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有关她刚出生时的情景,在母亲,似是玩闹,似是戏谑;而在她,则是伤害,是苦痛。那情景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如放电影般,一遍遍地过:
她呱呱坠地后,待知道她是女孩后,低沉着脸的父亲再也没有正眼看还是粉嘟嘟的她一眼,丢下一句,“又是丫头骗子!哭道(父母去世的时候,闺女是哭一路的)的多了!”,就如同受了憋闷的气一般,去煮鸡蛋了。煮完鸡蛋,父亲把碗带鸡蛋往炕上一推,对母亲闷声喊道“吃吧!”母亲看着滚了一炕的鸡蛋,嘤嘤地哭了。
每想到此,她为自己的身份而使母亲受到了委屈,更为自己受到父亲的冷遇而难受不已。
三年后,弟弟出生了。父亲顿时乐开了颜,弟弟做什么事,父亲都能看顺眼。唯独她,做什么事,似乎都支着父亲的眼皮。每当到比大一岁的邻居姐姐家串门,看邻居伯伯对女儿的那温柔的眼神,和气的语调时,她羡慕得眼都绿了:“姐姐怎么就这么有福气?而自己怎么就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有那么一位不知冷热,形同陌路的父亲?”但她想,“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脱离这个家,找寻有尊严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小时候的她,与弟弟吵架,是常有的事,是发泄自己对父亲偏爱的不满吗?是记恨弟弟的“飞扬跋扈”吗?是宣泄自己对这个家的仇恨吗?她不知道。
她记得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真是无用啊!干啥都不利索。就知道哭,看你长大了能凭什么吃饭。”只要一听到父亲说自己“没用”,她心里就充满了委屈,自己怎么会没用呢?自己不是常帮家里做做饭,烧烧火,打打草或者做些其它的事情吗?
记忆中,七八岁的她被父亲耍过,那是家里翻盖房顶的时候,家里请了很多乡亲来帮忙,她就站在旁边看。父亲说,“你没事吧?没事就牵着咱家的狗出去喝点水!”父亲很少这样正眼看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她像得了令一般,高兴极了,到处去找自己家的狗。最后我找到奶奶家,奶奶“扑哧”一声笑了,“傻孩子,狗还用被人牵着去喝水吗?它渴了就会去喝水的,又没有被拴着!你爹那是和你开玩笑呢!”
她哭了,“开玩笑?!我就这样没用,没用到和狗去为伍?”就这样,她就在否定声和打击声中渐渐长大。但自此,她对父亲我更多了一份警惕。只是尽力去做一些事情,虽然还是和弟弟打架。但她听母亲的话,好好去学习。她爱读书,在家做饭的间隙,她也拿本书,在那里看啊,看啊!直到火从灶膛里蔓延出来,她才放下书,急火急燎地用木棍把火推进膛去。
学习成绩的优异,让她看到了脱离家的希望。母亲见人就夸她爱学习又懂事。父亲则还是似乎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如果她考不出学去,还不饿死?”听这轻蔑的声音,她斜睨了父亲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心里铆上了劲,一定争口气,让父亲看看。
后来,与父亲的话题越来越少,有时候不得不说上两句话,她也是应应付付,说上一句半句,就逃之夭夭。
天道酬勤,她考上了市里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父亲没去送她,只扔下一句话,“你长大了,就自己去吧!”母亲哭了,“你这个老东西,咋这么狠心呢!如果我出门不掉向,我也认识字的话,还轮到你去?”她心里发闷,但静下心来,给母亲擦擦眼泪,“娘,放心吧!我自己能去报到!”
那天去报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是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一大帮人陪着,唯有她,是一个人。她把行李放在看门大爷的门口,让大爷帮着看着,自己则拿着身份证,户口薄等证件,去报名、排队、住宿,整整跑了两个小时。当她与看门的大爷告别时,说感谢的话时,大爷看着满头大汗的她,揶揄道:“孩子,你是亲生的吧?你,你以后有什么话,可以到大爷这里来说说。”她听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恣意横流起来。
高中三年,一月一回家,父亲常年在外干活,有时候见,有时候不见。见与不见,她都不在乎。只是从母亲的嘴里,常提到“父亲”两个字,她说其实父亲也是喜欢她的,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者表达的方式不同,或者没有表达到她的心里去罢了。她听了,摇头,“娘,不要说了,他讨厌我,我知道,从小就知道。”一出口,她才知道,“爹”这个字,似乎已经很生疏了,很长时间没说出口了。
她考上了一所省内的大学。临行前,她在悄悄打点行装,母亲在旁边,嘱咐她带着带那。父亲搓着手,讪讪地过来,说,“我去送你!”“不用,我自己能去!”她还记得三年前自己报名的无助与辛酸,那时候自己尚且能行,现在自己长大了,还能不行吗?“三年前,你干什么去了?!”她在心里与父亲较劲。但父亲还是去送她了,只是充当了帮她照看行李的职责,其它的,她不让他去做,她是执意表示自己离开他能行吗?她不知道。
大学期间,还是一个月一回家。冬天,母亲怕她冷,非要让她与父亲母亲在一个土炕上睡。几年来,在外上学,她已经不习惯了睡土炕,炕硬,硌得厉害;被子厚,很沉很沉;好久她都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间,听到父母亲在小声说话:
“她爹,你以后要多和孩子说说话,我看孩子对你有成见呢!”娘在叹气。
“我知道哩!有时候想和孩子交流交流,但是话还没等出口,就变了味。我也想改哩!”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我看你以前说话总是说孩子长大了,考不上学就吃不上饭之类的话,是伤孩子的心了,还总说孩子没用没用的。你这个死老头子啊,看孩子多有用,多有出息啊!咱村上大学的,就她一个哩!”
“哎,我也后悔啊!其实我的本意是激励她!让她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好不出我们这样大的力气啊!看我们,土里来,泥离去,天天累死累活的!她娘啊!我真的不想伤孩子啊!”爹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也不知何时湿了枕巾,“原来父亲也是在乎自己的,是希望自己向上向好的!”她终于明白了。
后来,父亲再也不说什么“你没用”之类的话语,虽然她依旧饭做不香,衣服洗不干净,在家也是扎煞着两只手等着吃。父亲对她,话也多了起来,似乎总是在努力寻找话题。
她工作了。每次去父母家,父亲都显得很高兴,少不了多说两句。偶尔还会说,“还是闺女好啊!说什么都可以。”母亲则会白父亲几眼,“孩子刚出生时,是谁把鸡蛋扔了一炕?”父亲则讪讪地笑,“瞎说啥,没有的事。”
后来,只要她去父亲家,父亲总是拿起鱼网去打鱼,因为她爱吃鱼。打鱼归来,母亲忙着煎鱼,做汤,父亲则与她上小学的儿子在楚河汉界上厮杀几盘。赢了外孙的父亲,总是看着她呵呵地笑,“看来,你小子还要学几年,才能赶得上姥爷的水平啊!”输棋给外孙的父亲,也总是看着她呵呵地笑,“不错啊!水平见长啊!姥爷甘拜下风。”看渐渐少了棱角的父亲,说话也和蔼幽默起来,她心竟然有些疼,“父亲老了,连脾气都变了!”
再后来,她一周不见父亲,似乎有了想的感觉。她想,父亲对她也是这样,因为母亲那次说她十天没去,结果父亲就念叨了好几次。还有那次,父亲看她给自己买的价值不菲的剃须刀,一个劲地念叨,“太贵了,太贵了!你真舍得啊!”而她看清楚了,父亲的眼角挂上了晶莹的泪珠。
是啊,父爱怎会掺假?只不过每个父亲表达爱的方式不同而已。她庆幸自己明白的还不算晚,庆幸自己还有很多的机会享受父爱,报答孝敬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