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3月25日录

我觉着大路有察觉,可能会发作。结果很安静。晚上,他在廊亭里点上马灯,摆好棋盘,等着二少爷回来。炳爷把二少爷受伤的事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告诉了父母,二少爷不得不觍着伤脸去拜见老爷太太,少奶奶也陪着去了。大路独自坐在廊亭里,孤零零的,像一根让人丢在一边的木头。我陪他坐着,不管他怎么问,我都是一个说法:二少爷试验新的火柴药粉,没配好,滋着了。这说法是二少爷交代的,他见了老爷太太也这么说,大路很愁,闷闷的不快活,好像拿不准我的话是真是假。他的雪茄抽完了。炳爷早就从杂仓里给他找了一根老爷不用的烟袋锅,玉嘴,檀杆,白铜锅子。他抽了一袋又一袋,一招一式都很熟,就像他已经用了它一辈子了。石桌上磕了不少烟灰,他用棋子压烟灰解闷儿。后来,少奶奶陪着二少爷回来了。他们在石桌旁边坐下,二少爷用手帕遮着半边脸给大路解释。听不懂说什么,大路可能对解释不满意吧,把最后一锅烟灰使劲儿磕掉,回屋去了。二少爷抖抖袖子,也回屋去了。

少奶奶自己在那儿坐了半天。秋天风硬,我怕她着凉,可是我不敢过去,只能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看她。院子里到处是蛐蛐儿的叫唤声,天再冷它们就完了。

二少爷乘着轿子离开榆镇的时候,轿子后面跟了五个挑夫。每人还是八箩,可分量比往日不同,扁担弯得深,穿了草鞋的脚也踏得重了。二少爷说是去府城看伤,过几天就回来。他说他已经配足了药面,足够用的了。像往日离开榆镇一样,他把调药间的钥匙交给了少奶奶。

我跟着他的轿子走了很远。他坐在里边不知道我跟着他。出了镇街,轿子上了琼岭的山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光汉少爷,你要多保重啊!

他探出头来,没让轿子停下。

他说:别忘了在古粮仓守夜!

又说:小心失火!耳朵,回去吧。

我说:少爷,你早点儿回来!

轿子越爬越高,在太阳光里成了金粉一样的扎眼的碎末儿。我迷迷糊糊听见轰的一声。轿子还在那儿走。挑夫还在那儿走。可是我觉着二少爷回不来了!

大路白天干活没精神,晚上我把食盒拎到他屋里,摆好,他不吃,坐在床上发愣。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我贴着大缸蹲下来,袖着手等他。他叹口气。我也叹口气。他说他想喝酒,我把酒坛子给他抱来,他喝了不到一碗舌头就大了。他竖起小拇指,朝我晃晃。

他说;耳朵,你不好!

我说:我不好,不好。

他说:你骗我!

我说:我没骗你。

他说:他们都骗我!

我说:谁也没骗你。

他说:郑——玉——楠!

他拉长了声儿,眼睛很伤心地眨巴。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怕他叫少奶奶的名字让人听见!不相干的人听见会怎么想呢?我指指喉咙,让他压低声音。

他说:她也骗我!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他的样子让我吃惊。酒淌在下巴上,连脖子都湿了,他不擦,筷子一次又一次往桌上掉。他很难过。他醉了。我怕他再喝一点儿会闹起来,结果他主动推开了酒碗。他吹起口哨,两手一扬,苦笑着做了个爆炸的样子。他开始从容地收拾行李。他狗熊一样的身子在灯影里摇摇晃晃,鞋好像很大,老绊他。

我说:大路,你干什么?

我说:我,受够了!

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想,不想死!

我在廊子上叫五铃儿,让五铃儿把少奶奶叫来。我说大路喝醉了,想走,少奶奶来了。在古粮仓劳累了一天,她身上没有一点儿疲倦的样子,换了干净衣裙,带着刚刚洗漱过的淡淡的香味儿。

少奶奶站在台阶上跟屋里说话。

大路哑着嗓子,不知在抱怨什么。

少奶奶说:五铃儿,你跟我来。

少奶奶领着五铃儿进去了。我没进去。少奶奶没叫我进去。我进去也听不懂。少奶奶也不想叫我们听懂。她的洋话真难听,真慢,可是大路听懂了。

大路的声音越来越高,突然冒出一句:炸掉!炸掉!窗纸上的他皮影一样张牙舞爪,少奶奶的影子一动不动。少奶奶抬胳膊,屋里突然安静了。

我看出少奶奶泼掉了碗里的剩酒。

她好像把它泼在大路身上了。

五铃儿说,酒泼在大路脸上了。

我问五铃儿:为什么?

五铃儿说:不知道,听不明白。

在古粮仓守夜,我翻来覆去地胡想,觉着大路一定是说了下作的醉话,要么就是打算告密,把二少爷的底细说出去。越想越不踏实,在月光明明的天上看到很多密谋,对少奶奶的举动也起了疑心了。我偷偷溜回榆镇,心里很急,像马一样在夜路上跑,就像左角院正发生着最不该发生的事情。我拼了命也要阻止它!我是从右角院那边爬上去的。我在屋顶上横穿了像坟地一样安静的曹宅,踏上左角院的屋瓦时,我觉出了自己的混账和可笑。院子里静静的黑黑的,水塘让月亮照得很白,也是静静的,一切都是往日的样子。我靠着上房的天窗躺下来,守着屋里的我没办法不惦记的人。不知道为谁守着。为二少爷?还是为自己?我算个什么东西呢!?

我呆了一会儿就溜回火柴场了。

那天大路出工很早,他打开了二少爷的院子,往所有东西上泼水,泼湿以后开始用镐头拆灶,拆烟筒,拆墙。我在古粮仓的树皮堆上打盹,听到西墙后边有咚咚的声音,连忙绕过去看。我朝他扑了过去!

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说:想活!想活!不想死!

我说:二少爷没回来,他的东西你不能动!

他说:走开!

他把我甩出去一丈多远。我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没用,他拖着我走来走去,继续干他的。我哭了。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就哭了。

我说:二少爷不在家,你别动!

他说:耳朵!走开!

后来少奶奶来了。她不管,隔远远地看他,她不派人给他帮忙。我看她都不阻止,哭得更伤心了。我知道丢人现眼,可就是挡不住眼泪往下掉。

少奶奶说:耳朵,你不要管他!他愿意干什么干什么,随他的便吧。你哭什么?没出息!

我松开了大路的腿。

大路用铁锹把堆在墙角的硝土扔到石台子下边,搅得尘土飞扬。他一边干一边吼,像个动物,洋话一串又一串就像动物的吓唬人的叫声了。

我想二少爷已经粉身碎骨了吧?

我对不住他。就觉着对不住他!

莫名其妙!

我哪点儿对不住他?

不提了。

岂有此理么!

二少爷是中午回来的。他一路平安,情绪不错。他未去火柴场之前,从炳爷那儿得知了洋人的防火措施,据说反应很平静。他赶去看了几天前被拆掉的院子,从少奶奶手里接过调药间钥匙的时候,脸色很好。这些我都没看见。我不在榆镇。我到乌河对岸的乱坟岗子里给老爷抓蟾蜍去了。蟾蜍剥皮,开膛,从腰那儿掰成两截儿,趁药锅里的水还凉着丢进去,能看到上下半身分别在里边游水,水越来越热,它们也越游越快,最终随着开水一块儿上下翻滚。这时候才能把盖儿盖上,彻底地闷它们。这次逮的蟾蜍肉很白,血管很蓝,爪子像筷子一样有劲儿,游水时拨得哗哗直响,老爷看得乐不可支。我等他把盖儿盖上才出来,顺手把蟾蜍皮晾在台阶旁的青石板上,晒干了捣成粉,给老爷沏水喝。

我回到左角院,见太阳偏西,就蹲下来收拾卵石铺的甬道。我把松动的卵石拨出来,在土坑里撒一撮石灰,兑点儿水,再把石头照原样镶好。五铃儿和少奶奶先回来,过一会儿大路也回来了,最后我听到二少爷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有粉身碎骨,我很高兴,也有点儿别扭。他左边的小半张脸捂着洋纱布,戴了又黑又圆的水晶眼镜子,嘴唇显得很红。我给他行礼。

我说:少爷,请安啦!

他没有答话,慢慢从甬路上迈过去。我蹲下来继续干活,感觉他好像站住了,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在看我怎么摆弄手里那块石头,就吐着舌头很卖劲儿地对缝儿。他一直站着不走,我正纳闷,想抬起脸来看看,脖子上,就是脑袋和肩膀中间,耳朵下边的这个地方,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跌到地上的时候还没想到他会打我,我脸朝上,刚想爬起来,鼻子上又挨了一拳。这次我看清是谁了,可心里还糊涂着,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马上想到了让大路拆掉的院子,我想喊跟我没关系!你别打我!可是我咬紧了嘴,一个字也喊不出。我不能喊!我还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弄明白他是不是疯了。他下手真狠,打中我的时候颠乱的眼里好像很快活。我不躲,我连头都不低,干脆让鼻血顺着下巴、脖子往下流。他打我一下,我在心里数一声,数到十一下的时候,出屋的五铃儿看见了,杀猪一样叫起来。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

她喊:住手,跟他没关系!

又喊:耳朵,还不快跑!

我凭什么跑?他打了我第十二下,又打中了我的鼻子,我倒退了好几步,总算站住了,可热乎乎的血蹿到嗓子里又从嗓子里喷出来,红红的一帘儿水,让人腿软。大路跑出来,揪住了二少爷的衣领,把他往后提。

他问:什么事?!什么事?!

二少爷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上边有我的血。他又看看我。我的脑袋差不多成了血葫芦。他用手背擦擦脑门,好像要想一件事,可是想不起来。

大路叫唤:打我!打我!

他把发呆的二少爷推到廊子里去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太难堪,连忙钻进了小耳房。我从褥子的破洞里向外抽棉花,堵严了鼻子之后,擦脸,撩袍子的前襟,擦手。我脑袋里嗡嗡的,不想动,也不想出去。五铃儿进来看我,一看衣襟沾了那么多血,抽抽搭搭哭起来了。

我说:又没揍你,你哭什么?

她说:光汉少爷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心里不痛快吧?

她说:他算个正经人吗?他算吗?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你帮我给大路弄饭去,我这样出不去。晚上帮我把袍子洗洗,明天还得穿呢。

我心里很踏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打我是以为我在大路跟前多嘴。可是我没多嘴。向大路透了底的只能是少奶奶。如果这就该打,他应当打少奶奶。他打了我,等于我替少奶奶挨了这一顿。我舒服!不过,二少爷心里兴许是明白的。他打我是给人看。打一个不该打的人给一个该打的人看!他打我的时候眼里蹦着一个字:狗!

狗!!

他打我终归是打对了。

我活该!

可是那天我咽着自己的血,一直在想,如果他像打我一样打少奶奶,我就杀了他!别说打十二下,就是打一下,我也要让他偿命!我在暗夜中自己问自己,你敢么?你这狗奴才敢么?

我说:敢!

可是突然变成凶神的二少爷并没有动少奶奶一指头。他很老实。五铃儿说他手里攥着鞭子在油灯跟前叹气落泪,稀奇古怪地骂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猪狗不如的蛆一样的人。不过他没想像上次那样求少奶奶抽他,他只把手心扣在灯罩子上,自己给自己燎了鸡蛋那么大的一个泡。五铃儿说:肉皮嗞啦嗞啦的,都闻到糊味了!

这个没出息的疯子!

让人说他什么好呢?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我可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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