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7日录
郑玉松的首级到了柳镇。曹家商议要不要去个人看看,最后议定主子不去,找个奴才去。找到炳爷,炳爷说岁数大了,看不得死人更看不得身首异处的人了。大少爷找到了我,说你去吧,看两眼就行,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这差事我肯应下来,凭的是郑玉松那个玩笑。他说他脑袋万一让人割下来挂着,求我去跟他的头说说话,看他能不能听见。我是早就惦记着要去看看他的,在苍河上见他最后一面,忘不了他亮晶晶望过来的眼睛。我越来越以为那一刻他一定认出了我,不肯做出认识的样子,自有他做人处世的一番道理。他的脑袋可以给人割下来,可以在太阳底下发臭,可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临行前,二少爷塞给我一些银子,让我去柳镇的寿衣铺子买点儿纸,找个没人的地方烧烧。我想问问少奶奶有什么吩咐,她可能有话让我捎给她兄长的魂灵。二少爷不让我去上房,他说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二少爷自己也很难过,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他说:看到什么都记住,回来告诉我!
还说:听到什么也记住!
又说:算计我的人也能算计你,当心。
柳镇码头还是老样子,船多,人多。吊脑袋的旗杆也是老样子,脑袋挂在上边,守脑袋的兵坐在下边。不同的是,这回的脑袋不是一嘟噜是一颗,不是露天是装在一个鸟笼一样的竹笼子里。笼子缝儿很大,一条辫子垂下来,像死蛇。郑玉松胖了,黑了,可是没有烂。他很平和,眯着眼,嘴角下沉,脑袋没放平,好像偏着脑袋听别人讲话,听不清,耳朵也耸起来了。
我想哭。
我坐在老福居的茶馆里喝碧螺,隔着窗户跟郑玉松说话。我什么别的东西也看不见,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我看见的是那个钻进轿子嗖一下飞出去的汉子,听见的是我和他没完没了的说话声。
我说:郑大哥,我看你来了,你听见了吗?
他说:我听见了,真不错。
我说:你好像很不舒服?
他说:我疼。
我想哭。
他说:我妹妹好么?
我说:她怀上孩子了。
他说:我妹夫好么?
我说:他要当爸爸了。
他说:耳朵,你好么?
我说:好着呢!我睡了女人了。
我要哭了!
我说:大哥你怎么落到了这一步?
他说:朋友把我卖了。
我说:他是谁呀?
他说:不知道。
我说:大哥你好惨!
他说:耳朵,你的心意我领了。
我真的要哭了。
他说:耳朵,你是男人!
我说:大哥,男人一辈子做什么好呀?
他说:干掉那些该死的人!
我说:还有呢?
他说:还有,就是跟喜欢的娘们儿睡觉了。
我说:大哥你来世闯江湖,领上我!
他说:身子丢了,我没有来世了。
我说:你把我身子拿去吧!
他说:耳朵,你再说你就没出息了。
我湿了眼睛。郑玉松的脸歪着,一团模糊。他还在听,使劲儿听,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那条枯了的辫子在风里摆来摆去,像竹笼子长出来的尾巴。
老福居说:耳朵,想什么呢?
我说:想白马的屄呢!
他说:升了管事,嘴不是嘴了?!
我说:不是嘴是屁眼儿!
老福居啐了一口离开了。
我在桌子底下点了一把纸钱。
郑玉松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哗哗地溅下来了。
人怎么活都白活!!
死,等你呢。
郑玉松死了不久,少奶奶的父亲也死了。在左角院开着紫花儿的藤萝架底下晒太阳,她罩了一件雪白的松松垮垮的孝袍,身上的绿颜色不见了。家丁们听从了大少爷的吩咐,死守着左角院的门洞,不让外人进来,也不让二少爷出去。二少爷起初常在院子里走,兴致好的时候也在假山的腰上坐坐,后来就躲在偏房里不出来了。他偶尔去禅房陪陪母亲,父亲那边很少去。老爷每时每刻有自己要关心的事情,不大理会家里的别人会怎么样。我在正院曾经亲耳听见他跟大少爷嚷叫:你拿上钱找蓝巾会去,他们有完没完?!你告诉郑家人,光汉真把他大舅子卖了,随他们怎么收拾他,他活该!你问问他们,光汉的脑袋值几个钱?我们赎他的命还不行吗?!
大少爷说:这事有我呢,您别费心。
老爷说:你告诉光汉,有多大出息办多大的事情。知道自己不如人,趁早把脑袋缩起来!家里也不指望他,少给惹事比什么都强。
大少爷说:您放心,下了一次狱他明白多了。
老爷说:等砍了头再明白就晚了。想留洋给他办留洋,想办场子给他办场子,他还想玩儿什么?本指望娶一房好媳妇拴住他,你看让他给搅的!曹家不完是不完,要完十有得完在他手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家早晚是你们的,你们掂量着来吧!
他说:耳朵!
我说:唉!
他说:给我挖一根蚯蚓来!
我说:白的红的?
他说:红的,带蓝环儿的。
老爷确实有他不得不上心的事情。曹府里人人都有各自不得不上心的事情。太太昼夜参禅,准备在四月初八浴佛之后再一次禁食,讲辟谷的师父已经给她训讲多次了。大少爷的肉身在妻妾之间周旋,用余下来的精神头儿料理全府的家政和财政。少奶奶郑玉楠中了魔法一样盯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存心要隔着一层肚皮看出点儿名堂来。洋人每天晚上泡在水缸里愣神儿,睡觉前跪在床头嘟嘟囔囔地跟上帝说话。我在耳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和禅房里念经的声音没两样儿,听着让人心烦。我也有上心的事。自从偷了五铃儿,我踏房顶的心就淡了。角院里重要的事情那么多,都挡不住我去回想书仓的情景,发现她身上留着许多不明白,我想弄清楚。我约她去老地方,躺在《论语》和春宫图上快活,她老是在紧要关头给我一棒子!她说:别让我怀上!这是她最上心的事情了。
她心里只有肚子。
没有我。
我在最快活的时候用指甲盖掐她!
她用牙咬我!
事情弄着弄着没有意思了。
我说:你像老荒儿家养的那条小母狗!
她说:你是伢猪!
她以为我跟她开玩笑呢。
我真想给她一个大嘴巴!
我忍住了。
我和五铃儿鬼迷心窍那些日子,二少爷在偏房里搞他往日搞惯了的名堂。他的窗台上摆着一溜儿瓶瓶罐罐,装满了配火柴药头儿的各种原料,那是他强迫我从古粮仓拿来的。我禀告了大少爷,大少爷没有反对,只是说:不让他摆弄他也得找别的事干,顺着来吧。千万别失火。找个缸放他窗根底下,装满水。你得留心他的动静!
夜里,会有鲜红的亮光从他的窗上射出来,能把人一下子惊醒。夜气中是呛人的硫磺味儿和磷味儿,有时候还能闻到松香味和蜡味儿。还有绿光,蓝光,紫光,二少爷勤劳地一遍遍造它们,显得比往昔还要顽固!他活得不顺心,他是寂寞了。我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还会不会找一根带子把自己吊起来。那些好看的光在深更半夜久久不散,不管二少爷在偏房的窗户里做什么,是吊自己,还是抽自己,都让人想到那些在镇街里跑来跑去的孩子。我喜欢二少爷弄出来的光亮。漆黑的院子和榆镇的天空一闪一闪地亮出好几种颜色,让人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我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能看见郑玉松没有搁平的人头。还能看见在落日里撞在一块儿的大路和少奶奶。二少爷肯定也能看到。在药面一次次被点燃的时候,我躺在小耳房里,觉得二少爷把自己勒了又勒,可伤心的眼泪还是止不住一个劲儿往下流呢!
二少爷刚回来的时候在上房的堂间吃饭,后来搬到自己的偏房去吃了。他缺了好几颗下牙,跟别人吃不到一起去。他躲回自己的住处就不怕吃饭时做出怪样子,食物常常从牙的豁口掉出来,往里嘬粥很费力,在喉咙弄出很大的响动。他吃饭像做贼一样,连最亲近的人他也不让看到,不过这也可能是他避开旁人的一个借口罢了。
在有太阳的日子,二少爷有时候也陪着少奶奶在藤萝架底下站站,在廊亭里坐坐,不过俩人之间话不多。按五铃儿的说法,不像夫妻倒像客人,像不熟的远亲了。少奶奶一身孝衣在水塘边站着,二少爷站在离她五六尺的地方,俩人都看着水。
这是怎么一副样子呢?
少奶奶说:你腿上的烧疤好了没有?
二少爷说:好了,不疼了。
少奶奶说:让炳爷给你找个镶牙师傅吧。
二少爷说:不着急。
水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二少爷说:在水边别站长了,回去吧。
少奶奶说:我过一会儿回去。
二少爷说:我先回去了?
少奶奶说:回去吧。
二少爷回偏房了,剩少奶奶一个人树一样直直地立在那儿。
都有很多话,都说不出来,都心照不宣,又都不摸底细,好像捅透一层窗户纸就能把天捅塌了把地捅陷了!我们做奴才的看了别提有多难受。我们看不出他们想怎么办,想干什么。少奶奶的肚子只管一天天大起来,让我们看着曹家的大多数人在那里白白地高兴!
炳爷找人给二少爷镶了一截儿银牙。他很少笑,可是一张嘴满口生辉,闪闪发亮,不笑也像笑,比笑更能打动人心。吃饭不成问题了,不过二少爷成了丑陋的人,成了很可怜的人。人们跟他说话时,都不看他的嘴,怕他难为情。实际上他并不在乎,他脑子里全是别的事!
他的心不在榆镇。
他的心插上翅膀远走高飞了。
人们小看了他。
那是大路打算离开榆镇的前几天。早晨,我在门洞里扫地,大路在水塘边刷牙,水塘另一边有五铃儿搀着少奶奶散步,炳奶拎着食盒去灶厅打饭去了。
镇街那边突然响了一枪。
紧接着又是一枪。
两个回声在盆地里合成一个,悠悠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完。本能地等着再出点儿声音,四面八方倒顷刻安静下来,好像给枪声吓住了。
忘记是谁先想明白的。第一个向外跑的是我,不过我跑之前听到少奶奶啊了一声,她摇摇晃晃差点儿摔倒。大路紧跟着我向外跑,家丁也跟着跑,小夹道里响起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我们冲出门楼,一眼看见二少爷躺在镇街的石板道上。他在动,想爬起来。地上有很多血,一时闹不清打在哪里。他很清醒,一点儿害怕的意思也没有,见我向他俯身还朝我笑了笑。
他说:总算打着了!这一下都踏实了。
我说:谁让您跑出来的?!
他说:我呆烦了,成全了他们算了。
我说:他们在哪儿?!
没有人理我。
青石板上的血有八仙桌面那么大。他半个身子水洗了一样,泡着血。他朝天上的一个地方笑着,大路连声叫他曹曹曹他也不答应,我觉着他马上就要死了。
我说:打枪的在哪儿?
有人朝镇子后面的琼岭指了指。我的脑袋轰一下热了。我松开二少爷,顺着镇街往琼岭的林子里走,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
我说:畜生!你们瞎了眼啦!有种的你们打我吧,我也在牢里呆过!巡防营没杀他,你们杀他!有本事逮个巡防营的问问,问问曹光汉是什么种?!跟他比比你们都是娘们儿,你们跑什么呀?!郑玉松是我大哥,大哥给我递话儿了,谁下毒手谁遭报应!天打五雷轰,我咒你们瞎了眼的!我就站这儿,有能耐给我一颗子弹,你不搂枪你就是杂种操的,我们府上的狗都强过你!
风在林子里滚来滚去。
我觉着二少爷活不成了。
镶了银牙的可怜的二少爷活不成了。
当了王八的二少爷活不成了。
我不相信他是叛徒。一定有人搞错了。他们杀他像杀一只刚刚爬出洞来的老鼠,真让人为他难过,也让人替他松了口气。他的血凝在镇街上,像一大抱鲜花摊在那里,开始是红的,慢慢变紫,最后是老大一块黑了。
结果,子弹只在他臂上钻了一个洞。枪手不是花了眼,就是在最后关头饶了他。他第五天就能吊着胳膊走来走去,兴冲冲的像换了一个人。
大少爷说:捡了一条命,以后该好好活了。
他说:别把我当个活人,我死着呢。
大少爷说,在家等着当父亲吧。
他说:我等着。死不了就等着。
他钻回了他的偏房。不断有彩色光芒在深更半夜射出来,我在夜色中闻到了不祥的气味儿。那是硝、炭和硫磺的味道。这是用脑子不是用鼻子闻出来的。我想到了牛角谷的炸弹。偏房内有时有动静,有时没动静,我宁肯把二少爷当成躺在榆镇石板道上的尸首了!
曹光汉是个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