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
云中有山,山中有泉,泉声潺潺,静谧悦耳。
天泉之畔盘坐两人,一者黑袍金甲,一者蓝衣银带。金甲武者持黑子,蓝衣文秀者执白子。两人身旁,一名粉黛仙娥静立一旁,双目含笑。
“今日怎的这般神不守舍,白白送我赢么?”
金甲武士手中黑子落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蓝衣书生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过就让你闲了几百年,一听有仗要打,竟然会得意忘形到如此地步么?”说着,手中白子落下,瞬间便封住了黑子凌厉的攻势。
这两人,便是仙界战神牙琢,与挚友——司掌天运的“紫微星君”恒守。
牙琢“哈哈”大笑了起来:“还说不是神不守舍?你自己瞧瞧,此番是阻我攻势重要还是固守本营重要?”边说边向一旁侍奉的粉黛仙娥唤道:“玉灵,你过来评评理,看我说的对不对?”
玉灵唇角笑意更浓,却是并不上前,只是柔声道:“大人莫要夸口,我家主人棋艺精妙,最擅长的就是‘示敌以弱、引君入瓮’,依我看,该小心的应当是大人才对!”
牙琢一怔,复看棋盘,许久,突然重重拍了下大腿,望着玉灵道,“想要诓我?没门儿!这样明显的局势我会输?”随即又将目光投向恒守,“你倒是会选人,个个和你一样,伶牙俐齿、古灵精怪!我的天运宫中怎么就不见这般聪慧又妥帖的宫娥呢!”
恒守蓝衣飘飘,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之上,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新拈的棋子,依旧淡淡道:“你的天运宫号称天界第一的豪府,哪个宫娥不是千挑万选的,若是一个都看不到,只能怪自己常年心火旺盛,气滞目浊。我这里倒有几副下火明目的膏药,稍后便让玉灵送到你府上。”
话音刚落,就听玉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嘿,你这人!我夸你的侍婢聪慧,你倒来讥讽我有眼无珠不懂识人!”
牙琢眉毛几乎都要倒立了起来,他的相貌本就英武,发怒的时候顿时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与此同时背后的黑袍烈烈作响,明明无风,却好似在迎着疾风一般。
“怎么?想打架了?”
恒守淡然如常,将手中那枚被摩挲了许久的棋子放入棋笥中,平静道。
黑袍瞬间静止,牙琢的脸色也由阴转晴。变化之迅速,令人猝不及防。
恒守面上一滞,就听对方讪笑道:“打架?嘿嘿,打架不就着了你的道么?我今天就下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把这局棋下完!”说着,他拿起一枚黑子,对着棋盘上两方交战最激烈处落了下去,一边落还一边对着自己扬了扬眉,“想故意激我放弃这局?想都别想!这几百年我好难得才抓到这么一个可以大败你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恒守悻悻,手又复入笥中,将刚刚投入的白子拾起。还未继续,又听玉灵的声音从一旁柔柔地传来:“大人明鉴,可见玉灵方才之言,并非虚假。”
“玉灵。”恒守忍不住打断道。
“啊哈哈哈——”
牙琢笑得爽朗又豪迈,洪亮的笑声自天泉边传开,瞬间惊起一片灵兽仙禽四处逃散。
两人在棋盘上缠斗了许久,白子虽有几次突围,却始终未能成功;黑子加强了攻势,虽也偶有应对险境之时,却始终保持了对白子的压制状态。
牙琢越下越有劲,频频对白子施压,恒守虽然棋艺精湛,甚至胜过牙琢一成,但毕竟从开局到中局未能有所经营,下到此时,额上竟也少有的沁出了一抹微汗。
终局很快到来,白子毫无悬念的获胜。
恒守颓然地将手中的棋子放下,面色疲乏却又轻松。他最后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全局,望着天空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因为前半段的潦草布局,使得后面毫无退路可言,只能背水一战。他布下了少有的全攻之局,毫不防守地全力进攻、进攻、进攻!即便是最终落败,却也是痛快至极的。
原本应是开怀大笑的牙琢此刻脸上并没有太多因战胜对手而激动欢庆的表情,相反的,倒是流露出平静和稍显欣慰的神色。
“你……还好么?”
待挚友舒缓心思良久,牙琢终于问道。两人知交上千年,即便不刻意表达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对方的心绪。
“很好。”恒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多谢。”
牙琢浅浅一笑,将手边温了许久的香茶饮尽,“我知你一向谨慎,即便是再紧要关头也不会将心绪泄露半分,若非用今日之法,又如何能让你松懈一二?”
恒守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玉灵上来,将已尽的棋局尽数收拾妥当,再将主人手边的香茶换了一杯新的,然后退了下去。
牙琢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茶杯,又看了看玉灵温婉的身影,讪笑道:“玉灵的偏心当真是摆在台面上的,就连在我这个天界战神面前也一点儿也不避讳。”
恒守亦是含笑,兀自将新换上的香茶饮下。
“你的事,还好吗?”
待玉灵走远,牙琢忽然问道。
恒守手上一顿,缓缓将茶放下,叹了口气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这叹气又是什么意思?”牙琢蹙起了眉头,“你不是已经说服了那人了么,既然万事俱备,你的压力又是从何而来?”
恒守不答,只是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石桌,陷入了沉默。
“你这样,我又如何能放心出征?”牙琢长叹了一气,眉头皱了起来。
恒守抬头看他,许久,终于道:“此番是去西北?”
“是啊,和你之前说的一样,西北姬山的血灵蝠作乱,天君急召我去平乱。”
“竟是血灵蝠么?姬山山脉分岭众多,灵气虽不算鼎盛,却也养了不少灵物巨兽。星相虽有示‘姬山不明’,我却也没想到会是血灵蝠这一支。”
“莫说是你,若不是天君告知,就连我也没有想到。这血灵蝠虽是容易魔化的物种,但毕竟数量稀少,又深居于山腹,仙界史册上从未有过聚集作乱之事,听说此番的异常是因为出了一头‘六翼丹朱’。”
“‘六翼丹朱’啊……”
“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恒守浅浅一笑,道,“‘六翼丹朱’世所罕见,乃是万毒之源,想必此次的姬山之乱,便与这‘六翼丹朱’所散发的毒素有关,你此去切切小心,万不可莽撞行事。”
“知道了,”牙琢点点头,“我也是听说姬山那边不少人都得了严重的疫病,已经让药王配置了不少祛邪解毒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我府上还有一枚风融石,佩戴在身上能百毒不侵,一会儿便叫人给你送去。”恒守道,“‘六翼丹朱’虽是浑身剧毒,法力却不高,只要能封住它的毒脉,以你的修为,要拿下它并非难事。”
牙琢一顿,然后笑了起来:“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想去了。”
恒守瞥了他一眼。
“怎么?嫌对手太弱?”
“不然呢?闲了几百年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了可以活动活动筋骨,却被你一句话说得顿时没了兴致。”
恒守无奈地扶了扶额,银边的淡蓝长袖沿着他的轮廓垂下,半遮住那双深邃的眼眸。
“那给你加点难度?”
“什么难度?”牙琢立刻双眼放光。
“‘六翼丹朱’是世间难得的灵物,最爱施设陷阱,你虽有风融石护体,可也别着了它的道,丢了仙界众神的脸才好。”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轻蔑的口吻,激得牙琢背后的玄色披风又开始止不住地震动。
“那你那边呢?”
忽然,牙琢站起身来,拖曳着微震的披风,俯看他,“我可不觉得你真的‘还好’。”
阴影瞬间落下,令恒守的双目不自觉地睁大。
“你真的,没事吗?”
牙琢看进恒守的深瞳。逆光的声音遮住了天光,令暗藏在恒守深瞳中的九天星辰开始隐隐显露。
恒守的思绪一瞬间静止,脑海中,突兀地冒出那抹黄色幽光在深不见底的山腹中说的最后的话。
保重,仙君。
那是她的告别,亦是她的承诺,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却并未选择与他相认。
九天星辰微光在他眼中显现,震动着、颤抖着,如同他此刻的内心。
“嗯。”
蓝色衣袖拂过,银带之后,是可以窥破天机、触摸天命的“紫微神君”永远古水无波的脸。
长风已至,云海翻腾,恒守站起身来,步向远处。脚下,是人间红尘,渺渺万象。
玉灵端着整理好的棋盒过来,向牙琢施了一礼后,也紧随而去。
日光袭来,金甲圣衣反射出炫目的光芒,牙琢注视着挚友的背影,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