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无人怜,是以少孤

到了二月初,离朝贺的吉日愈近,柔然王城愈显出异常的平静,安详融洽的表面之下,却是掌权者谨慎谋划、小心翼翼疏散着的无数激烈暗流。这其中之一的棘手事,便是在元月三十日深夜,自西南部族传至王城的密函――十八位部族长老聚议上谷,联兵整军,欲逼师王城。风起浪动,矛盾已是一触即发,未免已到王城的诸部族使者受此事的影响而左右摇摆,女帝令长孙伦超严控四面城门的人流,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命柱国阿那纥调兵遣将,在王城以南布下七道防线。

“好在是南面,”接到军中细作的谍报,钟晔由衷觉得庆幸,“要是北方的部族将反,我们去燕然山的一路必然奔波劳累。”

素来铁面心冷的偃真却伤感起来,叹道:“此一战,却不知又得累死多少无辜百姓。”

钟晔冷笑道:“既非圣人,又非贤人,何必这般装模作样?南方十八族长老都受你多年恩惠,如今能这样顺利联手,柔然百姓的战争之苦,多少拜你所赐。”

偃真难得抓住他的话柄,看了看书案后毫不动容的郗彦,低声在他耳边笑道:“你不妨再说说,这始作俑者是谁?”

钟晔面色一变,顿时住了嘴。

偃真慢条斯理整整衣襟,至郗彦面前请示道:“如今柔然大乱在即,我们是不是也该早些离开王城,去燕然山寻求雪魂花?”

钟晔道:“这之前还得想办法去融王府救出沐奇和离歌。依我们如今在王城的实力,硬抢肯定不行,须得智取。沈公子既然已探得他们的具体所在,如今我们只要引开沈少孤,盗取令牌,便可救出人。”

“引开沈少孤有的是办法,”偃真琢磨道,“至于盗取令牌……以他那样谨慎的人,那令牌必是贴身收藏,他曾是少主的师父,一身功力出神入化,想要靠近他难比登天,除非是――”那个名字已经在唇边呼之欲出,偃真却故作沉吟,朝钟晔递眼色。

钟晔亦很为难,垂眸不语。

郗彦听着他二人言谈,不动声色地阅罢一卷密信,这才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书案,思索片刻,落笔道:“明日二月初二,是龙抬头喜日,柔然皇宫酉时后将有宫宴,如今正是风吹草动的关键时期,女帝必然宴请诸使臣大肆庆祝以粉饰太平,沈少孤想必会去宫中赴宴,我们就明晚行动。钟叔去右银台门找人传信夭绍,让她明夜戌时三刻出宫。”

钟晔道:“少主的意思是,硬抢?”

“不算,”郗彦淡然落笔,“沈少孤的贴身令牌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偃叔让人连夜赶制一个假的出来便是。”

此消息传至沈伊那里,次日傍晚,他自然是密切注意沈少孤的行踪。

眼见已过了酉时,融王府书房依旧是灯烛明照。沈少孤安然坐在灯下批阅奏折,看上去竟毫无赴宴的意思。沈伊在书房外的寒竹林里徘徊,望着窗纱上那抹孤秀侧影,想了半日,终于定下心神去煮了一回茶,以透着兰芝芳香的茶汤迷惑守在书房外的侍卫,道:“小叔叔看了这么久的奏折必然累了,这茶能提神醒脑,我特地为小叔叔备下的。”

他看上去一片孝心拳拳,侍卫们没有理由阻拦,自是让他端茶送入书房。

沈少孤正为当前局势费思忧心,没空搭理沈伊,接过茶盏放在一旁,仍是看着书案上的卷宗。

沈伊含笑道:“叔叔怎么不去宫中赴宴?”

“太吵了。”

这话一语双关,沈伊只当听不出其中厌烦之意,撩袍坐在书案旁,紧追不舍问道:“听说今晚诸族使者都会赴宴,叔叔身为亲王,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沈少孤斜眸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自有分寸。茶既送来了,你还坐在这里作甚么?”

沈伊一生从不认得知难而退四个字,厚颜道:“我想陪一会儿小叔叔。”

沈少孤看了看他,不再强求,捧着沈伊送来的茶饮了一口,道:“还不错。”虽是被沈伊连番打扰,他却静谧如旧,聚精会神地翻阅书卷,似是刀枪不入。

沈伊今时才知自己遭遇了克星,也不禁头痛,撑着额在旁不住沉思。眼看与郗彦约定的戌时将至,沈少孤却坐在此处稳如磐石,沈伊一筹莫展,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忽然又打开窗,望着无月的夜空,轻轻叹了声:“今夜倒挺像以前在东山上,小叔叔教我们读书的时候。”

沈少孤终于笑了声:“哪里像了。”

“我也不知道,总之觉得眼前夜色似曾相识,也或许是太久没陪着小叔叔一起看书的缘故……”沈伊的声音陡然变得深沉惆怅,对着夜色怔忡片刻,转过身盯着沈少孤,却是少有的正容矜色,“叔叔还记得,九年前你离开时与我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哪里么?”

沈少孤的目色倏然如冰封凝,烛火下墨瞳深幽,望不见底的黑暗。

“是在阿公的书房前,你被当时的沈府总管祁振自胸前刺入一刀、贯身而过,”夜风拂入窗扇,将沈伊清淡的话语吹出几分缥缈,仿佛是自悠远的天际飘来,既不真切,亦无温度,平淡如水流出,“我当年十三岁,第一次见杀戮和血腥,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沈少孤剑眉冷冽,笑道:“我却忘了。”

“是么?”沈伊坐回案边,用凤箫指了指沈少孤胸前昔日被刀痕划过的伤处,微笑道,“伤口正在心头,叔叔居然说能忘就能忘,真是非常人能忍。阿公当年那样对你,不惜让祁振杀了你也要保得沈氏万全,你背负无辜骂名、受世人的诅咒唾弃,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九年,如今只能避居柔然无法南归,甚至连小夭也不肯原谅你,你心中对阿公难道就没有一丝怨,一丝恨?”

沈少孤垂眸,身前的凤箫被烛火映照得光泽流转,而在他的眼中,那却尽是往昔寒凉的光影。

少孤,少孤。

少无人怜,怎能不孤?

执有凤箫的沈氏男儿才是武康沈氏宗祠香火的世代传承,而他呢,那时候随身携带的,唯有一把六岁时从父亲书房暗自偷来、珍惜不已的寒铁弯刀。他不过因父母一场意外的邂逅而出世,没有感情的沉淀,没有名分的认可,只有在利益和诱惑之间不断冲突的矛盾和周折,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被遗弃过多少次,自己已记不清。直到遇见那位华绡柔婉的公主阿姐,他从此才被沈太后收留宫廷,渡过几年不再孤苦的时光。

回忆的点滴无不似刀剑刺人,沈少孤苦笑一声,轻轻挪开胸前的凤箫,手指捂住胸口的伤痕,慢慢阖眸。

恨谁?怨谁?――那一夜风急雨急,陵容阿姐和谢攸双双离逝,祁振的致命一刀让他在疼痛之余更忍受着太多的绝望和愤恨,那样毁灭撕裂的苦楚怎能轻易忘记?自己无力阻止父亲,无力保护陵容,无力扭转时局,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只能在最后的关头,以一命抵消所有恩仇,护得沈氏嫡脉的声誉。可谁知他经逢劫难却命大不死,被女帝救回柔然,再度返回东朝给夭绍送解药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恶名昭彰、罪大恶极,那一日匆匆在承庆宫放下雪魂花,在沈太后镇静而又怪异的目光下,他离开得狼狈而又无奈,从此再无法东顾,从此也不敢南归――

“小叔叔……”沈伊看着他青白的面色,忍不住道,“当年那些事,究竟是你做的,还是阿公……”

“闭嘴!”沈少孤怒喝,声色俱厉道,“滚出去!”

“不滚。”天下也只有沈伊才能说出这样皮赖的话。他抚着凤箫微笑:“我说过要留在叔叔身边伺候一段时日的。”

沈少孤再无先前的从容不迫,“啪”地合起手上书卷,正要命侍卫进来拿人,谁知阿那纥却在此刻匆匆而至。

“殿下,南方有军情急奏,”阿那纥一身戎装佩剑入室,刚要详说军情,却见书案边还有位白衣公子悠然端坐,愣了一愣,问沈少孤,“这位是?”

“不相干的闲人,”沈少孤起身道,“我们里阁商事。”

“来不及商事了。”阿那纥却没有心情多做停留,拽住沈少孤到室外低声说了急奏内容。沈少孤神色一凛,当即吩咐侍卫道:“取我的战袍来。”他转身盯了眼书房里正翘首眺望的沈伊,挥了衣袍,与阿那纥联袂出了王府。

见他急急离去,沈伊今夜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了一半,只是看着那夜色下飞扬的金色衣袂,他却一反常态地黯然神伤起来。

戌时在西侧偏门等到了郗彦,夜色下独他一人前来,沈伊很是纳闷:“你要一人去劫狱?密室前十几道机关守卫,你一人去破?也未免太自大了。”

郗彦闻言驻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沈伊体会到他笑容下的深刻含意,顿时跳起来,连退三步,摆手道:“别算我,我只负责引路。我一身白衣,很容易被认出来,何况我还准备在柔然多陪小叔叔一段日子……”望着郗彦愈发明朗清澈的目光,沈伊嗓子一哽,剩余的话哑在喉中,垂头丧气道:“走吧,看在你这段日子偷偷送来两坛美酒的份上,就陪你走一趟。”

郗彦微微一笑,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扔到他怀中。

沈伊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有预谋,先前是耍我呢。”忿忿念叨几句,却是一刻不敢懈怠地领着郗彦到了那片被他一把火烧得精光的废墟前。沈伊触动冰湖边凉亭里的机关,青玉石地顿时破开一方暗格,沈伊当先走入那片通向地底的狭长石阶,过了一条冗长暗道,往前行了片刻便有火光耀眼,八名侍卫持剑上前,一脸警惕和疑惑地打量这两位气定神闲闯入密室的人。

沈伊咳嗽一声,举了举玉佩:“王爷命我们来提人。”

玉佩在束束火把下灿然生辉,为首的侍卫接过细细看了两眼,恭敬递还,说道:“令牌没错,不过两位令使倒甚是面生。”

“面生?”沈伊将脸凑上前,“你再仔细看看,不觉得我和王爷长得有几分相像么?”

侍卫首领犀利的目光迅速飞过他的五官,一笑:“确实。”

“我乃王爷的亲侄子,”沈伊傲然道,“如此还有问题么?”

“有,”侍卫在沈伊微变的脸色下不慌不忙道,“不知公子要提的人是谁?”

沈伊道:“那两个王爷从歧原山带回的人。”

侍卫首领犹豫了一会,再看了看沈伊脸上骄矜无畏的神色,揖手道:“公子稍等。”一时领着人进去押出沐奇和离歌,四人见面,眼色流转,自是心领神会,俱不作声,只当初见陌生人的漠然。

沈伊上前推了推沐奇和离歌:“还不去出?难道要让本公子扶着你们走?”

“是。”沐奇和离歌对视一眼,这才踏上石阶离开。沈伊转身将走时,见郗彦依旧负手不动,低声道:“怎么还不走?”

郗彦望着那八名侍卫,目色微冷。仅是那一抹轻微的寒意沈伊便知他杀意已起,忙在他耳边轻声道:“我骗你的,我和你一起出城。只要我不在沈少孤身边了,这些人断然指证不了我,莫要杀人。”

郗彦看了他一眼,沈伊涩然道:“他们也是无辜的,也是有妻子儿女的。”

郗彦轻声笑了笑,眸色一霎如常静柔,飘然飞上百层台阶,走出石道帮亭中沐奇和离歌解开枷锁。

“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等沈伊封锁了石门,沐奇和离歌忙下跪叩首。

“快起来罢,”沈伊催促道,“此处不宜久留。”

“确实不宜久留!”冰冷的笑声自湖边梅林间随风传来,“阿伊啊阿伊,亏你方才没脸没皮地口口声声地‘小叔叔’,原来尽在背后做对不起我的事。”

迷蒙的水雾间有金色衣袂飘然而出,沈少孤负手静静站在湖畔,看着亭中四人,目光最终落在郗彦的身上,笑道:“一别九年,我们可是许久未见了。”

“小叔叔,”沈伊最怕的便是他和郗彦见面,忙跨步上前,将三人挡在身后,陪笑道,“你不是出府去了么?”

“心里总觉得什么放心不下,所以回来看看,”沈少孤将深刻的笑意敛入眸底,依旧盯着郗彦,“看来我的感觉却是没错的。不过你们能如此快速安然带出此二人,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世上知道我贴身令牌是什么玉、什么图案的人,并不多见。除了这地上的几个侍卫外,貌似只有一个故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却是死了。”

“叔叔!”沈伊按住腰间的软剑,已是神容冷肃。

郗彦对着沈少孤锐利的目光,伸手分开护在自己身前的沐奇和离歌,青衣借风飘起,掠过梅树时随手折了根枝条,淡然站在沈少孤面前。沈少孤再打量他一瞬,忽地微笑,身影疾如旋风,骤然掠至郗彦身侧,凌厉掌风拍向郗彦胸口的一刻,却被一股冷柔力道轻轻化解。沈少孤有些惊讶,没想到郗彦年纪轻轻,功力却宛若已入臻境,再霸道的内力使出,也似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青衣旋绕如烟淡缈,枯瘦的树枝竟能划出万千锋芒,顷刻刺向沈少孤周身。掌风剑光的纠缠难分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在内力相抵时却迅疾撤手退开。

沈少孤泰然站在梅树下,梅花受方才的剑气和掌风所振,纷纷飞落,沾上他的肩头。他抬起手臂轻轻拂开落花,笑道:“这些年为师不在身边,你的功力却进展神速,为师很欣慰。”

欣慰?郗彦垂眸望了眼手中断裂的树枝,摇头苦笑,将树枝抛入冰湖。

沈少孤在他悠长的沉默中细细思量,再看了一眼远处的沈伊,终于叹了口气:“你去吧。”

郗彦和沈伊俱是吃了一惊,沈少孤慢慢转身,离去前,只如此说道:“想必你今夜也通知了夭绍,不要让她久等。但愿当年谢攸的话你没忘,只因为你还活着,所以为师才放手。去吧。”

族人的血光模糊眼前,渐渐淡却了那金色的衣袂,郗彦心神激荡,诸多情绪的交杂纷乱让他几乎就要失控,忍不住紧紧握住了五指,闭上眼眸努力调息紊乱的呼吸。

“有些往事,想必也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沈伊走到郗彦身边,语中透着无尽愧疚,“无论如何,却都是我沈家造的孽,只是那个罪魁祸首……却另有其人。”

郗彦睁眸,在他话语的余韵下深入思索,自惶惑的揣测中清晰辩明往事流影的刹那,不禁心弦轻颤,突然分不清这些年纠结在那些冰冷意识最深处的苦痛,究竟是悲哀更甚,还是可笑更甚。

融王府遭逢变故的时候,夭绍犹在女帝的寝宫里思量逃离的机会。

内忧外患的夹击下,女帝连日忧思未免疲乏,今日的夜宴刚过一半便先行回了寝宫休息。夭绍身为贴身女官,当然也是领命随行。再过半个时辰会有焰火歌舞,夭绍本想着在宴会最热闹时趁乱离开,如今这计划却不得不搁置,此刻她被困在静寥的宫殿里,且正处在女帝的眼皮底下,动一动也难。

女帝宴上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醺醉之意,喝了侍女送来的醒酒茶后便躺在软塌上,留下夭绍一人在身边伺候。虽是疲惫,女帝却无睡意,看了会折子,转眸见夭绍站在那块封藏雪魂花的晶石前发呆,不由一笑:“你在想什么?”

夭绍默然片刻,才道:“这些天我在宫庭里翻查过当年史官留下的汉字札记,九年前那牧人将雪魂花献上之后,被陛下定为国花,是以供奉在寝殿。昔日的两对花如今却唯剩下这一朵,其余的那三朵呢?”

女帝从榻上缓缓坐起,此刻她眉宇间已不见一丝迷蒙的醉意,蓝眸一如既往地清亮深远,淡淡道:“你是想问朕,当年拿了雪魂花想下毒害你母亲的人是谁?”

被她一下点破心思,夭绍倒也无意隐瞒,颔首道:“是,确实想知道。”

“你不怀疑是我么?”女帝漫不经心地拨弄起腕间珠链。

“沈少孤几日前告诉我,不是你。”

“是他说的?”女帝眸光飞转,忽然畅快笑起来,因她脸颊上酡红仍在,华灯彩光下的笑颜显出异样动人的美丽。夭绍无声无息站在殿中角落,神色冷冷。许久,女帝才努力忍住笑意,说道:“你不是很恨你师父么,怎么还信他的话?”

“他是可恨,但从没有骗过我,”夭绍声色不动,注视着女帝道,“不过,不管当年下毒想害我母亲的人是谁,都该与陛下逃不了干系。”

“说得不错,我和他倒是关系匪浅,”女帝莞尔,抚着额角的鬓发,“郡主认为,天下能有谁可以从我手里拿走被我如此珍视的雪魂花?”

夭绍思索着她的言外之意,怔了一怔。女帝笑道:“自然只有你的师父,我的弟弟,沈少孤一人了。如何?阿融是不是告诉过你,他没有害你母亲?”

夭绍面色猛然一白,咬唇不语。

女帝道:“你方才不是说他从不骗你么,这么快就开始怀疑了?”她步下玉阶走到夭绍面前,打量她清冷的容色,微微点头道:“朕的那个弟弟素来被人冤枉惯了,你方才还能这样信他,比你母亲当年清醒百倍,要是你母亲早听了阿融的话,何至于九年前你便成了父母双双离逝的孤女。”

夭绍冷道:“我母亲生前如何,不敢劳陛下感慨。”

“竟敢这样和朕说话?”女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叹息道,“念在你是一片孝心,朕暂且先不追究。”她转身抚着红色晶石,以指尖描绘里面雪魂花的形状,微笑道:“不过你师父当年拿走了雪魂花,的确不是想害你母亲,而是想救你母亲。”

“雪魂花……救人?”夭绍却是无法置信。

“有些时候,退后一步才能保得诸事完全,枉你这般灵慧,还看不透这个道理?”女帝摇了摇头,又道,“再说那雪魂花――你想想,中了雪魂花的人,你,郗家的小公子,还有如今的东朝皇帝,哪一个是因为雪魂花的毒而死了?”

夭绍愣住,女帝嗤然一笑,道:“你活得好好的,郗家小公子是被萧璋杀死的,东朝皇帝如今不也醒过来了么?雪魂花是藏寒毒,中毒之人若无解药,必定昏睡不醒。若毒素存于体内不能散出,每月月半必定受寒毒之苦,如此折腾下来,不管内力多深厚,身体多强健,俱活不过十年。这才是其害。”

活不过十年?――此话如雷霆劈闪脑海,夭绍大惊失色。

他为何从不曾说,从不曾说……自己亦是如此地糊涂,竟只当一切如旧。

心中隐忍的痛似一霎到了极至,夭绍在惊觉的意识下急急转身。

“站住!”女帝喝住夭绍,“你要去哪里?”

夭绍浑身颤抖,垂眸摒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斟酌了说辞刚要开口,却听殿外有人扣门轻呼道:“陛下,融王殿下和柱国大人在前朝求见。”

“何事?”

“据说南方来了紧急军情。”

“终于动手了么?”女帝沉沉吸了一口气,再没心思去管夭绍瞬间失态的缘由,换了衣袍,匆忙去了前朝。

夭绍心急如焚,见女帝舆驾迤逦远去了,忙闪身出了寝殿,疾步穿过重重甬道,来到右银台门。那夜领他出宫的郎将正在树荫下等候,看见她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姑娘怎么到此刻才来?云公子他们在外等了半个时辰了。”

夭绍不欲解释,只欠身道:“又麻烦郎将大人了。”

“哪里的话。”

郎将当下引着她过了前朝的侍卫防守。因这夜宫宴既有四方来朝的使臣,又有诸多贵族公侯,是以宫门守卫不比素日的森严苛刻。一路检查腰牌,核实身份,夭绍有惊无险出了宫门,站在夜风下回首身后的宫阙,只觉这几日似梦般惘然。

夜下积雪犹在,霜雾冰凉刺骨,久违的自由气息却在此刻袭漫周身,夭绍心头一阵轻松。停在远处宫城墙下的马车这时也悠悠驶来,夭绍快步迎上,驾马的钟晔望着她微笑:“郡主,上车吧。”

“且慢!”车厢里忽然有人开口,车门猛然一开,白衣公子从里面跃下,拉着夭绍走去一旁,对钟晔笑道:“我和小夭有几句话要说,钟叔请稍等。”言罢又对夭绍笑了笑:“我们边走便说。”

夭绍如今心里另有牵挂的事,闻言蹙眉道:“伊哥哥有什么话?”

沈伊难得地肃容道:“自然是要紧的话。”

夭绍摄于他慎重的表情,只得转身与他在雪地里慢慢行走,钟晔驾车跟随其后,车轮辚辚撵过积雪,咯吱的声音飘飞夜空,使得沈伊对夭绍的一番诉说模糊成旁人不可听闻的窃窃私语。

良久,沈伊低沉的声音终于似伴着冰雪一起消融,夭绍驻足当地,怔忡的眉目间清灵不再,唯有愧疚和苦楚,嗫嚅道:“师父……竟是我们错怪了他。”

“却也是他甘愿的。”沈伊叹道。

夭绍回首,望着墨沉天色下那连绵飞翘的宫檐,眸色黯然。

沈伊抚了抚她的肩,劝慰道:“我告诉你这些,是担心阿彦的心结不得开解,不想你也就此会多一个心结。你先放心离去,陪着阿彦去找雪魂花,我便在此再留一段时日,为你,当然也是为我自己,陪着小叔叔。”

“多谢伊哥哥,”夭绍勉强微笑,“如有机会,回途时经过王城,我想亲自和师父说对不起。”

沈伊笑道:“他不见得会原谅你,因为他从不曾怪过你。”他牵过夭绍的手,转身将她送上马车,关上车门时笑意温和,说道:“一路小心。”

“沈公子,我们走了。”钟晔甩下马鞭之前,辞别沈伊时难得地恭敬。

沈伊抱臂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懒散,笑道:“北上一路若逢好酒,钟叔可不能忘记给我带回来。”

钟晔刚起的一丝转观瞬间消散,冷哼一声,驾着马车急驰入沉沉夜色中。

车厢里微弱的烛火随着马车猛烈的晃动不断摇曳,小书案上卷帛累积,郗彦闭目扶额,似是昏昏欲睡的疲惫,忽明忽暗的灯火映上他的面庞,照得那肤色近乎透明的苍白。

夭绍慢慢坐到他身边,卷起衣袖,擦去他额角渗出的薄汗。郗彦在烦躁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柔滑温暖的肌肤沁入掌心,这才让他意识到了什么,睁开眼眸,茫然望着眼前的人。

夭绍笑意柔婉,轻声说道:“终于可以去寻找雪魂花了,我在王宫的这些日子,翻查过不少的记载,据说色楞格河以北是柔然人信奉的神仙居所,那里白雪皑皑,山川俊秀,是人间的灵境。如果那里真住着神仙,不管我们有什么忧愁,或是什么难事,都可以求着神仙给我们指示,你说好不好?”

郗彦不置可否,只望着她清美的容颜,沉在眼瞳深处的烦乱和厌恶终于渐渐散去。夭绍见他神态如初,这才微微放下心,转身从暖炉上盛出两盏热茶,笑道:“不过在遇到神仙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有些往事无法停留,有些道路不可改变,再回首也没什么意思,即便错过,只要如今清醒,还是可以挽回的。阿彦,我说的对不对?”

郗彦抿抿唇角,似乎是无动于衷的淡然神色,接过夭绍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放在案边,拿起一卷谍报开始翻阅。

夭绍悄然一笑,静静坐于一旁为他整理满案的书卷。

郗彦此刻阅览的正是慕容子野的密函,信中先是浓墨重笔讲了一番他去许昌顺利劫持康王的事,接着又一转笔锋,恢复此信作为密函的简明扼要,三言两语提了提商之和萧少卿各自部署的成效。

元月二十八日,商之果然与裴行一同入宫见了司马豫,裴太后因康王被困许昌的缘故,不得不同意兄长的选择。迫于朝中乌桓贵族的舆论压力,司马豫下令将商之暂时软禁在慕容王府,本是只待姚融一旦兵动,便趁机翻转朝局,谁料西北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甚至姚融将先前的匈奴流民一举赶出了凉州边境,呈上朝廷的奏折再不提商之为鲜卑主公的身份,只道凉州寇乱已平,境内安稳。

而萧少卿和阮靳一行却另有意外收获,阮靳当日在安邑所见的故人竟是昔日雍州刺史令狐淳的主薄石进。原来石进当年是阮靳祖父的学生,因早年孤苦流浪至东朝,被阮靳祖父收留,在阮府呆了十余年,视为养育大恩。令狐淳领兵多年,当初在雍州为刺史时政见方面多听从石进的见解,是以他知晓事关雍州的密情太多,本来在令狐淳被流放之后石进意图归隐,但此番受阮靳亲自相邀,不得不再次出山。如今的雍州刺史、赵王司马徽乃姚融的亲外甥,北帝虽与赵王兄弟情深,但帝王的心思却终究深晦难测,九鼎之位也素来透着超越生死亲情的诱惑,经遇姚融挑起的风波后两人竟又俱是沉默,在等着对方先行一步的试探之下未免彼此猜忌,嫌隙渐生。这次萧少卿一行刚到洛都,便逢北帝微服出宫,在苻景略府召见石进,细谈了一日关于雍州的军政事务,方才满意回宫。而萧少卿借此机会也请得了战马南下的旨意,入宫与明妤见过一面后,便匆忙赶回了东朝的烽烟战场。

郗彦看罢密函递给夭绍,夭绍的目光在信中某处停留了一会,而后若无其事地扬起脸,掐着手指计算时日:“此去燕然山来回大概要半个月,然后南下东朝,估计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能在邺都了。”

会这么顺利么?郗彦仍是心有忧虑,但看着夭绍灿烂明媚的笑意,受她感染,不禁也怀着美好的期盼憧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鏖战纵横之局血溅华月北上云中何以解忧篇外.胡骑长歌长袖善舞(下)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谁道非旧识灵壁之围云起孤月独照英魂(下)天命难参血溅华月玉笛流音飞怒江天命难参篇外.胡骑长歌怀瑾握瑜,岂能独善玉笛流音飞怒江秋风尘染漫西州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何以解忧夜宴三变,君心难测玉笛流音飞怒江长袖善舞(下)挟剑绝伦曲外山河费心苦筹谋多事之秋序章.风起长别离血苍玉求剑试心,求策试诚咫尺青梅长别离行礼重重,探路重重云箎易成,孤心难断玉笛流音飞怒江第一章.事变谋兵秋风尘染漫西州血溅华月百花宴多事之秋辗转儿女事正文开始更新:)何以解忧不速之行风雨无常篇外.胡骑长歌鏖战莫测年少事长袖善舞(下)断桥伏波,争锋雪夜篇外.胡骑长歌恩怨之解莫测年少事血溅华月咫尺青梅长袖善舞(下)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长别离惊马献策孤月独照英魂(上)进退皆真心明泉山庄第五章.浴血夜宴三变,君心难测月华沉香怀瑾握瑜,岂能独善咫尺青梅咫尺青梅数风波惊马献策密塔困情深灵壁之围将至正文开始更新:)寒夜思进退长袖善舞(下)进退皆真心忆往昔,故如初第一章.事变仁智得符何以解忧玉笛流音飞怒江进退皆真心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孤月独照英魂(下)辗转儿女事风雨无常血苍玉挟剑绝伦江河无限清愁送别风雨无常曲外山河孰能投鞭飞渡白云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