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雪,足足下了五日才停歇。
洞口早已被积雪堵住,厚厚的积雪足有半人多深,阿树费了半天功夫才刨出一条路来。
阳光耀眼,雪地刺目,阿树有些睁不开眼睛。等到适应过来,立即吸了两口纯净至极的空气,顿觉得身子疲累无比。
五日,粒米未进,且消耗极大。
这五日里,不知多少鬼怪自四面八方而来,统统被灵火吞噬。他知道,吸引它们而来的,是她衣服上的血迹,还有她那快要消散的魂魄。
我该怎么办?
阿树绝望地望向这似乎看不见边界的雪原。不知为何,无论他怎么做,灵火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能带着他和岚溪穿越千里的距离,离开这里。
岚溪的高烧时好时坏。虽然他已经用了很多办法给她降温,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她的灵魂早已脱离了她的肉体,不停地进入一些奇怪的空间。她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听见他们说话、谈笑、吵闹、拼杀;又置身在形形色 色的场景之中,平常的、美丽的、丑陋的、古怪的;她的周围一会儿鲜花满地,一会儿尽是荆棘,一会儿有水有鱼,一会儿则是漫漫黄沙。
她控制不了自己,这飘忽的灵魂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锁链缚住,在另一股力量的控制下行动。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声音已被这股力量夺了去,容不得她说一个字,一句话。
她睡了许久,梦了许久,挣扎了许久。
有的时候,她也会醒来,看见心爱男子的脸就在眼前。若是他正睡着,她便偷偷亲一亲他的脸,不让他发觉;若是他也醒着,她便和他说说话,趁着自己还有意识时交代该交代的事情。
门,已经打开。
那汹涌的白光之后是什么,她很清楚。
三百年前被天青尊者困在体内的上古魔气,如今已被完全解开了封印。
失去了那道白光的庇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回“女娲界”吧,在那座竹屋里,还有师父的灵力。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浮现,几乎是同时,她又想起了那对仙姿飘逸的璧人。
可,我杀害了他的挚爱,令师父一生孤苦。
她愧疚地垂下头来。
“你可知,此时的你在他身边越久,他便越是危险?”深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极是威严。
师父?
她讶异地抬头。
一束强光穿透了黑暗,射入她的瞳孔。
“在下凝光,渊离派的大弟子。日前被邪教之人追杀,幸得姑娘相救才能保全性命。”
身姿清朗的男子坐在她对面,面带微笑,“若在下能渡过此劫,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她胸中剧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却见画面一转,那人已不在眼前。
四周雾气缭绕,她仔细分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竹屋之中。
方才的男子推门进来,风尘仆仆。他径直来到床边,在她额上一吻。
“你还好吗?”他柔声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来确认你的安全的。”
泪水在脸上肆虐,岚溪捂着嘴,努力不发出哭声。
“虽然知道这‘女娲界’的神奇,但还是要听你亲口说我才放心。”
“不要走……”她的声音颤抖。
“黑星现世,‘十荒’重出人间,渊离上下已经整装出发,数日之内必有一场恶战。”男子仿若未闻,继续说道。
“别去……”她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襟。
男子的身影飘飘渺渺,渐渐模糊:“我是渊离大弟子,自然义不容辞。”
“别去……”
她正欲挽留,却见男子忽然站起身来,背对着自己,朗声道:“魔物最是凶残狡诈,常常幻化姿态迷惑我众,凝光既修仙道,必定不徇私情,斩妖除魔!”
她猛的一惊,转醒过来。
“岚溪,岚溪!”
模糊的视线中,是阿树焦急万分的脸。
“做噩梦了吗?”看着她挂满泪珠的脸,他担忧地问。
方才她的身体仿佛没有了温度一般,冰冷如雪。那一粒一粒的泪珠在她脸上竟然没有融化,而是结成了一颗颗豆大的冰珠。
“没有。”岚溪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不许骗我。”他将她揽入怀中。
暖意传来,融化了泪水。
“不骗你。”她靠在他的心上,“方才,我梦见了这世上最美好的地方,还有,”她微微一顿,“最美好的那个人。”
他轻轻笑了起来,有些无赖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她抬起头,仰望他那已经胡子拉碴的下巴。
“岚溪。”
“嗯?”
“我们成亲吧。”
她一顿,有些吃惊。
“可我是魔。”她道。
“那又怎样?”
“我已时日无多。”
“不许胡说!”
他低下头,吻向她的唇。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师父,徒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徒儿本就满手血腥,却还心存妄念。”
妄念生,封印解。
“师父,如今魔障将出,徒儿已无力抗衡。”
灵山有灵,你若能沉睡百年不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天地为证,风雪为媒。从今日起,你,岚溪就是我的妻子,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阿树握紧岚溪的手,久久凝视。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岚溪,唯爱你一人。”
岚溪含泪微笑,眸若星辰,“你若爱我,岚溪便生,你若弃我,岚溪则死。”
阿树胸中剧颤。他拿出匕首,割下自己和岚溪的一缕头发,将两者混合着,编织在一起。
“惟愿此生绵长,能常伴君侧。”
看着他有些笨拙地编织着发辫,岚溪脸上满是柔情。
“此地简陋,待我们走出这冰原,一定为你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阿树一边将发辫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一边有些抱歉地说。
岚溪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两人的信物,然后珍重至极地放在胸前:“如此,已是最好。”
她闭上眼睛,苍白如雪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是啊,如此,已是最好。
她凄然一笑,望向阿树。正要说话,却听见洞外的雪地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树也听到了,他循声望去,忽然大笑了起来:“岚溪!是兔子!洞外竟然有兔子!”说着,转过头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我们有救了!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将它们猎回来!”
说罢,阿树站起身来,拔出匕首,向洞外的雪地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忽然一痛,失声唤道:“阿树……”
声音微小,几不可闻。
阿树步子却是一停,回过身来,又捏了捏她冰冷的指尖,笑道:“等我回来。”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洞口。
等你……
又要等你……
岚溪垂下了眸子,长久地注视腕上的发辫,不知不觉间,泪珠滚落。
可我,却还是要失约……
走吧。
一个孩童的声音在洞中响起。
“你是谁?”
桂子。
她一怔,随即莞尔。
“那白兔是饵,用来诱他离开?”她问。
亦是救他性命。
孩童答道。
“谢谢你。”
她最后看了一眼洞中的景象,只觉在这数十年的光阴之中,这里是她待过的,最美丽、最温暖的地方。
浓烈的困意如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岚溪闭上了眼睛。
风吹过,烟云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