孤月独照英魂(下)岁已晏,空华予纵横之局序章.风起血溅华月长别离密塔困情深忆往昔,故如初子慕予长袖善舞(上)密塔困情深进退皆真心正文开始更新:)子慕予第二章.逃亡百花宴多事之秋篇外.胡骑长歌秋风尘染漫西州莫测年少事玉笛流音飞怒江恩怨之解风雨无常白云忆故人明泉山庄正文开始更新:)长袖善舞(上)曲外山河莫测年少事仁智得符篇外.胡骑长歌恩怨之解归计恐迟暮风雨无常空山犹在,暗换年华忆往昔,故如初月华沉香将初成曲外山河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孤月独照英魂(上)正文开始更新:)数风波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仁智得符第一章.事变长河风浪前尘难散,往事难尽血苍玉北上云中孤月独照英魂(上)风雨无常辗转儿女事纵横之局费心苦筹谋北上云中篇外.胡骑长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将初成夜宴三变,君心难测男儿事长征天命难参请君入瓮请君入瓮忆往昔,故如初进退皆真心分途费心苦筹谋将至明泉山庄不速之行谋兵月华沉香断桥伏波,争锋雪夜血溅华月夜曲问故人长别离怀瑾握瑜,岂能独善将至月华沉香寒夜思进退谋兵密塔困情深将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