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之繁面沉如水,不言,径直走到外头一把跳上了马背,手牵着马缰,侧过身来,眼色有意无意得落在我的身上,敛去眼中一阵疲惫。英挺俊秀的背脊显得尤其地寂寥无奈。
九公主神色愈加复杂,终而摆出一个较为爽朗的笑来,蹬上马,与我们挥了挥手,二人渐行渐远。
我垂下眼睑,不再去看。
“莫再胡思乱想。”林述摆好了石桌上的茶具,皎月清风入耳。
“好。”我踟蹰地答应下来,想着把那些藕丝般粘杂无序的思绪揉成一团丢掉。望到他腰间空落落的无甚配饰,才记起我那日对他所说的要给他做一个香囊都是忘了的。
香囊,我千万要记得做,我可不是一个出尔反尔不守承诺的人。
“在礼部许久,可有不适应的?”林述说。
“我游手好闲了那么长的日子,一下子委以重任,自然是有些不习惯的。但有子白帮衬着,我觉得也尚可。”我抚着杯沿说。
“那便好。”
“我前些日子瞧了些宸国的古籍,发觉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顿了顿,看向他,林述笑着示意我说下去,“只是都是由我乱想想的,你看我想的周不周密。”
清风似剪,他一展眉。我便是心里盘算了一下,打了个腹稿说:“宸国有个相传甚久的传说。说是宸国子民皆是由女娲捏土造的人,因而自幼便与泥土亲近,还因女娲之故成了母系之国。然而我却在想,为何他们会相信这般荒诞不羁的说法,以土造人,过于荒谬。”
“首先是泥土无灵,而人有灵,所以我觉着土必不能成人。而言之人之繁衍,皆是由行男女之事而来。若无周公之礼,怎的造人?”说到此,我也不觉面红耳赤,只是林述笑意甚了一些,“女娲为人身蛇尾,伏羲亦是,可是却说女娲是按照自己的模样捏出来的人,这更是不妥当。而古书上记载他们二位上神感情甚笃,日则同游,夜则同寝,虽说是兄妹,可也不能如此是吧。”
我喝了口茶,干抿了下嘴唇,说:“若是伏羲女娲做了苟且之事,生下来的人则是畸形子,你看如何?人无蛇尾,人无万岁,则是畸形所在。而其为龙族,却为蛇身,应是天谴所致。”
“倒是有趣。”林述望着我的眼铮铮,“夫人奇思妙想。”言毕他似是有所思。
我笑着也抿了抿茶,林述却在此时说出了一句话让我差点就被水呛死。
“你我同寝同游,虽为夫妻,也无行礼。”他笑意浅浅,好似说话的人和他不是同一人一般,这般置身事外的模样,可真真讨厌得紧。
我咳了好久,又惊又羞,林述轻抚我的脊背,笑着说:“莫急。”
此意有二,一为我喝茶太急,二为我欲思云雨之急。
舔了一下下嘴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久没见他这般说话,我竟是忘了林述还有这样的本性。
林述又说:“夫人可会丹青?”
我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点点头说:“学了约莫有个十几年了,但是见了大家画的,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想去结识一些高人,但是如今为官几年之后,便甚少提笔了。”
“闲来无事,陶冶一番也好。”他望了望亭子外头,“我认识一个画得不错的人儿,何时让你们见上一面如何?”
“子循你莫不是在说你自己?”我失笑。想起我生辰那日他送我的雪景图。红梅一两点,落雪沉沉莽莽,吾与他二人。
“当然不是。”他瞧着我的眼,眼中泛着揶揄。
“另有其人?”我思来想去,霍然明了,“是不是画你肖像卷轴的人?”
“什么卷轴?”林述一时未知,眼里有些疑惑。
原来他也不清楚,他那幅画在我俩的婚事里也是起了顶顶重要的作用的,他竟是不清楚。我不晓得是不是应该说清,但觉得若因此而坦言,他指不定会因我是一个注重皮囊的人儿而看轻我。我甚不喜欢被别人厌。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千百回,还是咽下了。
林述见我不欲再说的样子,也没有问下去,便和我扯了一些事儿。我趁机问了问他小时有否趣事,是不是真像时慎行说的那般无趣。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韩之繁和时碧敛回来了。韩之繁面色沉沉,时碧敛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望向我的眼里更加复杂了。我是想明白了,原是九公主一直欢喜的是韩之繁,而非林述。
我是越加说不清此刻我心里头的念头了,我便是个贪心的人,小气地不愿把自己欢喜的送给别人,却装作不在意地双手奉上。
我替他二人倒了茶,也没问谁输谁赢。我是怕,却不忍提,我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想清的事情再被搅黄了。
时碧敛却一把站起,拉着我的手臂向外走。我一时没站稳,快速小跑了几步,林述欲出声询问,我叫他莫管。韩之繁却叫了一声“九公主”。时碧敛脚下一顿,但没停下步子。我渐渐跟上她,我俩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
她松了我的手,我一时气喘不已,扶着树,看向她。时碧敛目光有些凌厉,却又染上了一层哀色,在看向我的时候,竟是有些希冀有些无奈。
我站了站好,问:“九公主究竟有何事?”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却又在下一瞬换上了戚切,我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她在演哪出。“我便是生气,却也不知如何气你才好。我就不明白为何他还念着你,明明你已经嫁了子循哥哥。明明就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他还这般对你。我不晓得我有什么不如你的,为什么他一直把你放在心上。”
“大概是……不如我与他认识得久罢。”我还真得帮公主思考起来了。我没有公主明艳,也莫有公主的身份,我不会武,不会与人交谈,不懂如何讨人喜欢,我不懂什么舞文弄墨,我也就是个死读书的书生恰巧让我当上了一官半职罢了。
时碧敛一听,眼里红红的:“你是不是还对韩之繁念念不忘?”
我心头一滞,眼神慌乱,忙说:“没有的事,公主多心了。”我却是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这些个假话。
“我警告你,你要是负了子循哥哥,今后我一定处处针对你。”时碧敛缓了缓情绪,继续说,“你若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就别再和韩之繁有什么牵扯。他这个人也是个死脑筋,莫看他做事好似多精明,一到了这个坎上就过不去。算我求你,好好待子循哥哥,有些事情断了就断了,还需彻底。”
我何曾不想,可是我性子同本命一般弱。狠不下心来,最终伤人伤己。我也不是没说过狠话,可是有些人却是说不清。我明明是想清了的,可是却做不了。对他说不清,他也不管不顾,可是明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还是这般执念,这般做,好蠢好傻。
“我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知道你在礼部难免会见着他,但是要你做到闭而不见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只希望你别念他别想他,不要喜欢他。你若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我也就安心了。”
我张了张口,只觉得喉底滚滚烫烫,似是有什么烧灼,叫我如何能放下。时碧敛也只给我一个选项“可”,我无“不可”可选,我也不能选不敢选不会选那个“不可”。我这几月反反复复地想,已经想得万分清楚,可是却一直放不下。叫我怎么去忘掉那些,分明已经有了这么多年,占据了我此生的大多数年岁。
若说忘就忘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是寡淡,但执念也深。
对上时碧敛那双期待的眼,然而徐徐,我攥紧了手,不再撇去目光看那亭子里的某个身形,不再想那过往的琐事,我咬着自己的舌尖,疼得我憋出泪来,衣角被揉皱,终是说出了一个“可”。
她继而淡淡一笑,又换上了那副笑颜,好似满意了道:“我瞧子循哥哥对你甚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一个人最忌讳的便是贪得无厌。贪嗔痴傻莫要让你一个人全占了去。”
“对一个人好,便要一心一意地对他好,你读的书比我广比我深,且自幼读应是通读《女戒》,我想你应该懂得为妻之道。”
“韩之繁方才赢了我。但我是女子,自然也不讲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我就是不管不顾了。”
“你现下答应了我,我就当真了,你不可食言,若你说的是假话,到时候我也不会顾念什么子循哥哥的情分了。”
……
我没说什么,总觉得心里空空的,甚不舒坦。也不喜时碧敛说话那咄咄逼人又一时之间脸色千遍的样子,转了身,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亭子。
亭内人齐齐看向我,我挨着林述坐了下来。
四人寡言,并无多说几句,我只觉得心上微凉,无聊得很。可惜今日我却未曾带书过来看,若是拿了出来,也定要被人嫌弃我不守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