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沉香

豫征元年十月初八,帝婚盛日。晨曦初逸之际,宫阙北隅钟鼓声嗡嗡荡起,已忙碌一夜未歇的宫侍们提着灯盏匆匆行走于长长的甬道上,白雾稀薄,但见盈闪的宫灯流成一线,斑斓横空。

卯时,天光渐白,帝后舆驾自含元殿而出,于宫城前换换乘驷马金鹍车。自宫城至明庆门的御道上,红锦迤逦,流幛如水,飞津桥下,公侯高冠,命妇深衣,赪丹班次各按品章侯立,恭送帝后舆驾离宫。

辰时,金鹍车驶至明庆门外的宗庙,在此等候的赵王司马徽忙纵马迎上。

明妤甫下车舆,一抬目,便见绯红的霞晖间,跨驰白马而来的男子玉甲金衣,身姿英挺。她微微怔忡,一瞬间竟以为自己又沉入了不知多少个深夜痴留徘徊的梦境。

“明妤。”沉稳的呼唤自耳畔传来,明妤这才自恍惚中回过神。素手出袖,交给身旁的司马豫。

司马豫握住她颤抖的指尖,目光流连在她的眉梢眼底,黑亮的双眸在晨光下愈见深幽难测。

明妤被他看得心中发虚,却又不得不努力着从容微笑。

十丈外,司马徽翻身下马,叩首行礼,将二人引至宗庙正殿。

焚香九叩,祷告祝语,待告祖礼毕,巳时已过。出了宗堂,旭日高升,明妤登车时无意回眸一瞥,正见参天古树旁,司马徽牵着白马对她微微而笑。

鸾锡铜铃在风中飘出一缕婉转的悠扬,日光下两人目光凝对片刻,既而各自掉头,再不回首。

回宫途中,车驾驶过街市,洛都民众轰动,纵是数万禁军将整座都城环卫森严,也抵不住百姓们匍匐参拜的泱泱潮海。一时道侧两旁拦起的锦幛流霞般波动,洛都子民趋望舆驾,欢呼声惊天动地,直震云霄。

金鹍车里,明绸帷帐不时被风卷飞,百姓的喜悦之情偶尔落入眼帘,司马豫少年继位,早已见惯此等场面,端坐安然,转身看一眼明妤,笑问:“累不累?”

明妤摇头:“不累。”

司马豫扬眉一笑:“是真的不累,还是不敢说累?”

明妤有些赧然,只得如实道:“臣妾的确是不敢觉得累。今日万般礼节才过一二,若现在就累,余下的行程又该如何是好?”

“别担心,朕会一直陪着你。”司马豫微笑道,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明妤心弦一颤,依靠着他温柔的怀抱,刹那竟分不清是酸涩无奈还是不知觉间沉陷的懊恼。

司马豫下颚低垂,轻轻抵上明妤光洁清凉的额角,清浅悠长的气息一缕一缕扑上她的鬓发,直似要扑入她心尖的柔和。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想什么?”

明妤笑了笑,并不作声,闭上双目,强迫着自己将双手绕去他的背后,缓缓环住他的身躯。

这便是命,径自排斥只余悲伤,不仅对于她,也是对他――那在霞光下驰马而来的玉甲金衣仍在心中荡漾,荡漾久了,却渐渐不再是能让她无措激动的滚滚潮浪,而是细致平静的波澜,点滴浸沉,慢慢封留心底。

舆驾返至宫廷,午时行迎亲礼,未时于含元殿举行册封大典,诸臣云集,贵妇侍立,笙鼓钟瑟齐鸣的礼乐宏大隆盛,娇贵美丽的东朝公主在众目瞻仰之下与北帝共坐龙榻,从此母仪天下。

册封大典后,诸人退出含元殿,望见天边落日飘霞,才知时已黄昏。

萧少卿和夭绍随着帝后一日奔波劳累,趁夜宴未至的空隙,两人回到昭庆殿略做歇息。

明妤已搬去中宫紫辰殿,舜华亦去陪伴,昭庆殿里此刻满是冷清,相比今日殿外的繁华热闹,竟隐隐透着些萧条的意味。

暖阁里,两人隔阂未除,相对无语。霞光映着窗纱铺射入室,暖暖怡人,夭绍枕着双臂伏在案上,双目微阖,一脸困倦之色。萧少卿坐在一旁凝望她半晌,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她落于颊侧的一缕长发轻轻捋开。

夭绍忙睁开双眸,一瞳秋水明净含笑,望向他:“你肯理我了?”

萧少卿有些不自在:“我何时不曾理过你?”

“没有过么?”夭绍抿唇而笑,望着他眸间温和的神采,说道,“你今日心情很好?”

萧少卿不以为然:“怎么看得出来?”

夭绍抿起唇,嫣然一笑:“其实看北帝对阿姐那般好,我也很是开心。”

萧少卿微微笑起,理了理丝袍,将懒洋洋趴在案上的夭绍拉起身:“戌时在瑶光殿有晚宴,我们是时候去北苑了。”

夭绍扶着额,虽疲累得不行,闻言却只得回寝殿换了装束,随萧少卿去往北苑。

晚霞渐渐淡却,月如玉钩,悬于宫阙勾檐上。

自紫辰宫前往北苑的宫道盛载雪梅,夜色下落花簌簌,景色纷娆。道上宾客来往不绝,北朝贵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衣携鞙珮,钩膺和鸣,笑谈声里满是喜庆之意。

萧少卿与夭绍初来乍道,与诸人不熟,一路无须驻足寒暄,仅颔首微笑而过,未几便至北苑清池之畔。

北苑的清池占地广袤,澄澄流波引自宫外洛水,此刻正在四面璀璨的华灯下潋滟生光。将举夜宴的瑶光殿位在清池之中,玉台高筑,鎏金成壁,玳瑁翡翠镶嵌殿角,烛火通明,帷幔缥缈,恰若九霄之上的瑶台。

离夜宴尚有时间,萧少卿与夭绍倚着栏杆望着月下池色,一时也颇觉兴致浓浓。正轻声细语说得高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闹。

夭绍回头去看,只见在梅林之侧的秋千架旁,慕容子野正将北帝之妹晋阳公主满满抱在怀中。围在他们身旁的公子贵女喧哗一片,纷纷取笑着两人。唯有晋阳身侧的侍女拍着胸口一脸侥幸之意,对着慕容子野连连致谢:“好在小王爷及时赶到,不然公主怕要摔在地上了。”

“不都是你疯的,推那么大力!”晋阳嗔责道,转而又瞥着慕容子野,眼波曼妙,俏脸飞霞,“子野,还不将我放下?”

慕容子野这才醒觉,怔怔将双臂松开。

围观诸人见他抱着软香温玉竟失魂至此,不由又是一阵窃笑。

素来狂放不羁的慕容子野难得地尴尬起来,一时颊染绯红,灯火辉映之下,使他本就绝色的容颜愈发妖冶夺目。

夭绍看得有趣,萧少卿却是一脸深恶痛绝的鄙夷。夭绍竭力忍住笑,小心翼翼对他道:“少卿,其实……以前的你和子野关系是极好的。”

“和他这种人?”萧少卿嗤然不屑,甚觉无聊地收回目光,朝远处望去。

岂料视线这一转移,竟望见清池对岸一紫衣修长的身影,萧少卿顿时愣住,皱眉道:“是他!”

“谁啊?”夭绍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悟,“你是说那夜送帛书的人?”

萧少卿点头,不及细想,转身便要去对岸,谁知夭绍却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语词不清:“少卿,是、是……是他。”她的声音十分慌乱,可神色间流露出的,却分明是一丝难以置信的欢喜。

萧少卿心中疑惑,再次转眸望过去时,方见那男子已微微侧过身,半边面庞映在明亮的烛火下,俊美的五官间依稀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谢澈?”萧少卿讶异不已。

五年前谢澈未离开邺都时,他们曾在一处听师讲学,自不陌生。

“你也觉得是大哥?”夭绍无措,喃喃道,“他怎么会在洛都?他怎么会入得北朝宫廷?他又怎会知道你和阿彦的事?”

这些问题也正是萧少卿心里的困惑,自然无法解答,他仔细观望着远处那人的一举一动,思道:若那人真是谢澈,此刻便绝非带夭绍上前相认的时候。

夭绍虽不知里间玄机,却也明白其中利害,只能停于原地,隔岸相望。

过得片刻,静伫在对面池畔的紫衣男子忽然转身,朝通往前朝宣政宫的御道上走去。茂密的松柏挡住了这边岸上的视线,夭绍心急欲追,萧少卿却伸臂将她拦住:“别急,他不过是去迎人。”

夭绍将信将疑,停住脚步。

萧少卿所言倒非虚,片刻后再见谢澈时,他正和一身着宝蓝长袍、相貌极是儒雅的中年男子走在一处,两人言笑正欢。

“苻景略?”萧少卿微笑道,“早听说苻景略身旁的长史车邪才堪大器,身手不凡,原来就是你大哥。”

“车邪?”夭绍愣了愣,随即明了。

车邪,谢澈,南北轮回,原来皆是一人。

萧少卿握住夭绍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不论谢澈是为什么目的来到北朝,至少暂时处境甚是安全,无须我们的顾虑。”

夭绍轻轻颔首,目送对岸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迷离灯火中,心中一阵惘然。

宫门外,前来赴宴的车驾络绎而至,一辆皂缯盖车悠悠停于宫墙一侧,毫不起眼。

“少主,到了。”驾车的青衣老者道。

车门啪地打开,一道白影飘然而出,年轻公子对着眼前巍峨高耸的朱色宫墙深深吸了口气,闭目感叹:“宫酿赤雪醇果然名不虚传,百里飘香。”

过往行人闻言纷纷侧目,驾车的青衣老者甚觉丢脸,横了白衣公子一眼,既而又忧心忡忡地对刚下马车的青衣公子道:“少主,当真不要我随去宫里?”

“何必?”沈伊一拽郗彦的胳膊,言词铮铮道,“此乃婚宴,非鸿门宴。”

郗彦微微皱眉,拂开沈伊的手,转而朝钟晔淡然颔首。

“那我亥时再来接少主。”钟晔寒着脸,瞪了瞪意气风发的沈伊,驾车离开。

钟晔一走,沈伊反倒沉稳了几分,与郗彦并肩走去宫门,递上请柬。

有内侍迎上,领着二人入宫,沿汉玉甬道行走半日,绕过前朝诺大的宣政宫,这才步上一条由卵石铺就的小道。风中隐约可闻飞扬的欢乐声,内侍止步,指着前方道:“两位公子沿此道前行,片刻便至北苑清池。”

沈伊揖手道:“有劳。”

“不敢,奴告退。”内侍一笑,转身离开。

前方石道的两侧遍植松柏,虽是初冬,这些树木依旧繁盛青郁,每十步有灯盏相接,盈盈闪闪的光火点缀着幽谧的夜色,别有意境。道上行人毗连,一个个器宇轩昂,贵气逼人。郗彦和沈伊与这些北朝的贵族自是不熟,只管踏着夜色赏望景致,一路信步闲走,直到迎面望见慕容虔与一位锦袍华裘的清俊男子联袂走来,两人才停步候于道侧。

“见过大司马。”沈伊与郗彦垂首行礼。

慕容虔扶起二人道:“无须多礼。”

“这位可是云澜辰?”华裘男子清淡的言词间透着几分雅致的悠远,一双黑眸温润如玉,打量着郗彦,赞道,“玉树临风,风骨脱俗,看来云濛果得佳子!”

慕容虔不得不对郗彦二人介绍道:“这位是裴相。”

郗彦复又施礼,裴行虚扶一把,笑道:“我与你父亲原是旧交,若非十五年前之变,你今日也是我的贤侄。”

郗彦轻笑不言,裴行也不计较他的沉默,转过目光,又望着沈伊。

沈伊知他与沈峥亦是旧交,唯恐将自己认出,忙掉过脑袋,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夜空。

裴行微笑道:“原来今日宴上,故人之子来了不少。”

慕容虔笑意略僵,唯恐再如此待下去将要坏事,忙伸了手臂道:“裴相走吧,小辈指教今后尚有时日,今夜前朝还有事,你我得在宴前处置完毕。”

“也是。”裴行似笑非笑,离开之际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郗彦,方与慕容虔快步离去。

沈伊纳闷:“奇怪,皇帝大婚之夜,还有何事竟劳北朝辅臣们这般行色匆忙?”

郗彦微微一笑,淡然转身。

穿过松柏林,秾丽景致扑面而来,清池摇曳,玉殿流彩,盛放雪梅间丽人飘带,处处美不胜收。沈伊对着满目繁华颇觉所行不虚,踮足远眺,又望到对岸凭栏而站的萧少卿和夭绍,心中更是高兴,忙不辞辛苦地绕过横筑池上的狭长走廊,朝二人走来。

“今日晚宴当真是八方人物云集之宴么?”萧少卿一眼看到沈伊,皱眉摇头,觉得头疼。

沈伊对他的嫌弃全无所知,走上岸,笑意间热忱满满:“少卿,小夭,我母亲呢?”

夭绍微笑道:“姑姑还在紫辰殿陪着阿姐,你是一人来的么?”

“当然不是,和澜辰一起。”

“他也来了?”夭绍忙将目光于池畔千人间寻觅,好不容易找到远处那抹淡缈的青袍,刚要提步上前,却见郗彦已转身朝僻静处行去,而他的身后,一道紫影正暗暗跟随。

夭绍目睹两人的身影隐没于山坡上的林荫间,怔怔止住脚步,驻足原地。

沈伊和萧少卿自然也看到了对岸的一切,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谈往昔之事,只对着清风明月,说起美酒佳肴来。

夭绍在一旁抿嘴笑:“看你们馋的,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们东朝素来寡待了二位。二位今日来此,当真只是为了吃么?”

“倒也不全是,”沈伊微微肃容,“我想见见母亲,有要事商量。”

萧少卿轻笑:“你能有什么要事?”

“我怎么就不能有要事?”沈伊横他一眼,“我明日得和尚北上去云中,想与母亲说一声。”

夭绍不料竟是这样一个消息,一时愣神:“你……你们,要离开洛都?”

“是。”

萧少卿道:“怕是明天你们还不能离开。”

沈伊与夭绍俱是不解,齐齐问道:“为什么?”

萧少卿不答,只对沈伊道:“我带你去见姑姑。”转身将走,又嘱咐夭绍道:“你留在这里吧,我们去去就回。”

“好。”夭绍点了点头,独自留于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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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逝,已过酉时三刻,先前于池畔欣赏夜色的宾客们都陆续踏上水上长桥,朝金壁辉煌的瑶光殿走去。

沈伊与萧少卿去了许久还未回来,夭绍心起焦虑,正想着要去寻他二人,谁知瞥眸却看到池畔玉阶上静立的黑袍男子。流波风浪间烟岚弥漫,夭绍默默望着他,只觉他的身影比平日要模糊许多,仿佛非得等她近前一看,才可见其真容。

他何时来的?

夭绍微微困惑,又微微踌躇。

沈伊所言北上云中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她不由想,自己是不是也该上前与他道声别。本是极简单的事她却不知为何开始犹豫,左手扶着栏杆来回摩娑,右手不自觉地缠绕起腰间丝络,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衣袖里藏着的一处坚硬时,她终于记起一事。

一件本就要求助于他的事。

念及此处,她脚下终于移了移,待要上前,远处却依依袅袅飘来一缕华衣秀色。

夭绍静静望着裴萦靠近商之,望着他二人于湖畔低声笑语,思了一瞬,转身离开。

帝后还未至瑶光殿,夭绍唯恐迟了夜宴,便在梅林里寻了幽径小道,急急赶赴紫辰殿。行到一半的路程,却见小道旁的梅树上悬着一盏灯笼,微弱的灯光下黑衣修俊,她吃惊抬目,视线所触,正是那张冰凉的银面、那双孤长的凤眸。

“你、你刚刚不是在池边?”夭绍张口结舌。

“你也说了是刚刚。”商之淡淡道,抬手摘了面具。

夭绍虽清楚望见了他的面容,却似乎仍有迷惑。

“我不是鬼,是人,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商之微微一笑,“这个宫廷我走得总归比你多,近路如何找,我大概比你熟悉些。”他走近两步到她面前,问道:“你方才可是有事找我?”

“嗯,”夭绍无意识地点头,却又觉得哪里不对,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商之轻轻抿住唇,笑意漫起的凤眸煞是漂亮诱惑,低声道:“找我何事?”

何事?夭绍在他的笑容下有些茫然。如此夜下,如此密林,他身上的幽寒香气伴随梅香入鼻,竟是这般浓郁逼人,他低低垂首时,那冷香便来得更近,似拂面贴近的深沉气息,叫她心中惶乱,无所适从。

夭绍忍不住连连后退几步,商之怔了怔,皱起眉。

“怎么了?”

“没什么,”夭绍努力保持自如的神态,自袖间取出一个玉瓶,递给他,“这瓶里有粒药丸,你看看是否由雪魂花所制?”

商之打开瓶塞,送至鼻下轻轻闻了闻,微笑:“果然。”

“什么果然?”

“当年东朝宫廷藏有的雪魂花虽只有一朵,但为你解毒却不过用了其中一半,其余的看来都被制成了药丸,”商之将瓶里仅有的一粒药丸倒在掌心,问道,“这可是你趁东朝皇帝昏迷时得到的药丸?”

“是,”夭绍暗暗恼恨他的神机妙算,赌着气道,“你什么都知道?”

商之不知她的心思,仍是微微笑道:“南下在邺都时是我与阿彦一起诊治的萧祯,他亦是中雪魂之毒昏迷不醒的。想来沈太后是知道他所中何毒,这药丸虽不比新鲜雪魂花朵的灵效,但也是让他昏睡三月还能醒过来的缘故。”

夭绍喜道:“如此说来,这药也可救阿彦?”

“仅一颗?”商之摇头,“不能。”

夭绍忙道:“东朝宫廷里还有。”

“也不行,”商之轻轻叹息,“萧祯毒已痊愈,是因他中毒时间尚短,且一直服用解药,不似阿彦八年之长。不过对阿彦如今的身体而言,有这药总比没药的好。只是药在东朝深宫,怕是难以取出。”

“要偷吗?”夭绍笑道,“伊哥哥会有办法的。”

“解药可能在沈太后手中,沈伊立场艰难,”商之若有所思,“依靠他,还不如依靠少卿。”

“少卿……”夭绍蹙眉,忧虑起来。

商之叹了口气,将药丸放入瓶中,递还给夭绍:“为何不将药直接拿给阿彦?”

夭绍咬了咬唇:“我不想再给他失望。”

商之颔首:“原来如此。”

夭绍看了他一眼,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轻声询问:“听伊哥哥说,你明日要去云中?”

“是,鲜卑出了些事。”

“要紧么?”

“目前还无大碍,我只是不放心。”

夭绍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你要一切小心。”

此话音落,梅林间一片沉寂,风吹雪蕊,幽香扑面,闻得夭绍脑间忽起晕眩,良久,她才听见商之轻轻“嗯”了一声。夭绍慢慢抬起头,正见商之凝望过来的目光。言已至此,两人竟是再无它话可说,对望着彼此的眼眸,默默无声。

夜色于此处幽静悄然,却于不远处的瑶光殿一派喜庆喧闹。

“啪”一声脆响当空破裂,妖娆烟花于月华下绚烂绽放。

夜宴已开。

透过梅林间繁枝琼蕊,模糊可见远处明灯迤逦、华盖雍容,正朝北苑而来。两人不敢在林中多留,急步出了梅林,赶在帝后之前入了瑶光殿。

萧少卿早已等在右侧首席,见夭绍匆匆而来,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殿外内侍长呼通传帝后驾至瑶光殿。满座宾客离席起身,跪地恭迎,直到帝后在高处落座,众人方才起身。

祝辞过后,帝后敬酒。三巡过后,礼仪渐松,一殿觥筹交错,歌舞飘飞。

夭绍落下酒杯,无心殿中热闹,思绪仍停留在梅林中与商之的对话,不住琢磨着解药的事。

“方才去哪里了?”身侧静静饮酒的萧少卿忽然启唇,看了一眼对面与慕容子野坐在一处的商之,“我看你方才是和商之君一起入殿的。”

夭绍道:“你和伊哥哥许久不回,我本想去找你们的,路上遇到国卿,便说了几句话。”她转眸看着萧少卿,问道:“伊哥哥见到姑姑了么?”

“嗯。”

“那他明日会北上云中么?”

“不会,”萧少卿慢慢饮了一口酒,眸色闪烁,“需得再等几日。”

夭绍狐疑:“究竟是为何事?”

萧少卿紧紧抿了唇,只细细把玩着指间酒杯,笑意透着古怪,似悲似喜,难以捉摸。尽管杯中是价值千金一滴的宫酿赤雪醇,他却毫无珍惜地一饮而尽,透澈的目色在霸道的酒劲下迷蒙了片刻,才低声一笑道:“五日后,云濛夫妇将至洛都。”

“什么?云家伯父和伯母要来洛都?”夭绍吃惊,“我怎么不知道?阿彦也不知道。我以为你并不想……”她话语猛然一顿,神色愧疚道:“对不起。”

萧少卿满不在乎地一笑:“无碍。”

他装得再好,却还是掩饰不了眉眼间的落寞和迷茫。夭绍一心想着转移话题,目光于殿中来回四顾,终于发现了异样。他们对面,左侧首席上唯有裴行一人端坐,而身侧的太傅之位却空落无人。

夭绍拉拉萧少卿的衣袖,低声问:“少卿,夜宴至此,怎么北朝的太傅姚融还未到?”

“自是被烦恼缠身了。”萧少卿摇晃酒盏,轻悠的声音里逸出一丝模糊的笑意。

夭绍疑惑:“北朝陛下大婚,他能有什么烦恼,竟敢不赴夜宴?”

萧少卿不答却问:“还记得在雍州永宁城外飞虹桥断的事么?”

“记得,难道这事和姚融有关系吗?”说起此事,夭绍突然想起在永宁城外见到的令狐淳,本能地看向八州刺史的坐席,岂料入目竟是连续几张席案空荡无人,八州刺史今日宴上独剩下青、雍、兖三位,令狐淳为首而坐,垂头颓然喝酒,脸色不见以往的英气,甚是恹恹疲惫。

“先前听说北疆有乱,是以幽、并、冀三州刺史离都北上,”夭绍道,“可是为何如今宴上只剩下这三位刺史,凉、梁二州的刺史大人呢?”

萧少卿微笑道:“这便是姚融今夜迟迟未至的缘由了。”

夭绍摇头道:“我不明白。”

萧少卿望了眼端坐高处、声色不动的司马豫,这才慢慢道:“司马豫初政立威之事,怕就是那条飞虹桥。令狐淳的刺史之位将难保,众辅臣争先恐后,几日几夜暗地里动作不断,角逐凶险怕是真正的战场亦拂愧不如,一着下错,整盘皆输。”

夭绍道:“依你这么说,姚融是下错了棋子?”

“也不尽然,”萧少卿顾盼殿间诸人各异的神色,含笑惬意,耐心对夭绍解释道,“傍晚时魏叔自宫外递来密报,说凉、梁二州刺史所带亲卫几日前在京畿之地犯下了杀人之罪。你想想,如今举国同庆之时,这般杀戮的发生无疑罪加三等,二州刺史难逃其咎。慕容子野身兼卫尉,裴伦是中尉,两人共掌都城护卫,此等凶案岂能让肇事者逃脱?只不过他们也懂时机,直到今日才将凶案提审,轻轻松松查出凶手来历,上报尚书省。苻景略手段雷霆,阿姐的册封大典后,二州刺史便被御史台的人捉去问责,而凉、梁二州为姚氏世代经营,姚融自要在其中周旋。两相比较,宴上迟到之罪倒不甚要紧了。”

夭绍听罢不由感慨:“里面竟有这么多玄机。”

“何止?”萧少卿轻笑,“这仅不过其中一二而已。你以为北疆之乱是无故而生的么?那令狐淳的罪名如此难逃也当真是国法不容的缘故么?所有一切,自是辅臣们明争暗斗的功劳,当然其中也不乏高人撺掇。”

“高人?”夭绍困惑,“指谁?”

“自然是在北帝身边出谋划策的人,”萧少卿含笑道,“眼下局势愈复杂,便对北帝愈有利,辅臣们皆有其短,明日朝上只能将新任雍州刺史人选的抉择大权交给北帝,不管辅臣们愿还是不愿、有意还是无意,北帝如今倒当真行了还权第一步。”

夭绍默默颔首,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这其中可有一二是豫章郡王所为?”

萧少卿一口酒呛在喉中,瞬间吞咽不得,任凭烈酒的热度沿着脖颈烧至脸颊。

“为何这么说?”他好不容易喘平气息。

“既对北帝有利,便是对阿姐有利,何况你竟这般清楚其中内情,必是时时关注,非身在局中无须如此,”夭绍微笑道,“而且我听舜华姑姑说魏叔曾到过曹阳驿站,可后来路上我并不曾见到他。如今却又为何突然出现在洛都?”

萧少卿看了她许久,点头长叹:“所察不错。”

“你让魏叔去做什么了?”

“天机不可泄漏。”萧少卿故作神秘道。

他二人在此窃窃私语评论北朝君臣,却不知高阶金銮上,司马豫正指着他们对明妤笑道:“看起来郡王和郡主的感情果然极好,不愧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昔日的冤家如今这般亲密,明妤亦是惊讶,轻笑道:“他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罢了。”

“听说郡主和郡王在东朝已有婚约,这番他们送亲北上也是辛苦,”司马豫想起一事,向一旁的裴媛君请示,“母后,朕想将宫中珍藏的那对血苍玉赠给郡王和郡主,如何?”

“血苍玉?”裴媛君眸色一动,不置可否。

坐在她身旁的晋阳闻言眨了眨眼,依偎到裴媛君身侧,问道:“可是母后昨日许诺给萦姐姐的那对血苍玉?”

裴媛君笑了笑,司马豫微微皱眉:“阿萦?”

晋阳笑颜间一派天真明媚,说道:“皇兄,母后昨日和萦姐姐说起她的婚事。那对血苍玉母后想送给萦姐姐为贺礼的。”

“是么?”司马豫放下酒盏,声色不动道,“不知母后想将阿萦许给哪家公子?”

裴媛君望着阶下商之与慕容子野那席,含笑道:“我看国卿大人甚好,与萦儿亦相熟相知。这些年萦儿的病多亏国卿维系着,两人感情非同一般。如今赐婚也该是水到渠成之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司马豫静默片刻,方道:“母后问过商之君了?”

“还未,总觉得如果陛下开口,该比哀家要适合。”

“朕会询问商之君的意思。” 司马豫顺从接过话。

裴媛君淡淡一笑:“那就有劳陛下了。宫中还有一对上古璃玉佩,陛下何不将此物赠给郡王和郡主?”

司马豫笑道:“是。”

裴媛君这才看了眼明妤,微笑:“血苍玉一事,哀家事先做了主,还望皇后不要介意。”

明妤忙欠身道:“臣妾不敢,母后的安排自有道理。”

“还是皇后明理懂事,”裴媛君笑意深刻,转而打量满殿宾客,摇头嗔道,“奇怪,今夜宴上不但未见太傅大人,连徽儿也不知所踪。”

明妤闻言心神一跳,拢在袖间的手指慢慢握紧。司马豫却不以为意,道:“大哥素来不喜热闹,想必是一人寻找清静去了吧。”

“是么?”裴媛君笑了笑,不再言语。

明妤这才稍稍平稳紧张的心绪,缓缓松出口气。

殿内繁华喧闹,殿外清池岸边却树荫幽深,人迹寥寥,倒显得比往日更清寂几分。通往前朝宣政宫的松柏道上,灯影盈闪,司马徽负手站在道旁,静静望着前方。

遥见一人身影映入烛火光晕间,司马徽忙快步迎上:“舅父。”

来人黑绫锦袍,身材高大,灯火穿透夜色照亮他的面庞,勾勒出极深刻沉静的五官轮廓。他皱眉看着司马徽:“你怎么站在这里?”

“舅父迟迟不赴宴,我担心有事。”

姚融这才微微平缓了神色,疲惫地叹了口气:“暂时无事了,走吧。”

两人并肩朝瑶光殿走去,司马徽打量姚融几眼,忍不住问道:“凉、梁二州刺史还在御史台?”

“已回府闭门省过去了,”姚融揉额,笑意含着自嘲,“这个节骨眼上出如此状况,着实让我手忙脚乱了一番。不过一夜,之前所为尽是付诸东流……”

司马徽沉默不语。

踏上清池浮桥,银月斜照下来,将二人的身影在清风碧水间拉得格外虚幻缥缈。姚融心事重重,走到半途,蓦地止步下来,望着水面浮光,若有所思。

“舅父?”司马徽催促道。

姚融抬起头望着他,思量片刻,忽然一笑:“你还是想在陛下大婚后离开洛都?”

骤然提起这个话题,司马徽不免一怔,半晌方道:“是。”

“还欲去北方镇守边疆?”

“是。”

“舅父知道你逃避什么,但塞北苦寒,却非你这个皇子终身所待之地,”姚融望着他,慢慢道,“你自幼心纯性和,对陛下更是情义深厚。此番还政局势,你放心让他独自面对?”

司马徽涩然苦笑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当前便有你可为之事,甚至如今是非你不可,”姚融一字一句道,“为他镇守雍州,环卫帝都。”

夜宴至子时散席,环绕宫城的洛水于月下汐汐流光,斑斓烟火浸沉过的夜空格外静谧深远。宫门大开,贵胄华衣联袂如云,婉转笑声染得凉风生温。

停于宫门一侧的皂缯盖车于轩丽富贵的车马间摇晃驰出,悠悠驶上宫门前的御道,湮没于暗夜深处。

车里烛火荧荧,郗彦与商之查阅着南北送来的谍报,沈伊左顾右盼百无聊赖,从袖间取出一壶酒,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这酒是自宴上偷出来的?”慕容子野斜身倒在榻上,本是昏昏欲睡,一闻到酒香,立即睁眼横了横沈伊。

沈伊无辜不已:“本就是我席上剩下的,怎么说是偷?”

“我不认识你。”慕容子野唾弃道。

沈伊有美酒相伴,哪管他这几句嘲讽,心中想起一事,对商之道:“尚,明日我们不能北上了。”

商之微微一怔:“为何?”

郗彦闻声亦抬起头,沈伊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五日后,云伯父和云伯母要来洛都。”

郗彦眸光一动,垂首轻轻笑了笑。

慕容子野皱眉道:“先前不曾听闻过消息,谁说的?”

沈伊道:“我母亲。”

商之心中了然,回过头望着郗彦,欲言又止。郗彦神色清淡,似浑然不察他的顾虑,提笔写道:“这样也好。你明日怕本来就走不了,苻景略那边,你今夜得要抽空走一趟。”

“何事?”

郗彦书道:“他手下长史车邪,原是我的旧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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