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萧衍乌黑清湛的眼睛里糅攒着柔波淡光,将我搂得更紧了些,说道:“自朕登基以来,上至簪缨老臣、封疆大吏,下至各级官宦,都殚精竭虑尽力辅佐朕,倾心至诚地拜服在姜弥脚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唯有这些皇亲国戚,他们虽未担要职,没有实权,但地位尊崇,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亦不容小觑。他们自诩皇族,并不把姜弥放在眼里。自然,姜弥虽不怕他们,可也不能完全放任他们,总得想法儿探一探虚实。”

我揪着柔软纤薄的寝衣缎袖琢磨了一番,心里猜测姜弥是想摸摸这些皇亲的心思,是力求自保不问世事,还是憎恶他至深意欲除之后快?联想他之前借连学士的事情拿英王开刀,恐怕也是这个目的。

可惜,那时萧衍刚登基,内外防制紧密严实,为了稳定局势又接连引用重刑,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并没有人敢站出来为英王说话,他的一番举措也就如石沉大海,再没回音。

可是现在不同了,萧衍登基年余,各种手段施展下去,俨然已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他不愿人说他严苛寡恩,也有意收拢人心,所以有意将刑法举措松泛了些,皇城之中也不像从前那般冷肃到密不透风,所以这些皇亲们的警惕也就都放下了。由此看来,现在确实是试探他们的好时机。

可,我又有些不懂了,“就算是想试探他们,可至于把自己的亲女儿抛出来吗?这代价也太大了些吧……”

萧衍伸手撩了撩蜡烛上的火光,“紫苏做了这等糊涂事,舅舅心里明镜似的,瞒也瞒不住。内宫之中他原本就伸不进来手,早晚这一刀得落下来,既然这样,倒不如就等着你们动作,他躲在暗处,将你们之间底细亲疏看个清楚明白。”

绣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尊绿釉狻猊香炉,那里面燃着宁神香,雪色的轻烟便从盖顶的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温暖沉静的香雾萦纡袅袅飘摆在寝殿里,连带着人的声音也似蒙了一层淡雾。

萧衍似是轻叹了一声:“本来我是不赞成你这样做的,英王和姑姑既然肯护着你,那么就该让他们替你做更要紧的事情,而不是用来对付一个无关紧要的姜紫苏,白白浪费了这样一次机会,日后姜相心中有了防备和提防,再想用他们也用不上了。”

我只觉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忖自己这次是思虑周全,精心部署了,可没想还是在别人的股掌之间。但我攥紧了衣纱,凛然道:“可我不后悔,能为润儿讨一个公道,即便这公道并不彻底,可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倾尽全力了。”

萧衍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流露出一丝怅然:“所以后来我也想通了,虽然我自己并未体会过母爱,但这世上却多的是肯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命的母亲,凡事不能只计较利益得失,有时也得顾全一下情感。”

我并未想到向来心肠冷硬,每走一步都能计算的万分精准的萧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他如画的眉眼间尽是疲倦与惆怅,不自觉的心疼,摸了摸他束冠的鬓发,又想起了一事,问:“可我看太后怎么也不护着姜紫苏?是你先跟她说什么了……”

“姜紫苏用祁康殿的宫女去传话,这已经犯了母后的忌讳。但她决意要舍弃紫苏这颗棋子,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二字。你仔细想想,如今润儿平安落地,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再召进来一个姜氏之女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萧衍直起了身,神色幽深复杂地说:“姜相野心勃勃,姜氏又如日中天,所以这后宫中仅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就够了,再来一个,怕是母后便保不住她现如今的权势了。”

我听得仔细,又有些忧愁与难堪:“你的意思是,太后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觉得我根本没有可能在后宫中与她争权?”

萧衍清幽地笑出了声,伸手点了点我的鼻翼,“你呀,还是太嫩了。”我抓着他的手,反问:“可你并没有比我大多少,为什么能这样智计深远?”

萧衍托着下巴认真仔细思索了一番,回答我:“或许是我从小便在这种环境里长大,遇事必动心思,先讲利益,这已经成了习惯。”

我还是挺感动的,他没说我天生笨,他天生聪明。。。

“可是你看,即便你想为润儿报仇,也得辛苦筹谋绕这么大一个圈。而我平日里需要顾虑思索的东西比你多太多了,所以有时并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按照你的心意来,你要多体谅我,不许记恨我。”萧衍的手抚上我的,蕴静生凉,乌瞳犹如墨玉清澈无瑕,“况且,我早就说过,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你要对我多些耐心,我向你保证,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愿达成的。”

我倚靠在他身上,语气幽淡而怅惘地问:“若是我想要的并不只是润儿回到我身边,替我爹娘报仇呢?”

萧衍沉默了一瞬,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我的额头上,别有深意地凝望着我说:“能做到这两样已是不易,孝钰,我们都不是圣人,也不必要去当圣人。”

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萧衍垂眸看了看自己臂袖上被我抓起的道道褶皱,眸光微冷,但没说什么,只这么安静坐着由我抓着。我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缓慢地将手松开,掩饰性地将话题转到别处:“对了,你身边可有一个叫周延平的六品校尉?”

萧衍淡然道:“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和嬿好……就是……,我想让嬿好快些出宫,你懂哈?”

萧衍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亏得我这几日跟你怄气不肯来昭阳殿,心里难受的跟什么似的,这小子倒来勾搭上昭阳殿的宫女了。”见我拧眉看他,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好了,我知道了,等出了正月就给他们赐婚。”

我的心里总算能有一分的欣慰欢喜,便想暂时将那些烦恼忧愁抛诸脑后,倒在萧衍的怀里,仰面看他,抑郁道:“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嫁女儿的感觉,为她高兴又舍不得。”

萧衍宠溺地搂着我,轻声说:“这是正常,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离开我们,即便是润儿,等他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只有我们,我们是夫妻,是会白头到老,厮守一生的。”

一泊天光顺着轩窗洒下来,将萧衍的身影映在墙上,有着疏朗俊美的轮廓。我躺在他的怀里,有些温暖满足地想,是呀,我们是会永远厮守在一起的,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二日清晨,送萧衍去上朝后,嬿好悄没声地钻进寝殿里,附在我耳边说:“祈康殿那边来人,说紫苏姑娘想在出宫前见一见姑娘。”

我正对着铜镜勾勒娥眉,闻言,手上力道稍有偏斜,青黛弯出了眉形粗略地在末梢岔开两道。嬿好观察着我的神色,鄙夷不屑地说:“她还有这个脸,姑娘不必搭理她。”

小心翼翼地将黛笔放回青釉妆盒里,拿起丝帕将多出来的那道青痕擦去,静声道:“去准备一下,我去见她。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总得有始有终。”

祈康殿后苑连着一片红梅林,一路走来,在冬日苏寒里红蕊绽放枝头,以席天幕地的雪景为铺衬,更显得妖娆妍丽。这样拂花分枝而来,身上白狐斗篷也沾了清冽芳馨的花香,自从出了香囊的事情后,我便只用太医院的宁神香,所以出门时一身清新寡淡并没有香泽,被这样一熏染倒是恰到好处。

因为早就有交代,守小门的内侍提前侯在那里,将我带去了关押紫苏的后殿。

门推开,便有香暖的热气迎面扑来,外面天寒地冻,里面温暖如春,一应陈设也都齐全体面,看来太后并没有薄待她这个侄女。

姜紫苏站在窗前,一袭素白珍珠缎裙纱拖曳在地,没有刺绣,像一汪清澈的水流披在了身上,泛着纯净柔亮的波光。她将发髻高挽,只簪了一根白玉钗,这样素净的打扮,像极了我印象里那个知书达理、文静怡人的紫苏。

她见我来了,幽婉一笑:“早起让宫女烹了两碗玫瑰香露,是你爱喝的。”

我一看,花橡木矮几上果然齐整摆着两个如意云纹青瓷碗,里面盛放着鲜红如泣血的花液。怔了一怔,见紫苏已弯身坐下,轻俏地说:“你现在不会连我的东西都不敢喝了吧。”

默然坐到她对面,却并不碰那瓷碗,只说:“我现在已经不爱喝这个了,太甜腻,喝下去难受。”

紫苏端起一碗放在唇边抿了一下,鲜红的汁液残存在她的嘴唇上,为素净的面容增添了些许诡异的艳泽。她似是在回味,又似是感叹:“从前你最爱喝这个,尹皇后总是不许你多喝,可是现在,想喝多少就有多少的时候,你却不爱喝了。看来,我们都变了许多。”

我冷淡地将实现投注在她脸上,慢声说:“我变得只是口味,紫苏却连做人的秉性都变了。”

她回望我,悠淡地说:“你错了,我没变,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一直辛苦伪装着,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纯净的人。”她顿了顿,眸中一片沉静若水,“你当然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我,因为你什么都有了,就连我自小苦苦痴恋着的那个人都对你死心塌地的,你无需用什么手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自然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纯净良善之人。”

我蹙了眉宇,“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没有谁能真正的称心,可就算再不称心,有些事情不该做的就是不能做。你口口声声爱陛下,可是你却在伤害他的孩子,你心里也明白,太子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儿子,更是稳定社稷牵制外戚的砝码。若是真让你得手了,受伤的又岂会只是我一人。”

紫苏沉默了一瞬,恍然道:“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只是在陛下面前装得那么不谙世事,不懂朝政。”

“我何必要装,就算装了也瞒不过陛下。就像你的所作所为也瞒不过他一样。况且我本就对朝政对权势不感兴趣,有尹氏和怀淑的例子在前,我有的只是惧怕,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