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夫人闻言笑意顿时僵在了唇边, 不自然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似是欲说还休。放在饼儿肩上的手也松了下来。
“饼儿,”我正声道, “廖夫人既然如今接你走, 便是不将你当成麻烦, 反而是在担心你。”
“小姐, 你也不要我吗?”她两颊都沾满了泪水, “是啊,我就是个大麻烦,我很笨。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 别人说我有福气也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做丫头的样子,一天到晚贪吃贪喝贪睡, 拿了月俸就去买吃的。明明是要我来照顾小姐你的, 可是一直都是小姐在管着我。我是个麻烦, 只会碍手碍脚,但是我就是不想和你们分开。出了事情, 我就丢下你们,这不是好饼儿。我可以好好听你们的话,不去惹事,那你们不要不要饼儿好吗?”
“我们没有不要饼儿,只是饼儿难道不要自己盼了十多年的娘亲了么?”我不知从何宽慰, 眼看着人哭, 却不知怎么劝说。
她继续哭嚷着:“可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那个时候就想, 饼儿一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来的, 小姐说我有也娘亲一定是在骗我,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年了, 那么多年一次都没有来找过我。如果生了我,又不要我,那我和没有娘亲又有什么差别。”
“或许多年之前,廖夫人没与你相认是有难言之隐,你应该为她着想。”我看了一眼廖夫人满眼的愧疚之色,心纠得很,只觉得饼儿这话看似软糯糯的,却是比刀子还凌厉上几分。
“有什么难言之隐,比自己亲生的女娃儿还要重要。人都说小娃儿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这块肉都疼,掉了这块肉的人难道不疼么?”
“谁说她不疼,但是她忍着不说定是有原因的。饼儿你们如今能够相认,你不也应该好好尽一下就孝道。”话到最后,我竟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些什么了。
爹爹见此,上来打圆场道:“叙儿,饼儿若要留下就让她留下便是,横竖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雅皇只是围禁,也无其他举动,廖夫人也应放心,饼儿也并非非走不可。”
娘亲附和道:“那么多年下来了,饼儿是个乖孩子,她若不愿也就算了罢,强求不来。”言毕,扶了扶饼儿,递给她了一块帕子,示意将泪痕擦去。
饼儿接下了手帕,将眼睛抹了抹,红着眼看着廖夫人。
廖夫人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敛去愧色,冷着笑意道:“你们文府替别人养了一个女儿不够,还要养第二个么。”
我愣得一惊。
随即,心头那长久不解的困惑如山,而同沙石般倾泻,呼之欲出。
娘亲以当朝宰相之女的身份,为何嫁与了我爹爹这般满身铜臭的商贾。
我喉头哽咽,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文夫人不能生育,文大人你又从谁而出?”廖夫人眉梢一挑,不语,半天,轻声笑笑。
浑身僵硬,不敢去瞧爹爹与娘亲的眼睛,害怕他们告诉我,这是真的。
原来,费了半天的气力,一切与我本是无关。
我不是文叙。
我不是爹爹娘亲的女儿。
我不是外祖的外孙女。
我又怎地能与林述有婚约,又怎的会被牵扯到这是是非非中去。
一瞬间我几乎是想就此结束,抽身而走,苦笑着说一句与我无关。
“叙儿是我女儿,我与昭彰的女儿。”却听闻娘亲言语之间透上凄厉。
我咬紧了后槽牙,没哭出来。
“廖夫人莫要胡言,”爹爹上前言,“我只记得十八年前一个牙婆到我们府门外头,敲着门,手中牵着一个不过十几个月大的小女娃儿。而叙儿是阿卉怀胎十月生下,何来你这一说。”
廖夫人不费口舌,进而直接问我:“文大人,你如何觉得?”
我咬着下唇,直直地看着廖夫人,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即便心里头明白,是不是亲生又如何,他们就是我的爹爹与娘亲。况且我为何要信一个外人而不信自己的爹娘,可无论怎样我却迟迟说不出口一句肯定的话,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透不过气来,而我耳边全是二胡、扬琴、人言……杂乱的声音一直哄响。
台上的那个戏子咿咿呀呀,垫着舞步,挥着水袖。脑中的一个回眸,一个转身,一句唱词,一句念白,都投影在那宣纸白画屏上。
有人鼓掌,有人喧哗,有人落泪,有人神伤。
而我愣愣地坐在地上。
起身回头看去,那戏子洗净铅华,铜镜里面的她,有着一张与我别无二致的脸庞。
她摘下贴发,取下花黄,轻轻张口,言:“总想着唱着他人的故事,又与妾和干。却不知你若不是她,又怎能够好好唱?为了打赏、为了叫好也罢,总之妾就是这戏里的人,那故事就是妾的啊。”
那故事都是我的啊。
是我被唤作文叙。
是我陪在爹爹与娘亲的二十二年。
是我有那么一个外祖。
是我嫁了那么一个肃肃徐引淡泊明远的妙人林述啊。
若不是我,文家怎么能受这禁锢;若不是我,林述为何会遭雅皇猜忌。
我方才那毫不负责的想法到底是从何而出,真真是使尽了小性子。
低头瞅着饼儿牢牢攥住的我的衣角,捏住她的手,说:
“爹爹与娘亲总是心疼自己闺女的,廖夫人是你娘亲,哪能对你不好呢。这段日子你便与她在一块儿,”摸了摸饼儿的头,“小姐不是不疼你,只是自身难保,又怎么能连累大家呢?你若想以后陪着我,那我也是极欢喜的。”
饼儿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眼里被眼泪冲得通透。
爹爹和娘亲从身后扶了我一把,我握住饼儿的手也随即一松,忽的感觉手中虚空,少了些什么。
望了一眼不做声的饼儿,我叹了口气,眼睛里尽是愧意。
饼儿撑了一下地,起了身子,掸掸手上的灰,擦在了裙子上,未抬眼,说:“小姐,饼儿知道了,不会任性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廖夫人的脸色。
可惜她面容清冷,眼角都未曾动过半分。与方才饼儿哭闹时候的心疼,却是大相径庭。只是收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着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几乎能看到她发白的指尖。
不哭不闹的饼儿一下子让我惶恐了起来,可是心知并无什么可以再去多费唇舌,换得她几分好受,换得我几分释然了。
待饼儿走后,我亦是什么话都不知从何问起。
好似也无询问的必要,若是言中有所未考虑周全的,倒是徒伤了爹爹与娘亲的心。
城内已传来敲更之声。一地的月华,将庭院都洗得空明。
默了半晌,还是娘亲先开口唤我:“叙儿。”
“时日不早了,今儿个出了那么多是事儿,我也累了。不知能否出得了这文府。爹爹娘亲你们先睡罢,既然出不了城了,我总归也还要想些方法。”我出声却是急急地说了其他,生怕她言语道我身世上。
别开眼,我也不忍去看去揣测爹娘的心思。
爹爹扶着娘亲回房,转身,自始至终静默无声。
无论怎样,我还是不能放开,不能停止疑惑。可却在心里头固执地装作没听见,哪有廖夫人一语戳穿的那回事。
我还是什么都不想得好。
好似我不论何事皆是这般,一点就通,却是不愿多思多想,一来费脑,二来伤神。
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也挺好。
躺在了床上,或许是累了,一下子便是睡了过去。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导致沉沉睡去的梦里虚虚恍恍地全是零星的片段。
例如晨钟暮鼓,我抱着几卷文书,拖着步子,去往吏部,或是从那儿归家。街角恰是有人撑一柄折伞,杨花飒飒,沓来踵至。
例如血溅白练,心头篡血,等不到三个月的归期,却听闻来人传来的噩耗,泪尽喑哑,身后凄凄离离,一人独坐,抱守着那木碑。
例如垂垂老矣,大殿之上龙椅之上是谁我已看不清。枯妪白发,寒衣素服,跨出宫门却要倚着后生的扶持,干着唇言一句多谢。
从梦里反复醒了几次,惊出了汗来却是再度睡去。睡意虽浅,可却是一种算不上宽慰的心安。
我被关了几日,就发愣了几日。
直到梦里心头的那个念头越发强烈,而我切切不愿它成了真。
踌躇了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与爹娘说明了自己的去意,却也总觉得自己这番弃了他们不管不顾的作为是有欠妥当,可不知为何他俩还是答应了下来。
“既然如此,叙儿你便去罢,莫要有后顾之忧。”娘亲搂着我的肩膊,哑声道。
“总归、总归……我已是拜托了左大人,而太傅大人要我去寻五皇子。而今文良已是回来,我若要远行,也并不是无助力了,你与爹爹,且要放心才是。”我心有所纠,却是再也说不出更为体己,更为贴心的话儿来了。
“那你可是与文良有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