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影心生(五)

族人石屋

“阿娘,你说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

阿厝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阿娘将晚饭后的碗筷摞起来。有了白轵部首带来的灵药,阿娘的脚伤好得极快。

“不是看到你,是看到你平平安安地长大。”阿娘一边笑,一边继续收拾桌子。

“那,那爹爹还说了什么?”阿厝的脸红扑扑的,像极了屋门口开得正好的赤山菊。

“嗯……”阿娘的动作慢了下来,似在细细回想前日梦中的景象。

“阿娘?”他催促着。

“记不得了,梦太短,你爹爹的样子也是一晃而过。”阿娘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失望。

“啊……?”连带着阿厝也失望起来了。

“不过,”阿娘语气一转,“说不定,今晚的梦中又会见到你爹爹呢?”

“真的么?”

阿娘笑着点点头,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这几日夜里,我都能见到他,兴许今晚能与他多说两句呢。”

“那阿娘见了爹爹,一定要帮阿厝转告爹爹一件事。”阿厝顿时来了精神。

“说什么?”

“阿厝,阿厝一定会长成像爹爹那样的男子汉,好好保护好阿娘的,请爹爹放心!”阿厝铿锵有力地答道。

阿厝娘端盘子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就见烛火映照在小小的孩子脸上,粼粼辉光,纯净而美好。

安置好儿子,阿厝娘又迅速躺回到了床上,闭上眼睛,等待好梦的降临。这样的满心期待就连她自己也有些吃惊,似乎从她回到族中开始,丈夫每夜都能来到她的身边。

她已经眷恋上了黑夜来临的感觉。闭上眼,脑海中满是丈夫搭弓射箭的身影,那样敏捷的身手、精准的箭术,不逊于族中任何一位猎人。

若是没有那场灾劫般的地狱,我们一家三口本应幸幸福福地活着的!

她想着,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缓缓滑落。

梦如潮水,汹涌而来,很快,便铺天盖地将她全身包裹。

这一次,又是哪儿?

心中正在疑惑,突然,脚下的土地一阵剧烈的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阿厝娘踉跄着,一把抓住身旁的东西。

粗糙而湿润的手感,是山藤!

她紧紧的抓住,怀中的婴孩却突然“哇哇”啼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她下意识的低头,将襁褓中的阿厝抱得更紧。

忽然,羽箭破风的声音“嗖嗖”响起,光芒掠过,一个宽厚的背影在她眼前出现,聚起灵力,在她和孩子周围设下了一道法阵!

仿佛被什么托住,身体立刻停止了摇晃。

“此次地裂非同小可,你在这里保护好阿厝,我去去就来!”他看着她,沉声道。

“别,别去!”她慌忙伸出手去,却是一把抓散了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幻觉?!

她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丈夫是灵人,护卫白守山和族人是他的天职。可是,可是!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明知道他再也无法回来,她必须要阻止他,必须要!哪怕这是幻觉,哪怕这是梦境!

“是我不中用,若我也是灵人该有多好……”

梦境之中,她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儿子,呆呆看着丈夫方才还站着的地方,泪雨滂沱。

若你有灵力,便会怎样?

一个声音清清淡淡的,在梦境中突然响起。

“自当与我夫君一同,生死与共!”没有犹豫,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周遭的事物顿时起了剧烈的变化。只不过转瞬,周围的景色便已模糊不堪,就连怀抱中的小阿厝,也如烟雾一般,徐徐散去。

“嗖!”

羽箭如风,擦着她耳鬓的发飞过。

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阿厝娘细细一看,自己已经至于奔腾如洪水的泥石流之上,四周阴云密布,头顶雷声隆隆。

丈夫就在眼前,正朝着自己身后一块还未被淹没的青岩射出一箭,箭尾是一根结实粗壮的绳索。

这一箭甚是力大,箭头没入青岩之中足有数寸。

“快!抓紧爬上去!”丈夫拉紧了绳索,朝着身下大声喊着。

那是……!

阿厝娘睁大了眼睛,就见他身下的泥石流中,一个年老的族人正伸出手,挣扎着想要从淹没了自己一半身躯的泥流中爬出。

“小心!”

话音未落,更高处一块庞大的青岩被一道强劲的雷电击中,顿时被劈成了两截!其中一段瞬间滚落了下来,朝着丈夫和老人的位置隆隆而去。

“夫君!”

阿厝娘呼喊着,身体本能地冲向巨石,几乎是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也从胸中升起,如她所想般,形成一面坚实无比的墙壁,挡在她和巨石之间。

“轰!”

巨石撞上“墙壁”的声音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裂,她害怕地闭紧了眼睛,不让尖锐的石屑毁掉自己的视觉。但皮肤,依然清晰地感觉到砂石划破的刺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入脑中。

片刻之后,巨石的震动、石屑的攻击停了下来。她这才敢开眼,看向前方——方才还来势汹汹的巨石已然碎裂,一堵碧蓝如晴空的灵力之盾就在她掌中,如同透亮的水晶,在暗沉的天光中闪烁着令人心安的光芒。

我……真的成了灵人?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是真实,还是……梦境?”她喃喃道。

再回头,丈夫已经将那位老人从泥流之中拉出,成功地将他转移到了安全之处。

不管怎样,他总算平安无事。

她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如同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心中升起,冲淡了绝望和悲伤,打消了所有的疑问。看着他望着自己的脸,那样感激的神色,令她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丝笑意。

“阿……”

眼底噙出了泪水,她看着他,就要呼喊出他的名字。

“阿叶!”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突如其来,打断了她的情绪,未及细看,眼前已是银光闪烁。

“小心,此处坡势极陡,泥流到此已然蓄力不小!”

疾风之中,就见年轻男子灰衣飞扬,他右手一伸,拉住她的胳膊便腾跃起来,脚下一片硕大的蕉叶,宛若平地,将两人稳稳托在半空。

是谁?!

她错愕着,拉着她的男子陌生却又熟悉。她紧张地盯着他,只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粘着泥水、挂着湿发,疲惫,却毫不狼狈。

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也转过头来,深邃如玉的眸中尽是深情。

族长!

她大惊失色,仿佛触电般将手从他掌中甩开!羞怯、慌乱、手足无措,同时而发,她以极快的速度后退了几步,低着头,不敢再和眼前之人对视,哪怕是短短的一秒。

“阿叶,你怎么了?”白徹怔了一怔,连忙上去,握住她还想退缩的手,“方才可是受伤了?”

“没,没有……”她支吾着。

“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白徹焦急的声音不容辩驳。

“我!”

她明明还想分辩,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梦境玄妙,千变万化,那个坠入境中无法自拔的女子在不知不觉间也已化作这梦境的一部分,与无数琐碎而恍惚的记忆一起,构筑成了一个巨大的,真实与虚假交织的世界。

“阿叶,你怎么了?”

白徹握住了妻子的手,那么急,那么紧,就算是梦也好,他也再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半分。

可眼前的女子却显得有些闪躲,看着自己的目光中竟然透出了惊慌。

阿叶,是我啊!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你会这样慌张?

“可是受伤了?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他愈发焦躁起来,手上也不自觉地用力,将妻子揽入怀中,抱紧了她不肯放开。

周遭忽然腾起一阵大雾,泥石流汹涌而下的声音骤然停止,就连空中不断作响的雷声也越发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脆响亮的蛙鸣。

“徹哥哥……”怀中的人儿忽然低低地唤道。

“阿叶?”

她抬起头来,脸上还是那片明媚的笑容,“徹哥哥,长大了我当你的新娘子可好?”

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臂弯之中的可爱少女,小巧的身躯,红润的脸蛋,两条小小的辫子有毛糙地挂在耳后——这是阿叶十岁时的样子,那时的他也不过十四岁。

“好,好!”他的心化了,抱着她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我这一辈子,就只娶阿叶一个新娘子。”

“嗯,嘻嘻。”小小的阿叶羞红了脸,乖巧地蜷缩在他怀中。

“以后我们还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们四个人,会永远过着幸福团圆的日子,永不分离。”白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出,落在阿叶滚烫的脸蛋上。

“徹哥哥你怎么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他连忙擦了擦眼睛。

阿叶的笑容消失了,她从他怀中出来,退了两步,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

“阿叶?”

一个突然的,重重的亲吻落到白徹脸上。

“不哭了!”黑黑的小少女红着脸,郑重地说道,“我小时候也会这么哭,娘就会用这个法子安慰我,娘说,只要亲我一下,我就立刻不哭了。”

他笑了,抚着被她吻过的脸颊,点了点头。

“可你眼中还有泪水。”她有些生气。

“马上就好。”

白徹一边笑,一边又擦了擦眼角。可不知为何,咸咸的泪水就像被扒开了堤坝的河水一般,怎么止也止不住。

又一个吻落在额头。

还未反应过来,阿叶已经用两只小小的手掌托住他的脸,认真观察他眼睛中的变化。

很快,第三个吻也落了下来。

“奇怪,为什么娘的法子在你这里就行不通呢?”阿叶嘟囔着。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吻如春天的花儿,陆续绽放。只要他眼中还有泪水,她的亲吻便不会停歇。然而她却不知,越是如此,他的悲伤越是无法停止。

十年生死两茫茫,梦绵长,人断肠。

有风过来,吱呀了门窗。

魔气!

白凌笔尖一顿,一旁的烛火陡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