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云中

圆月沉没,一缕晨曦冲淡黑暗,天边墨灰色的云海正隐隐浮白。

梅林外厮杀半日的刀剑声逐渐减弱,寒风吹入林中,已隐约能听得露珠自花枝雪瓣上簌簌扑落的细微声响。

钟晔疾步走入梅林,遥见依偎在树下的青衣紫袍,不由一怔。梅林枝叶繁密,晨光稀稀疏疏洒照于那两人的身上,冰玉无瑕,明媚却又缥缈。

恍惚是回到多年前的东山,他不知多少次在傍晚时分要上山去寻找那两个贪玩不知归的孩子。那时日暮彤燃,溪水清澈,梅林的大树下,总能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一起,近前一看,才见他们睡得香甜的容颜。

那时的郗彦往往将夭绍护在怀中,耳畔脚步声一起,他便警觉睁眸。钟晔待要说话时,他总扬手止住,小心将夭绍背在身上,慢步沿着溪水往山下走。钟晔微笑着跟随其后,暮霞淡却,他却觉得眼前的青衣紫袍是愈发地明媚耀目,温馨得叫人心底无比柔软。

时光飞逝,于孤苦悲凉的黑暗中熬过八年,屈辱没名,重山压身,提着一口不知何时就会断裂的气息,再见眼前此景,让人不得不心生欣慰。尽管,那欣慰中蕴着太多的凄然和辛酸。

钟晔定了定神,避过阵中迷雾,轻步走到两人面前。

“少主?”他低声唤道。

郗彦睁目,肤如寒冰,雪白得让人心骇。

钟晔欲张口询问,郗彦抬手,摇了摇头。

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已经睡去的夭绍,他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夭绍手中的药瓶上,郗彦扬起唇,伸手取过,放入袖中。

今夜若不是有阿憬自东朝送来的这瓶药丸,自己不知还要被那噬骨寒毒折磨多久。

他转过身,抱起夭绍走出梅林。

夭绍独居于清池畔的阁楼,包裹好她臂上的伤口,郗彦方才下楼。长廊上偃真正与钟晔交谈,见郗彦出来,两人迎上,偃真禀道:“京兆府已来了衙役清点尸首,京兆尹刚刚也到了云阁,正在书房外等着少主。”

郗彦颔首,广袖扬起,一道暗劲穿透虚空落上廊外池面,水光飞溅,澜纹荡漾,化成苍劲行书:“活口呢?”

“少主这次功力竟恢复得这般快,”偃真欣喜未完,看清池水上的字迹转瞬却又黯然,“刺客皆死,未留活口。”

郗彦皱眉,看向偃真,双瞳冰凉黑暗。

偃真垂首道:“这次倒并非我心狠手辣,势要夺命,而是那些刺客与半月前行刺的那批刺客一般,被生擒后皆服了暗藏舌底的毒自杀。只不过昨夜来的刺客层出不穷,庄园内外共擒获五十六人之多,且行动中以暗哨联络,进退有序,不比上次来的那些行动散乱的西域刀客,而且――”他停下话语,似是斟酌一番,方低声补充,“我觉得昨夜刺客的身手似曾相识,有些像邺都城外与我交过手的那批柔然武士。”

“柔然?”钟晔提声,满是惊讶,“昨夜刺客分别意图郡主。郡主久居深宫,和柔然有何怨仇?”语毕,视线与偃真闪烁暧昧的目光接触,灵光一闪,顿似有悟,转眸又看了一眼郗彦,心中复杂,不由叹息,再递还偃真一个疑问的眼神:该不会是因为那场愁缘吧?

这事岂是你我能问得的――

偃真冷冷闭目,当见不见。

郗彦立于栏杆旁垂眸看了会池面,煦日朗朗,池水潋滟的光泽刺得他眼痛,拂袖转身,飘然离去。

京兆尹早听说云阁与当今陛下关系亲厚,听闻行刺的消息,不敢怠慢,破晓时分披霜赶来,看到竹林外遍横满地的尸体,也是吓了一跳。坐等右等,一个时辰后方见云阁少主迟迟而至。明月清风一般的风姿无双,却口不能言,京兆尹暗暗可惜。

问及刺客行刺的缘由,钟晔以贪婪珠宝的盗贼之辈搪塞。京兆尹自识眼色,也约莫清楚这事根本不是自己权力下能管得了的,遂清理了尸首客客气气地告辞。反正云阁财势倨傲天下,眼红嫉妒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结案,倒也省得他来回奔波,上呈乏条。

书房内外一片狼藉,暂时不能住人。送走了京兆尹,郗彦命仆从将书房里诸竹简帛书送往夭绍的阁楼。偃真与钟晔心照不宣,自知少主从今以后定然不会放心郡主独处,而目前正是南下或北上的抉择之时,经昨夜一事,无论少主是去云中还是寻阳,郡主怕是必定要被送归邺都。

果不然,早膳后于暖阁商好昨夜未谈完的运送精铁北上一事,郗彦便让偃真两日后护送夭绍南下。东朝战乱,江州、豫州戒备森严,更兼烽火弥漫,路途必被阻塞,精铁需得自汝南兵库运行扬州,经徐州北上。扬州运行的路线自有云濛打点,偃真归邺都与之接头,正好将夭绍送回。

“少主,这……是不是要问问郡主的意思?”钟晔试探道。

“不必。”郗彦轻轻启唇,虽无声,言词却分明硬邦邦地掷入钟晔耳中。

钟晔瞧了眼郗彦冰寒的脸色,不再做声。

偃真沉默一会,问道:“如今还要送精铁北上麽?云中暴风雪已让匈奴大军撤退到白阙关,而如今塞北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风雪若持续不断,战局应该能就此平稳。更兼柔然大军行动不明,匈奴也有顾忌。而我们事前联络的匈奴右贤王的妻舅此刻也该有了动作,匈奴若生内乱,必然退兵。”

“怎么那般容易?”郗彦落笔行书道,“匈奴倾举全族大军压至云中城下,已表明了他们的决心,这次定然是不得甜头不会罢休。云中虽是孤城,却连络南北,为漠北第一要塞。无论匈奴还是柔然,都是觊觎良久,任谁得之皆可扼制整个草原的商旅来往,利益不可谓不诱人。纵是匈奴右贤王有变,亦不过匈奴大军的四分之一力量被牵制。更何况柔然时进时退,伺机其后,对匈奴而言是危险,对云中而言何尝又不是?”

偃真频频点头:“是,属下短视了。如此说来,少主将行北上去云中?”

郗彦搁下笔,起身走到窗旁,推开窗扇。寒风拂面,吹来的梅香里仍杂着一丝血腥。他闭目,不知缘何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钟晔道:“那我们几日后启程?”

郗彦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微一动,衣袖扬起,露出三指。

“三日后?”钟晔想了想,“那我这就差人收拾行装。”

三日――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后,你才放心去云中吧。才刚相聚,又要分离,钟晔不免叹息,与偃风起身退下。

处理完手头上的几件急事,郗彦返回夭绍阁中。时已正午,阳光穿透纱窗,照上冰绡制成的帷帐,满室充溢着璀璨晶莹的光华。只是榻上那人依旧沉睡不醒,本是清丽的面庞在这样的光华下显得愈发苍白虚弱。

郗彦站于榻侧,凝望着夭绍的容颜,久久动不得。

八年的距离原来是这样长麽?长到几乎让人绝望。留下你在身边,可惜却欺骗不了逝去的成长,也再回不到往日的欢乐,那还在我身边做什么呢?阴暗龌龊的事我不愿让你碰,鲜血与仇恨你亦无法背负,即便相怜相惜,相偎相依,你给的温暖如初,可惜却不能换得我本该予你的平安。看来,你真的已经不适合再在我身边了呢。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仿佛有冰玉般清冽的声音悠悠自远方飘来,雅正纯澈,如静水流波。往昔未褪,在记忆中竟是这般清晰――

那时的东山高处,朗月之下,竹林尽头,立于青石上的锦袍少年黑发未束,衣袂纷飞,那是怎样一份毫无顾忌的飘逸潇洒。而他的身旁,女孩静静抚琴,流音悦耳,紫裙飘带,偶尔的回眸一笑温暖可爱得叫人怦然心动。

夭绍……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郗彦撩袍坐在榻侧,指尖轻轻游走于榻上那人完美精致的五官间。不舍,流连。却又不得不舍,不得不离去和忘怀。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得而复失是这样的疼痛。

夭绍臂上伤口极深,失血过多,服了药后,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来。耳边隐约听闻到几声低语,她下意识地转眸望去,透过榻侧垂落的丝绡帷帐,朦胧可见帐外两人的身影。

阿彦……

夭绍想起昏睡前郗彦的伤势,心头一紧,便要起身下榻。岂料身子刚动,臂上就有锐痛袭来,疼得她浑身乏力,额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帷帐外的人听到声响,忙掀帘入内。

“丫头醒了?”来人墨紫长袍,身姿颀长,望着夭绍笑意柔和,转瞬看见她臂上纱布渗出的殷红,刚展开的双眉忍不住又紧紧皱起,“别乱动,你臂上伤口深得很。”

“大哥?”夭绍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谢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听说云阁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来看看。”

“和子野一起来?那就是明目张胆地来云阁?”夭绍担忧,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云阁四周的眼线当下必定极多,要是有人怀疑怎么办?”

“奉陛下之命而来,谁会怀疑?”谢澈瞥她一眼,笑了笑,“你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听他如此说,夭绍稍稍宽心,揉了揉手臂:“阿彦呢?他怎么样?”

谢澈道:“放心,他看起来比你好多了。正与子野在暖阁说话。”

“那就好,”夭绍松口气,看了眼帐外淡伫的身影,奇道,“他是谁?”既是谢澈带入自己房间的人,想来应该关系非浅。

“郡主,是我。”帐外那人低低笑道。

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夭绍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三叔!你不是随少卿回了东朝?”

“是,今日刚至洛都。先去符府见了少公子,听闻云阁之事,跟随而来。”

夭绍愣了一瞬,忽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谢澈奇怪于她莫名的沉默。

夭绍勉强一笑,涩声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来带我回邺都的吧。”

谢澈摇首,笑道:“猜错了。”

“嗯?”夭绍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

沐奇于帐外道:“太后倒是有密旨让沐奇带来,至于是不是让郡主回邺都,我就不知道了。”言罢躬身递了密旨入内,待夭绍接过,他又退步出了帷帐外。

阅过旨意,夭绍垂眸,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笑叹:“婆婆……”

霞光褪却,天色渐暗。暖阁里灯烛明亮,一旁窗扇大开,金翼飞鹰停栖在窗棂上,眸如褐玉,左顾右盼一阵,目光懒洋洋落在室中对坐于书案边的两人身上。

室中沉寂,慕容子野指尖轻滑过面前茶盏,抬目看着对面的人:“尚来信何事?是否云中战局有变?”

郗彦看了看他,冰凉的墨瞳于飘摇的烛火下锋芒闪烁。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颤,道:“莫非是……”

郗彦点头,声色未动,只将手中藤纸递给他。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车相困,游街而行?”慕容子野气得脸色发青,揉碎藤纸,手指抚案,直压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恶!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郗彦垂手自案边抽出一张干净的藤纸,拾笔蘸墨,自给商之写着回信。

“我回府告诉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离开,“此恨不还,枉姓慕容!”

郗彦扬手将他拉住,双眉紧拧,目光甚是凌厉。

慕容子野回首与他对望片刻,恨恨咬牙,额角青筋爆起,却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长长吸了口气,细微的语音自唇缝间不甘吐出:“我明白,当前局势,只能隐忍。若让父王知道,必是轩然大波。”

郗彦望着他,慢慢松开手指。纵是暂时稳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担忧,慕容虔自有眼线,即便暂时不知,以后也会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许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个能让她在漠北战场上进退自如的绝佳借口。只是尚在信中所说的“往事另有隐情”,却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郗彦沉吟半响,复又提笔,写完回信。

慕容子野瞥过他笔下的内容,不由又是一声苦笑:“三日后你将启程去云中……族人危急,你们都在前方,独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遥,可恨!”

郗彦听了此话不禁一怔,静静看了他片刻,笔端移转,在一旁竹简上写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势,自也是重要。云中是战场,洛都何尝又不是?”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才出声:“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郗彦垂目,面色笼罩于烛光的侧影下,神情飘忽不定。

“姚融在洛都有没有别苑?”

慕容子野微怔:“有两处。一处在城西,还有一处,据闻在邙山一处僻静的山谷。”他话语略顿,惊道:“怎么,此事又与他有关?”

“猜测而已,真相还未知。”郗彦神色淡淡,行书道。

“谢公子来了。”

“钟叔有礼。”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听闻两人寒暄。下一刻门扇即被推开,谢澈大步入内,笑看着慕容子野:“话说完了没?我们该离开了,陛下还在宫中等着。”

“是,”慕容子野起身,“夭绍醒了吗?”

“醒了,只是精神还很虚弱,”谢澈目光如剑,掠过郗彦的面庞,“想来昨夜的事多半吓到了她。”

郗彦仿若不闻,低头将藤纸卷起,塞入竹筒。

慕容子野暗自摇头,岔开话题:“沐三叔这次来洛都是为了何事?”

“来送沈太后密旨。”

此话一落,室中其余二人皆是怔了怔。郗彦指下动作不觉已顿住,慕容子野看他一眼,唇边飘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问谢澈:“可是让夭绍回邺都?”

“不是。”

慕容子野松口气,刚想揶揄郗彦,不妨入目却是他冰凝的容颜,一时愣住:“怎么了?这不是好事麽?”

谢澈亦皱起眉望着郗彦。

郗彦僵坐片刻,猛地起身。谢澈二人只觉眼前一花,青影离逝眼前不过一瞬的功夫。再转眸,才发现连带消失的还有窗棂上的飞鹰。

这般不可思议的轻功,谢澈感叹:“昨夜不是月半?他怎地武功恢复如此神速?”

“是阿憬自东朝送来了解药。”

“解药?当真?”谢澈大喜,心中忽觉无比宽慰,“那我就放心了。”

“怕其中还是复杂得很啊。”慕容子野叹息,目光幽幽盯在一处。

谢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见桌案上空白的藤纸上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大字――“夭紹”。字迹如此潦草狂乱,不想也知写字那人的心情。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郗彦立于清池畔的亭台上,仰望着飞鹰在夜空下远去的身影,半日未动。水波生烟,夜风送寒,雾气微微湿了衣袂。转过头,池边阁楼上灯光盈盈。怔怔凝看片刻,忽见纤柔的紫衣自阁中飘然而出,提着灯笼,直往北走去。

郗彦皱眉,慢步跟在她身后。

夭绍去往之处是藏书阁,入了阁中,径走向收藏医书的地方,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寻觅一刻,抽出一卷竹简,展开细阅。

郗彦立于阁外远远地看着她,已不再觉夜寒。

今夜的月比昨日更加明亮,朗朗清光洒落下来,遍地银霜。

夭绍将竹简收入袖中,抬起头,恰看到月光下那人俊逸的眉目。

“阿彦,”她笑着上前,将灯笼挂在一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我给你诊诊脉。”

郗彦有些无奈,不过才教了她一个月的医术,她便敢在自己面前摆弄。只是她诊脉时神情太过于专注,认真得让他倒生出几分局促。

良久,夭绍的眉淡淡一蹙,伤感滑过目间不过一瞬之速,快得让郗彦心生错觉。夭绍收了手指,微微笑道:“还好。”

郗彦心一沉,诸感袭来,无法言语。所有人都在为他得到解药而欣慰,而最该高兴的这个人,却是这样淡淡的表情。装得再好,也避不过他的双目,何况她此刻根本装不出。她的医术何时这般了得自己不知,但得知那瓶药丸其实只是救急之物、并无法根除自己体内寒毒的人,天下除了尚和灵姨外,他原本想不出还有第三人。

夭绍手指垂落,扣住他的手掌,轻声道:“回去吧。”

郗彦颔首,提过灯笼。

月华柔柔投照,双影飘行风中,如璧如仙。

“让我后日随偃总管回邺都?”回到阁楼,夭绍看着郗彦于书案丝帛上写下的字,先是一惊,再抬头看着郗彦平静如水的神色,想了片刻,只一颔首,“好。”

这样轻易的回答,倒叫郗彦心生不安。果然,夭绍的下一句便是:“我回邺都,但不与偃总管一起。也不必等到后日,我明日便走。有三叔护送,路上不会生事,你放心。”

郗彦皱眉,待要再书,夭绍却迅速垂头,在他否定之前忙起身朝内房走去:“明日路上必定劳顿,我先睡了。”

郗彦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关闭,薄唇紧抿。

她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只是她聪明得的确过分,也了解自己得过分――如她这样的安排,只能让自己肘掣难行。

灯火摇曳不停,郗彦坐于案边,忍不住抬头揉了揉额角,竟感觉这是生平遇到的第一棘手之事,费思,而又难解。

夭绍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包裹,携了沐奇先行告辞。临别前不忘对郗彦殷殷嘱咐,却又故意无视他一脸有口不能言的焦急,笑意嫣然上了马车,挥手离去,极是洒脱。

“怎么办?”马车刚出庄园,钟晔与偃风便齐齐问道。

郗彦盯了眼偃风,偃风会意,道:“属下即刻安排人手跟随郡主上路。”

出了洛都,沐奇停马官道旁,询问车里的人:“郡主,当真要回邺都?”

“嗯,”夭绍掀帘,看着车外络绎不绝的行人,瞧清几名路人在她的注视下不动声色地移开面庞后,微微笑道,“往南急行,待过了永宁,我们再绕轩辕山脉北上。”

沐奇一时也被她弄糊涂:“这是为何?”

“钟叔已告诉我他们三日后北上,到时阿彦走了,必然顾及不到我的行踪,”夭绍落下车帘,抬起眼睛望着沐奇,“我们北上去范阳,找伊哥哥。”

沐奇眉毛一挑:“沈公子?”

“是啊,有关雪山的图志在他手中,我想前去借了一用。”夭绍眉目间不知何故有些黯然,想起得知郗彦身份那夜在书房外听到的沈伊与郗彦的对话,心中隐隐一痛――既然那毒必须雪魂花才能解,那即便千辛万苦,她也要将其寻得。

“还有一事――”夭绍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沐奇,“三叔见闻广博,帮我看看这个纹印是何来历?”

沐奇展开卷帛,但见上面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金蛇游纹。

“似乎是曾在哪里见到过,”沐奇思了半响,心神一动,恍然大悟,“是了!”转过头问夭绍,“郡主还记得那夜兰泽山脚的事麽?”

夭绍亦了然:“你是说……”

沐奇颔首:“那夜尚公子所杀的柔然人中,有一人袖上正绣此蛇纹。”

“如此说来,昨夜那些刺客竟是柔然人麽?”夭绍呢喃,抚摸着臂上的伤处,陷入沉思。

南行至永宁再折返,待过济河北上时,已是七日之后的清晨。

水上风煞寒,涛浪大起,客舟颠簸。夭绍在船头看了片刻的江色,转身入了舱阁。

“郡主,此舟上的行客甚是不寻常。”沐奇附耳低声道。

“三叔也察觉到了麽,”夭绍推开窗扇,目光瞥过舱外驻足于船舷边的诸人,“这些人身姿笔直,面容精悍,身手应该不凡。”说话时,她身子又稍稍倾斜,看着端坐在舟头的那抹玉蓝身影,笑意微微,“方才有只鸢鸟停于那女子身旁,赤羽灵瞳,极是漂亮。”

沐奇笑道:“赤羽鸢鸟可是柔然王族之物,郡主不担心?”

“暂时不担心,”夭绍落下窗扇,轻轻叹了口气,“她即便掳我也是北上,既是同路,想必她此刻也懒得动手。”

“郡主说得是。”

“三叔,你得改改称呼了,”夭绍一笑,指着身上的男装,“唤公子。”

“是,公子,”沐奇改口,又道,“下了舟该如何?”

“走一步,是一步吧,”夭绍沉吟,动了动手臂,“我臂上的伤已无大碍。就算动手,逃脱开这几十人应该不是难事。”

舟头,黑衣侍卫靠近身着玉蓝锦裘的女子,低声道:“公主,真的不动手?”

女子淡淡扬眉,抚摸怀中赤鸢:“没必要。你没听说中原有句话叫做同舟共济?现在是在水上,动起手来说不定会舟破人亡,两败俱伤。”

“是。”

“除了那二人外,舟上另有云阁之人,即便下了舟,你们也不许轻举妄动,”女子回眸看了眼舱阁,“反正她也是北上草原,与母亲所求一致,到时再说。”

黑衣人点头应下,思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属下有一事一直不明。”

“何事?”

“六日前,云阁少主来邙山的姚氏别苑来找公主,属下不明白,他怎会寻到公主在洛都的居所?”

女子轻轻笑出声,低头看着鸢鸟,语气柔和,仿佛是喃喃自语:“天底下何事能避开他的双目呢?”想起六日前与那人谈话,她慢慢扬了唇,目光含毒带蛊,笑容间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怎么办?就算你道了歉,我也不准备原谅你了呢。

一行三拨人,各有盘算,路途平安得出乎意料。二十九日傍晚,夭绍与沐奇策马驰入范阳城,找到刺史府,递上名刺求见商之君。

两人在府外等了不过片刻,有人迎出,却是一锦袍俊秀的少年。

“离歌见过郡主。”

夭绍取下斗笠,微笑道:“伊哥哥在么?”

离歌目光闪了闪,含笑点头:“在。”请人领了沐奇去偏阁饮茶,离歌另引夭绍入了内庭园圃,长廊尽头的亭阁里,一黑袍银面的男子正坐在案边看着书简。

离歌止步,道:“我去命人煮茶,公子就在那边,郡主先行。”

“有劳。”

夭绍轻步上前,站到黑袍男子身后,悄悄拢指盖住他的双眸,蓦地笑出声:“伊哥哥!”

黑袍男子身子一僵,随即低声笑起,握住她的手,轻道:“你原来是这般胡闹麽?”

冷冽柔软的声音入耳,夭绍脑子是被炸开般的糊涂,怔在当地。待他回头瞧着她,微微含笑的凤眸清晰入目时,夭绍这才醒悟过来,双颊通红,言辞不清道:“你……你……”

“路上辛苦了。”银面取下,俊美姿容溶溶如月,直沁上她的心头。

夭绍心跳急促,赶路的疲惫刹那不见,唯有说不清的慌乱和隐隐生出的喜悦。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夭绍退后一步,避开那让人迷乱的寒香,问道:“你怎么会在范阳?不是伊哥哥一直扮作你在此处的麽?”

“今日二十九,是月底,我得回来查看三州奏报,见朝廷来使。”

“那云中……”

“阿彦已到,有他坐镇,我没有什么担心的。”

原来如此。夭绍点了点头,心情稍解,于案边坐下。离歌正送茶来,夭绍捧着茶杯暖在手心,转眸看着霞光下满园积雪莹莹,笑问商之:“屋外这般寒冷,你竟受得住?”

商之淡道:“习惯了。”他撩袍坐下,看着夭绍风尘仆仆的面容,问道:“你千里迢迢北上来作甚么?这里战火连绵,形势复杂,不比邺都安稳。阿彦让你南下,为何不听?”

“我……”他责问的言词叫夭绍一时失措,愣了愣,方答道,“我想去雪山找雪魂花。”

商之道:“仅是如此麽?”

夭绍移开目光,慢慢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再见到他,自己心中仿佛也是有着难以言语的欢喜和欣慰的,为什么?夭绍倚着栏杆,一时恍惚。

商之看了她半日,终是无奈摇头:“果真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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