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呆了一会儿,放下姚晴,扑到书架之前,发疯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无一纸完整书页,纸屑上沾满灰尘鸟屎,黄不黄,白不白,哪儿辩得出字迹呢?陆渐沉默时许,陡然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号叫,双手紧紧攥住那堆碎纸,指甲入肉,鲜血淋漓,一点一点,滴落在地.
哀号声远远传出,海风阵阵,悠悠而至.檐下铁马相击,发出悦耳鸣声,似在安慰楼众人的痛苦,树上鸟儿婉转,又似诉说岁月的无情.陆渐脑中一片混乱,脸上凉冰冰的,不知不觉,已挂满泪水,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低低吟声.
呻吟入耳,陆渐陡然还醒,慌忙转过身来,抱过姚晴,只见她蛾眉颤动,似乎极为痛苦,陆渐忙讲大金刚神力传了过去.过了好一阵子,姚晴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又过片刻,终于睁开.
陆渐悲喜交集,悲的是医术尽毁,救治无望,喜的却是多日以来,姚晴第一次苏醒,在她眼里,散发着一股子异样神采,苍白的双颊,不知为何也泛起淡淡红晕.
两人四目相对,陆渐心头凄惶起来,他隐隐明白,这一次,姚晴当时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绚烂,在最短的时刻里,这个女子残余的活力就会挥霍殆尽.陆渐眼角发酸,胸中悲恸之意铺天盖地而来,可又怕姚晴伤心,不敢痛苦,强笑一笑,柔声道:阿晴,我们,我们到地方啦,这里就是西昆仑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来救你.
姚晴望着他,似笑非笑,蓦地叹了口气,轻轻道:陆渐啊……你从来骗不了人的,你的脸在笑,眼里却在哭呢……陆渐急忙抹一下眼,说道:我哪儿哭了,眼泪也没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别闲话,我,我累的,说一句就少一句…陆渐点点头,眼眶里却是一酸,只有转过头,向着窗外常常吸了口气,转过头来欲要再笑,却再也小不出来.
姚晴见他似哭似笑的样子,心中一阵难过,欲要举手抚他面颊,身子却似空的,没有一点力气,只得叹了口气,说道:傻子,我好累啊,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陆渐起初道:阿晴,你为何要提这个死字呢?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又怎么办呢?姚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尽了力啦,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记得哪天在水井边,臭狐狸对我说的悄悄话么?因为这句话,我才能活到今天.
陆渐心中茫然,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气,说道:他,他说,我这样一个丑样子,要是死了,在你心里,永远只会记得我这个样子……陆渐大怒,叫道:他胡说八道,我这就找他去……说罢便要挣扎起,姚晴急道:别……一急之下,又是喘不过气来,陆渐急忙俯身给她度入内力,姚晴缓过一口气,说道:陆渐,你别怪他,其实呢,他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就不如他,不懂我们女孩儿的心思……陆渐苦笑道:什么心思呢?
姚晴盯着他,微笑着叹了口气,絮絮说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会扮成丑奴儿呢?可如今却不成啦,‘女为悦己者容’,我有了心爱的人,就总想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样,你,你还记得柳莺莺祖师的故事么……陆渐点头道记得.
姚晴轻轻叹息一声:只有我们女孩儿才明白她的苦心,她为何要千辛万苦保住容颜,至死不衰呢?其实啊,在她心底,始终盼着有那么一天,西昆仑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希望那时候,在最心爱的男人眼里,自己仍是那么好看……说到这儿,她苦笑了一下,叹道,人们……都说柳祖师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个傻女孩儿,就和我一样的傻……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泪走如珠,顺着眼角缓缓滴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张开眼睛,却见陆渐张着大嘴,满脸是泪,已是泣不成声,姚晴心中大恸,想要为他拭泪,仍无力气,只得道:陆渐,那串贝壳项链还在么?陆渐一怔,还醒过来,伸手入怀,从贴肉处取下那条项链.姚晴笑道:你还留着?陆渐脸一热,道:我,我……姚晴道:你什么,还不给我戴上?
陆渐又是一怔,将项链戴在姚晴颈上,姚晴问道:这样子好看么?陆渐拼命点头: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说道陆渐,这样子就好,无论死活,我都不后悔,一路上,我尽力了,你也尽力了,还有,还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别怪他.
陆渐一阵心酸,叹道:我怎会怪他呢,此生有谷缜做兄弟,是我陆渐之幸……说道这儿,隐约听到楼梯上一阵微响,似有人物,但陆渐此时心伤爱侣,虽然听到,也没十分放在心上.
丹田
来的正是谷缜,他到了楼梯叩,见到楼上情形,又听到二人诀别,心中亦是难过极了,听到最后两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楼下,扶着那张石桌,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确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缜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劳苦,心亦疲累到极处,几乎穷尽平生所有才智,调动一切可调之人,调动一切可调之物,成就前无古人之壮举,月半功夫,跨越数万里.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最苦的是,明明困难极了,还要在人前做出轻松样子,鼓舞众人斗志.不料经历如此之多,来到此间,却又是见到如此结果.一时间,谷缜只觉得满嘴苦涩,生平第一次尝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滋味,真可谓智力俱穷,沮丧透顶,双手攥着桌沿缘,指尖几乎沁出血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有…大哥是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不知不觉,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泪顺颊滑落,滴在桌面,尘埃化开,透出细微莫辨的花纹.
谷缜心细如发,一向观察入微,纵在此时,仍是机警非常,一眼瞧出异样,忍不住伸手拂开灰尘,发觉那些细密花纹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势图.谷缜心头微动攒袖拭尽灰尘,但见石桌顶端,刻着海阵图三字,凝神细看,图中所绘,正事之前经过那片水阵,阵中礁石无一不备,六尊石猴也以图像表明,就是小岛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谷缜看了一阵,大觉失望,猜想这海阵图或是当年西昆仑父子、祖孙推演阵法之处,入阵之前看到却是极好的,而今破阵至此,这幅海图实已无用当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条线索,尚存‘蛇窟’,难道说这岛上还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来,只见飞鸟,绝无野兽爬虫的痕迹.前四条线索都是彼此关联,按理说,蛇窟也不该例外,必与‘猿斗尾’大有关联……猿斗尾,猿……斗尾……
猿斗尾?猿斗……谷缜又惊又喜,心念疾转,原来这三个字竟是双关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数,不过此间只有六只石猴,北斗七星,还缺其一,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以勺为首,以柄作尾,斗尾当然是摇光,图中缺的也是摇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间的距离方位却是千年不变的.
一念及此,谷缜细看阵图,画图者必是着意刁难,并未标明,所幸谷缜自由酷爱航海,北斗北极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针,谷缜夜夜观望,北斗之形,便如烙在心上,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摇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缜略以计算,便发现第七星不在别处,正在岛屿西南.
谷缜狂喜不禁,奔到高处,从怀中取出罗盘,因为常年经商,道路方向十分要紧,故而谷缜罗盘从不离身,即便金银丢失,也决不丢掉此物,此时自然大派用场,磁针一转,立时指明摇光方位.谷缜,一阵风奔了过去.
一路上树藤交缠,草木齐身,一眼清泉汇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边散布若干药材,田七,黄芪,天门冬,均是中华之物,谷缜不觉暗暗叹息:这些药材一定都是花祖师带来的,可叹她一代圣手,却不能造福华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绝域,寂寞无闻,人生大悲,莫过于此.
溪回路转,树木渐稀,前方陡然开阔,一座观星石台平地而起,下宽上窄,形如金字,阶梯严整,面朝大海,虽已藤蔓丛生,苔藓斑驳,然而气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缜游目四顾,分开一处长草,只见浑天仪旁,蜷着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摇光猴无疑.石猴身后,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翘起,指定远处,谷缜顺势望去,下台的石阶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没入一片嵯峨礁石.
谷缜举步下台,沿途察看却是一无所获,想到姚晴生死在即,心中焦急起来,找到一根树枝,沿途乱捅,只盼捅出一个洞穴,从中钻出一条蛇来,这么边走边探,不多时便至海边,再往下去,便是冰凉海水.
谷缜立在海边,沉思一阵,复又回到台上,注视猴尾所指之处.此时日已向西,天边涌出绚烂霞彩,阶梯暗影徐徐收拢,变化得细细长长.这时间.谷缜只觉心子猛地跳了一下,惊奇发觉,太阳越西,石阶阴影越像一只大蟒,头尾俱全,栩栩如生,去着腰身仿佛从黑暗中汲取灵性,摇头摆尾,与西沉的夕阳背道而行,游向大海.
谷缜腾地跳起,转眼之间,赶上那道蛇影,这时间,夕阳已渐渐没在观星台后,蛇影越变越细,终于化为一点,钻于礁石下方,渺无踪影.
蛇窟,蛇窟,原来如此.谷缜蓄势运掌,猛然一推,那块礁石立时晃动起来,谷缜见其活动,心头更喜,运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轰隆隆滚入海里,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圆形石门,门有铜环,绿锈斑斓.谷缜一把攥住,奋力提起,石门哐然洞开,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谷缜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门之下,一排石阶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处.
楼中沉寂,时而传来一声鸟啼,陆渐、姚晴依偎而坐,注视窗前光阴,只觉光阴虽短,一点一滴也是弥足珍贵.
阳光暗淡下去,投进窗内,带着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轻轻道:陆渐……陆渐道:什么?姚晴道:带我去海边.
海边?陆渐道,那里风大得很.姚晴哆嗦了一下,固执道:我要去.陆渐看她一眼,不愿违拗,抱着她起身出了石楼,飞身来到海畔,却见舢板孤零零扣在岸边礁石上,陆渐不觉寻思:谷缜去了哪儿呢……念头方转,便听姚晴喃喃道:陆渐,太阳快落山啦.
陆渐抬头望着夕阳,幽幽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陆渐点了点头,抱着她坐下来,姚晴注目西方,过了片刻,忽道:这落日好看么?陆渐道:好,好看的.姚晴笑笑,蓦地鼓起所有力气,叫一声:太阳要落山啦……陆渐一怔,呆呆望着她,姚晴却是凄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陆渐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闭上眼睛,轻轻地道:陆渐,太阳落山啦,我,也该去啦.
陆渐悲不能抑,吐出一口气,凄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着你.姚晴吃了一惊,叫道:别……欲要张眼,神志却已模糊起来,恍惚感到陆渐站起身来,向着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线上,苍凉的海面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血色,陆渐踏入这血也似的水中,注目落日,忽然象棋生平重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亲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恋,也令人失落,生平事有如一幅漫漫长卷,掠过心头,旋又置诸脑后.
海水越来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盖,陆渐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红,怀中的女子轻的出奇,好像变成了一团清风,无法把握,不可留驻.
转眼间,海水已到腰间,腥咸水汽涌来,陆渐忽觉肩头一紧,被人紧紧攥住,向后猛拖来人力气即大又巧,竟将他拖得倒退两步,陆渐未及转身,脸上便着了一记,火辣辣生痛.他看清来人,怔忡道:谷缜,你怎么打我?
谷缜满脸怒容,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厉声道:我就打你这个糊涂蛋.陆渐身子一晃,呆了呆,蓦地咧嘴大哭,嘶声道:我糊涂又怎样,阿晴就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缜如此大发雷霆,一半是怒,一半却是后怕,方才来得稍晚片刻,陆渐势必带着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气,想要痛骂陆渐一顿,见他一哭,满心愤怒又化为一片怜悯,默地一言不发,夺过姚晴,飞奔上岸.
陆渐本是浑浑噩噩,忽然失去了姚晴,心中一凉,竟然清醒几分,不由叫道:你去那儿?谷缜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陆渐焦急起来,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曳电追星,转瞬到了观星台钱,陆渐叫喊一声,谷缜却不答,将身一纵,消失在礁石之中.
陆渐已经全然清醒,见状诧异,飞身抢上,一眼看到密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古怪,便钻入其中.密道一路向下,脚底隐隐传来颤动之意,行了二十余丈,忽然隐隐听见轰隆之声,连绵不绝,既似野兽咆哮,又如风雷怒号,更如某个庞然巨物,在梦中大声呼吸.陆渐听此怪声,神为之夺,就在此时,怪声忽止,四周死般沉寂,呼吸可闻.而这寂静持续不久,异声又起,越是向前,声势越大,惊心动魄,陆家你生平所遇,以此为甚.
这么响一阵,静一阵,百步之间变化数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蓝光,陆渐紧走数步,四周墙壁忽变透明,墙外波光荡漾,游鱼成群结队,陆渐至此方才惊觉,自己竟已身处海底,惊讶之余,又觉不可思议,那怪声仍是响个不停,每响一次,四周墙壁皆有余震,鱼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无影,等到寂静之时,突又重新出现,似被激流冲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声响时向前倒伏,声停时又直立摇曳如初.蓦然间,光华一暗,陆渐只觉一道巨影掠过头顶,抬眼望去,不禁骇然,敢情来的竟是一只大乌贼,触手张开,漫无边际,鹦鹉似的怪嘴开合不定,它欲靠近某地,谁知怪声一起,海水中生出一股无形大力,将那乌贼冲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
陆渐如在水晶龙宫,一时瞧得呆了,怔立片刻,猛然想到此行目的,于是定了定神,抖擞精神,向前疾行.不过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见五指,惟独那怪声越来越响,有如雷霆吼怒,通道两侧俱是岩石,寒冷彻骨,浑然铁铸.又走百余步,前方透出一点光亮,陆渐不由得紧走数步,来到一座轩敞大厅,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缜手持长明珠,烛照丈许,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测度.
陆渐略一沉默,问道:就是这里?谷缜道:对.陆渐道:这就是潜龙?谷缜叹了一口气:潜龙是大海之丹田,此地却是潜龙之丹田.陆渐怪道:何以见得?
谷缜高举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亘现一座十丈见方的圆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势如太极,左右二池,池水忽涨忽落,交替结冰沸腾,怪声响时,左池水涨,右池亏落,左池结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后,即又反之,一变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这般循环交替,永无休止,水汽氤氲,在淡淡珠光中格外分明.
陆渐见这诡异情景,吃惊道:这是什么?谷缜走近数步,照出池边铭文,那铭文以篆书雕刻三字:阴阳池,下方又以隶体刻下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潜龙死,池水活,万物敌.谷缜说道:从这铭文看来,这座‘阴阳池’当是潜龙之枢纽,一旦池水枯竭,这潜龙也就成了废物.至于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陆渐道:这潜龙在海底?谷缜道:仿佛是的.陆渐道:为何没有海水进来.
我也不知.谷缜一努嘴,你要问的,或许都在那里.珠光一转,照出远方一口铁箱,六尺长,四尺高,上有铁闩,却无锁具.陆渐心跳变快,抢上前去,移开铁闩,掀开箱盖,谷缜走上前来,明珠光华,首先映出一口长剑,剑身极长,青石为匣,将近五尺,剑下齐齐整整叠满图书,因为铁箱封闭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气少至,书剑保存均仍完好.陆渐手指微微发抖,拿起常见,只觉分外沉重,翻检书籍,却见除了算经,便是医典,翻看数本,赫然看到相忘集三个颜体楷字.
陆渐惊喜欲狂,叫道:在这里呢……谷缜却哼了一声,陆渐闻声,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回头望去,只见谷缜沉着脸,神色冷淡,陆渐不由叹道:谷缜,你还生我的气?
谷缜冷笑道:你是大情圣,我耽误了你殉情,抱歉还来不及,哪儿敢生气?陆渐耳根发烫,说道:我,我那时糊涂了么,又不见你,一时没了主意么.谷缜瞧他一眼,忽而狠狠给他一拳,笑骂道:罢了,你这厮虽然可恶,但也可怜,跟你计较,太不值得.
陆渐亦笑,低头翻看那本医典,里面密密麻麻,尽是蝇头小字,陆渐瞧了数页,不得要领,焦急之意,溢于言表.谷缜笑道:你这么瞧,三天也瞧不完.拿过医书,先看索引,果有内伤纲,翻到内伤纲,再看索引,中
有脉毁一目,谷缜找到其处,一目数行,忽地念道:高手较量内力,争强斗狠,强用真力,不免伤及经脉,破败内脏,其中尤甚者,百脉俱毁,五脏皆空,灵芝老参,不可续起脉,天人武圣,无力实其气,纵有圣手勉力调治,也不过空延数月之痛苦,到底血败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见黩武必亡,万事少争,逞强者弱,示弱者强,解此厄难,莫如防范于未然,勿与人斗,才是真理…念到此处,谷缜不觉莞尔,心道:久闻这位花祖师心地最慧,果然时时不忘教化后辈.
陆渐大为焦急,问道:就这些吗?谷缜笑道:别急,还有呢.又念道,…此疾险恶,医之实无善法,然本书只论想象,不谈实法,天人之际,奥妙无穷,余见识浅薄,不能窥其万一,譬如人体除却五脏诸经,且有隐脉三十一,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隐脉,自成一体,精气绵绵,别于显者,故与妄度,显者若废,或可着手于隐脉,譬如江湖干涸,草木尽枯,若取水阴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转死为活也…
谷缜念道此处,蓦的住口,抬眼看去,陆渐已是面色苍白,目光失神,不觉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相忘集》中医治之法,竟是修炼劫力?陆渐微一激灵,涩然道:那么,那么没有别的法子吗?谷缜一眼扫去,摇了摇头:下面是花祖师想象的修炼之法,另附一句,倘若伤者垂危,可取阴阳池左边冰眼中活参露延命数日.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阴阳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缜丢开书册,运起八劲护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个数寸大小的石穴,说也奇怪,上方沸水滚烫无比,石穴之中却是奇冷,谷缜不由寻思:太极图的阴阳二鱼中,阴鱼必有阳眼,阳鱼必有阴眼,阴中有阳,阳中含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阴阳池能生生不息,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况且万物有其变,也有其不变,任凭二池之水冷暖倏忽,这左池阴眼,却一定长年不热,右池阳眼,也一定终岁不冷…转念间,池水又冷,谷缜心知再过片刻,左池势必凝结成冰,将自己活活冻住,于是身手摸索,果从那冰眼中摸到一只银盒,取出跳回岸边,打开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其冷,谷缜拔开蜡封,霎时间清香四溢,谷缜大喜,交给陆渐,陆渐抱起姚晴,将瓶中液体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丝,生机尽绝,这活参露虽是灵药,然而时经百年,是否还有效用,陆,谷二人全无把握,都是目不转睛,盯着姚晴面颊,不一会儿,只觉得她身子渐暖,眉宇舒开,呼吸也渐渐沉稳,不似方才那般细弱紊乱.陆渐大喜过望,握住谷缜之手,叹道:谷缜,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谷缜笑道:谢我什么?若要谢,便该谢花祖师,多亏她宅心仁厚,心细如发.陆渐道:花祖师固然要谢,但若无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转机…继而苦了脸,叹道,可瞧书中语气,这灵药仅能延命数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
便须……说到这里,蹙额抿嘴,露出苦恼神气.
谷缜暗暗苦笑,深知陆渐对炼奴之事创巨痛深,生平最为忌惮,更别论将心上人炼成劫奴,他从前决不会想,此时也决不敢想.陆渐沉默片刻,抬头道:谷缜,你怎么不说话?谷缜道: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么说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还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宁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陆渐不由怔住,本以为找到《相忘集》,任何困难迎刃而解,哪想到这书中所出难题尤胜先前,叫人矛盾已极.谷缜皱了皱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几页,叹道:原来如此.陆渐忙道:怎么?谷缜道:看序言,这本书是花祖师晚年所着,那时她远离中土,分开思念亲人,却又无法与之团聚,真应了庄子中那句话,既不能与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至于书中所载,都是她晚年在医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换脑换心,易经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种种不治之症.但因远离人群,空有想象,无从验证,故而也就止于想象,当真不得.思禽先生烧掉此书,或许也是怕流传开去,误导世人.
陆渐忍不住道:可这修炼隐脉确实有的,炼奴之事,花祖师和思禽先生都没想到,但也确实有的.话音未落,忽听姚晴虚弱道,陆渐……陆渐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张眼,看清陆渐面孔,喃喃道:你,你别犯傻,别陪我啦……说完不待回答,又闭上双木,沉沉睡去.
陆渐望着姚晴,呆了一会儿,愕地双目泛红,长长吐了一口气,凄然道:谷缜,我心里好为难,我,我纵然不去陪她去,也没法子看她死的.谷缜瞧他一眼,说道:你决定了么?陆渐默默点头,将一道真气度入姚晴体内,同时叫唤她的名字,姚晴张开眼,瞪着陆渐,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没有死啊……我也没死么?陆渐点了点头,将身处何地,以及的记载说了,又道:啊晴,这法子委实匪夷所思,但依我经历之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愿意与否,全都在你,你若不愿,那就罢了.
姚晴听了,一言不发,低眉想了想,抬眼望着陆渐,幽黑瞳仁中透出私凄凉,叹道:倘若炼奴之后,仍是活不了呢?陆渐不觉哑口无言.姚晴却是无奈笑笑,闭上双眼,叹道:要是那样,也不过一死罢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呢……说道这里,又张眼道,陆渐,你做了我的劫主,会不会欺负我?陆渐只觉胸中一热,举手道:我对天发誓,若是欺负于你,必然---姚晴截口道:罢了,傻小子,发什么臭誓,我信你就是啦,你若当真负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干净.
陆渐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里会负你?姚晴小嘴一撅,还要再说,谷缜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赚够了,明知道他不会负你,你又何苦拿这些言语害他着急.若你不放心,我来担保,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说道:也罢,既然臭狐狸这么担保,我就勉强相信你了,虽然怎么炼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许将我炼得怪模怪样的,拖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炼也罢.
陆渐见他答应炼奴,心中悲喜难辨,眼眶一热,涌出泪水,姚晴明白他的心中矛盾,亦不作声,将头深深埋入陆渐怀里.谷缜递过《相忘集》道:陆渐,所谓博采众长,花祖师的法子或许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陆渐接过书,瞧了一遍,发觉花晓霜想象的劫力修炼之法,与《黑天书》可谓截然不同,立意新奇,异想天开.《黑天书》入手之法,必是逐脉修炼,待到炼完三十一隐脉,劫海自然出现,但这么一来,劫海方位人炼人殊,每个劫奴均有不同.然而《相忘集》中,花晓霜却恰好相反,她将隐脉中的劫力与大海中的阴阳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体经络,修炼隐脉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隐脉之中,造出一个丹田气海,亦即是《黑天书》中所称的劫海.
谈到这里,花晓霜又将制造潜龙的法子与劫力修炼两相比较:潜龙原是一块庞大岛礁,梁萧仿照人体经脉之理,在礁石上穿凿了许多孔窍,千孔万窍,勾连万端,孔窍间加入种种机关,此物一旦身处阴阳水流,水流灌入孔窍,复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纳,蓄积大能,然后再经机关传入阴阳池,周转数匝,复又喷出孔窍之外,但此时喷出之能,已较入时强了许多,如此大能反施于水流,便使洋流发生变化,抑且这般过程并非一次,而是反复不已,大能重重叠加,终至倒海翻江,呼风唤雨.
所以说,若将大海看作一个武学高手,潜龙便是它的丹田,若将潜龙看作一个武学高手,阴阳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体,却有内外相连.花晓霜称之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并称修炼任何内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纲,经脉为目,纲举而目张,前者统率后者,方能成功.
这些道理,既含哲理,亦含医理,原本十分玄奥,陆渐领悟起来,本应该十分艰难,但他修炼《黑天书》在先,打通显隐二脉在后,历经种种劫难,对真气也好,劫力也罢,体会之深,当世无两,此时将亲身经历与书中所载印证,委实收益匪浅,不由忖道:《黑天书》的过失或许就在于此,劫海是隐脉之枢纽,枢纽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将劫力运用自如.所谓定脉,只是事后补救之举,若能在修炼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统领隐脉,岂不胜过定脉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陆渐心中豁然贯通,明白了《黑天书》关键所在,一时间欣喜欲狂,面露笑容.好容易平复心情,想了想,理清思绪,将所知所悟尽数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炼奴炼出奇怪样子,一想到莫乙、薛耳、苏闻香的模样,便觉不寒而栗,此时闻言,真有不胜之喜,当即决定将劫海定在左脚小趾,心想就算这根小趾有甚异样,变长也好,变短也罢,全都无关大碍.谷缜见她想出这等投机法儿,不禁哈哈大笑,趁机挖苦姚晴一番,姚晴虽然恼怒,却又无力回骂,只得忍气吞声,任由陆渐施展神通,在她隐脉之中造出一个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汇聚人体劫力,劫力近乎与神,自来以神驭气,不可以以气驭神,任何真气神力,均不能驾驭劫力,若要驾驭,要么就须以劫力驾驭劫力,要么劫主必须是第一流的炼神高手.后者及其有限,百年难得一见,故而世间能够行此法的,倒以劫奴为多,但劫奴真气受制于劫主,劫奴炼奴,必要借力化气,依照黑天书第二律,极易引发劫数.因此缘故,从无劫奴想过炼奴.陆渐得天独厚,显隐俱通,全然无此顾虑只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关,务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极虚弱,隐脉开窍,必要吸取显脉精气,当此情形,陆渐左手送出劫力,创造劫海,右手送出内力,补充显脉精元,双管齐下,丝毫不敢懈怠.
谷缜为二人护法,闲来无事,翻看铁箱,先瞧那把长剑,不料抽剑出匣,那剑锈迹斑驳,极不起眼.谷缜暗自嘀咕: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天罚剑'?举剑一划,地上坚石应剑而分,如切豆腐一般,谷缜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来剑亦不可貌相,这剑看来丑怪,却有如此威力?想着,摩挲一阵,还剑入鞘.再堪箱底,却见一本,与一支卷轴搁在一起.
谷缜展开卷轴一瞧,端地又喜又惊,敢情竟是一幅,其中陆地岛屿,洋流走向,尽都标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都是谷缜不曾听说过得荒蛮之地,地图之后又跋,写道:子远游归航,所见风物地理,绘于图画,聊作薄礼,恭祝父寿.不肖子,梁饮霜敬奉.
梁饮霜是谁?谷缜略一思索,忽有所悟,这梁饮霜必是西昆仑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爱航海,若不然,焉能画出如此海图?只是西昆仑,梁思禽均在中土名世,此人却远游异域,不留形迹,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谷缜脾胃一些.
谷缜将那海图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开那本.策中讲的却是潜龙的用法.其中大约写道:潜龙浑圆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窍,一百二十八脉,一入口,六十四机关.操纵之法颇为繁复,一旦有错,必然指东打西,指南扫北,惹来莫大灾祸.以威力而论,潜龙共有七态:静,守,行,惊,伤,破,灭威力依次递增,灭态威力最强,但没试过,仅至破态,毁灭三岛.潜龙威力还与地利有关,若在冷暖洋流交汇处,威力最盛,潜龙行使之时,大半入水,但能发生漩涡,直通水面,故使呼吸不匮.
潜龙今处守态,若要平息岛外海阵,只须如此这般,转为静态便可
谷缜边看边想道:潜龙威力与海流有关,若这与《万国海图》配合,威力大无可大?无怪这一策一图放在一处,确然大有深意.转念又想,梁氏一脉对这潜龙真是又怜又恨.怜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无穷,妄用必有大祸.这等心思历经三代,仍是困扰后人,若不然,思禽先生又何苦留下那八图秘语呢?他合卷沉思,心情伴随潜龙的啸声,起伏不定.
突然间,谷缜心头传来一阵悸动,脑中闪过万归藏的影子,这一下来的极为突兀,但谷缜有了女王号上的经历,知道这般异征出现,必是万归藏启动神识,以同气相求之术搜寻自己.一霎那间,那异感越来越强,谷缜仿佛看见万归藏踏着一叶扁舟,乘着漫天星光,飞一般的向海岛驶来……
就在这时,万归藏的影子忽又消失.谷缜呼出一口大气,攒袖一抹,额上满是汗水,这一霎那,他已经明白,万归藏识透水阵玄机,破阵而出,正向着岛屿飞速赶来,倘若呆在此处,必被他找到,那时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潜龙也会落到万归藏手里.
想到这里,谷缜不由跳将起来,目光扫去,陆、姚二人正双眉紧锁,神色愁苦,陆渐头顶白气微微,聚而不散,显然行功已到紧要关头、谷缜深知修炼内功,喜静勿动,一被扰乱,不止前功尽弃,还有性命之忧,姚晴虚弱至此,更是折腾不起.
心念数转,谷缜已有决断,展动身法,奔出通道.这通道是潜龙唯一入口,直达水晶甬道,潜龙若是启动,入口闸门便必须关闭,水晶甬道之后,则是梁氏三代后来经营,留待后世智者.谷缜此时身如疾电,转眼功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风悠悠,拂面生凉,谷缜脚下不停,向来时海滩奔去.
树影闪逝,落在身后,谷缜心中焦急,一边飞奔,一边转念,猜想万归藏身在何处,谁知念头一动,万归藏的影子又现心头,容貌分明,须发可见,就连眉宇间一丝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万归藏身在何处,离此多远,谷缜尽已了然.
这感觉奇妙绝伦,自从谷缜修炼周流六虚功以来,从来都是万归藏窥探他的方位,处处克制,谷缜则时时受制,屡屡惨败.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万归藏行踪,感觉之妙,前所未有,谷缜不由得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练一番,纵然不能超越万归藏,倒也生出若干奇妙影响.
此时长夜已深,星斗寥落,一条明澈的银河悬在高天,分外明亮,好似一支大无可大的银箭,穿过一朵朵光亮云彩,扑面射来.谷缜奔得越快,箭也来得越急,谷缜体内的周流八劲感知到强大同类,兴奋起来,活泼跳动,谷缜体内真气鼓荡,沛然无穷,陡然凌虚跳起,钻出密林,这一跃之高,直令谷缜心生错觉,仿佛漫天星斗直压过来,心中都只勃发,忍不住引首相天,发出一声龙吟也似的长啸,刹那间,云涌浪起,身后树叶簌簌震落,湛然溶溶月光,琼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后传来一声大笑,谷缜大吃一惊,他方才分明感到万归藏身在海面,不料一啸的功夫,他竟已到了自己身后,这般神出鬼没,委实叫人心寒.
谷缜如风转身,只见万归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树枝头,足底起伏不定,身后劲风凌厉,吹得衣发抖擞,飘飞如剑.谷缜呼吸为之一紧,万归藏所立之处,风向、地势无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无敌,最要紧的时势二要,均被万归藏占住,剩下法、术、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谷缜性命.
谷缜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老头子,你平生最讨厌孔老夫子,今天怎么转了性,不学好,偏偏学他老人家的恶习?
万归藏哦了一声,笑道:我学他什么?你倒说说.谷缜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那是第一等的老滑头,你教导徒儿我也就罢了,何必也用这招?明明在前,一会儿的功夫,就转到我后面去了?
万归藏笑道:你这小子,又使激将法?你瞧我占住地势,害怕吃亏,就说这些话来激我,呵呵,你说老夫会不会上你的当?谷缜笑道:我着小伎俩,委实瞒不过尊目,佩服佩服.万归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私下气流忽地一颤,万归藏骤然消失,再现身时已在虚空,襟收袖敛,缩小大半,来势却比鹰隼还快.
万归藏笑中触手,诡谲出奇,但谷缜也不傻,早已默运心神,观其气机,万归藏杀机一动,谷缜便已只觉,万归藏身形一动,谷缜亦动,上身不变,左脚却大大向后跨出一步,掠过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滩边上.
旁人看来,谷缜这一退平淡无奇,殊不料,对于阵中二人,这段距离却是微妙无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间气势盈张,有如扯满了弦的弓,万归藏则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势力蓄,无坚不破;若是多退一分,谷缜自身气势宣泄,破绽顿生,势必引来万归藏更凌厉的后招.但此时距离,却是不长不短,即在间不容发中卸去万归藏所蓄之势,又使自身气势不破,保有反击之机.
万归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觉,忽如狂奔的怒骂陡然收蹄,来势一缓,悠悠下坠,落在一块大石之上,朗声笑道:小东西,长进颇快.
他若再进尺许,谷缜便有反击之法,见状暗道可惜,也笑道:那是老头子你教导有方.万归藏微微一笑,拈须道:少拍马屁,天子望气,谈笑杀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底细.
谷缜方才确然用上了天子望气术,忽被万归藏道破,心下不由得一沉,忽觉体内真气突地一条,大有乱窜之势,顿时倒退两步,步子极大,双脚深深插入海水.
这一退,破绽立现.万归藏搅乱谷缜气机,立时出手,如鬼如魅,进逼上前.谷缜挥掌下扫,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闪电般扑向万归藏,万归藏轻飘飘一掌拍出,这一章看似随意,却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铺天盖地,无坚不摧.
浪花夹在两股大力之间,点点迸碎,化为漫天雾气,忽然间,万归藏丹田一跳,经脉微颤,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一分神的功夫,雾散浪平,谷缜已湿淋淋立在一块礁石之上.
万归藏却站在海里.
茫茫大海有如一个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动荡,狂风亦是忽东忽西,风头甚乱.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一动不动,谷缜在上,万归藏在下,四目交接,冷电吞风.
这一刹那,谷缜已占住了势,这是万归藏武功大成以来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谷缜神通之强,竟能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动他体内真气,就在这一刹那,万归藏猛然明白:此战再非稳操胜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二人心弦均已绷紧,万归藏杂念尽去,谷缜亦无他思.
风起,浪涌,一个浪头涌将起来,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飞起,星星点点,象是银白流沙,在二人面前潇潇落下.
万归藏一晃身,刷刷刷踢着海水,奔向海滩,谷缜亦是丛身斜奔,万归藏手臂一圈,闪电吐掌,谷真脚步微顿,掌势由胸而下,画了一个半弧,两团周流八劲齐齐吐出凌空交击,损强补弱,丝丝声响,声如蛇哮一般.顷刻间,二劲合一,大服小,强吞弱,万归藏占了上风,一团真气势如天雷,擎空而过.
谷缜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脚步比风还快,身子微曲,势如弯弓,掌力从他后脑掠过,击中右侧丈外一块礁石,轰隆一声,石屑乱飞,平息之时,那块礁石已矮了一半.
万归藏站在一个沙丘上,居高俯视,谷缜仍在海里,发髻散乱,乌亮长发披在肩头,左臂一团鲜血慢慢扩散,鲜血顺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无影无踪.
万归藏夺回了势,站住了陆地,但势在必得的一掌却被谷缜生生卸开,谷缜始终带笑,脸上笑意满盈,从嘴角,从眉间,从眸子深处流将出来,二人有极动转为极静,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均势.
大道至简,对于谷、万二人,八部神通千奇百幻,都是飘渺无用的幻术,此时此地,谁得到时,占住了势,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谁就有取胜之机.谷缜人虽不动,神识却如脚下还水,汹涌奔腾,不住寻找对方破绽,身体、内力、精神、内内外外,无孔不入.
天子望气,谈笑杀人,换了别的对手,面对如此目光,早已不战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站着的却是万归藏,他双手藏在袖里,随随便便站在那儿,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扎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里,溶溶浑成,没有一丝的不自然.既与自然同化,又有什么破绽呢?
浪涛起伏,谷缜只觉得对面气势越来越盛,直如山岳将倾,片刻便要压来,万归藏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谷缜十分明白,万归藏决不容许自己抵达如此境界,民无二主,天无二日,这一战却只有一个人能活.
月向西沉,万归藏的气势仍在不住攀升,似乎永无休止,他早已放弃贸然出手,知识不断积蓄气势,压迫谷缜神意,使之疲惫虚弱,从而无法施展天子望气术窥破三才之气,死中求活.
涛声在耳,谷缜全身汗毛竖起,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时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纵然力求平静,可面队万归藏倒云移山般的威势,就如海中月影,在风浪中荡漾紊乱起来.
二人对峙,时辰似乎很短,其实已然过去很长,头顶的银河慢慢暗淡,西边的明月也走想末途.忽然间,万归藏的气势内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谷缜纵身欲退,脚下的海水却如枷锁一般,束缚甚牢,移步之际,沉重无比.
呼的一下,谷缜眼前发黑,一团黑影遮住朗朗月光,万归藏的精神,内力均已登峰造极,此时出手,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谷缜却似陷入谷底沼泽,眼望高山坠石,但已无力自拔.
双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计,而在岁月,就如大树的年轮,比起年过半百的对手,十九岁的谷缜太过稚嫩.
胜负已分.突然间,一声骤喝响如惊雷:万,归,藏!
喝声灌耳,万归藏便觉一股奇特压力,谷缜的护体真气已经荡然无存,口鼻间鲜血长流,发出的周流八劲也被万归藏吞并,只需轻轻反转,便能将谷缜压成肉饼,可是不知为何,万归藏却被身后这股气势慑住了,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幕然间,硬生生收回大半神通,骤然掉头.只一眼,便看到了陆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