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心中的失望与爱慕——这两种互为矛盾的情绪彼此争执。也许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娜奥密并非是我期待的聪明女子——这个事实,无论我用多么偏袒的眼光也无法否认。日后她变成了不起的妇人的希望,现在的我已觉悟到这完全是梦。的确,出身不好的人毫无竞争力,千束町的女孩适合当咖啡店的服务生,受身份不符的教育终究一事无成——我深深感到没有办法。但是,我一方面感到没法子,另一方面却越来越被她的肉体强烈地吸引。是的,我特别强调的是“肉体”,怎么说呢?因为除了她的皮肤、牙齿、嘴唇、头发、眼睛,以及其他一切的姿态之美,没有丝毫精神上的东西。也就是说,她的头脑背叛了我的期待,而肉体方面却越来越趋于理想,不,比理想更美丽。“笨笨的女人”“没办法的家伙”,我越想越被她的美所诱惑。这对我而言,是不幸的。我逐渐忘记“塑造”她的纯粹心,反而被牵引着,顺序倒过来了,等到察觉到这样不行时,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世间的事并非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我想从精神与肉体两方面让娜奥密变得更漂亮。精神方面虽然失败了,但是肉体方面不是很成功吗?我完全没想到她在这方面能变得这么漂亮。这么看来,肉体上的成功可以绰绰有余地弥补其他的失败,不是吗?”

——我勉强这么想,借此让自己的心能够满足。

“让治,这阵子英语时间不再骂我笨了呢!”娜奥密很快就看出我内心的变化。学问方面迟钝,看我脸色这方面她的确很敏感。

“讲太多你反而会顶撞,结果不好,所以我改变方针了呀!”

“哼!”她用鼻尖笑,“就是嘛!那样子一直被骂笨蛋,我绝不会听话呢!我,老实说,那些问题都思考过了,就是故意让让治为难,装作不会,让治不知道吧?”

“真的吗?”

我知道娜奥密是虚张声势,不服输,故意这么说,故作惊讶状。

“当然!那样的问题没有人不会的。你真的以为我不会?让治才是大笨蛋。每次让治生气时,我都觉得可笑到不行呀!”

“真拿你没办法,完全摆了我一道呀!”

“怎么样?我比较聪明吧!”

“嗯,很聪明,我比不上娜奥密呀!”

读者们呀,我下面插入一则可笑的故事,不过请不要笑我!怎么说呢?我在上中学时,历史课时曾上过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各位也知道吧!那个安东尼在尼罗河上与屋大维军队展开船战,而跟着安东尼来的克娄巴特拉看到己方形势不好,突然在中途掉转船头逃走。安东尼看到这薄情的女王舍自己而去,也顾不了存亡危急之际,把战争抛在一旁,自己紧追女王而去。

历史老师那时对我们说:

“各位!这个叫安东尼的男子跟在女的屁股后面跑,最后丧失了生命,历史上没有像他这么笨的人,成了古今无双的笑谈。哎呀!英雄豪杰也落到这种地步……”

他说得很逗趣,学生们看着老师的脸一起哄然大笑,我当然也是大笑中的一人。

重要的是这里,我当时对安东

尼这个人那么迷恋薄情的女人感到不解。不!不只是安东尼,在他稍早之前也有像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seasar)那样的豪杰,因为克娄巴特拉而丢面子。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探讨德川时代的内部纠纷,或者一国的治乱兴废之迹,一定能从历史的背后找得到非常厉害的妖妇的圈套。而那所谓的圈套,是不是一旦被套上,无论是谁都很容易上当,是因为圈套非常阴险、编造得非常巧妙呢?似乎感觉也不是。不管克娄巴特拉是多么聪明的女性,她的智慧都不会高过恺撒或安东尼。纵使不是英雄,只要稍微保持警惕,对她的真心假意、真话假话,应该是可以识别的。然而尽管如此,明知要遭灭身之祸,却仍然自投罗网,说来也太没出息了。如果事实是这样,英雄什么的或许也没那么伟大,我私下这么认为,历史老师批评马克·安东尼是“古今无双的笑话故事”“历史上没有这么笨的人”,我完全同意。

我现在也会想起那时老师说的话,以及那个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的自己。每次回想起来,深深觉得今天的我已经没有笑的资格。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我明白了,罗马的英雄会变成笨蛋的原因,被称为安东尼的人轻易上了妖妇的圈套的原因。那种缘由和心情,我现在不仅清楚、了解,甚至同情他们。

世人常说“女人欺骗男人”,不过,依我的经验,女人并非一开始就要“欺骗”。最初男人自己送上门,“被骗”而沾沾自喜。看到喜欢的女人,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在男人耳中一切都是可爱的,偶尔她假装流泪靠过来——

“哈哈,这家伙想用这方法欺骗我呀,不过,你是可笑的家伙,可爱的家伙,我完全清楚你在搞什么鬼,但是,既然你精心策划,那就让你得逞一次吧……”像这样子男人在心中已做好准备,以有如让小孩高兴的心情,故意上当。因此男人并不认为自己被女人骗,反而以为自己骗了女人,心里因这么想而笑着呢。

证据在于我和娜奥密也是这样。

“我比让治聪明呀!”

娜奥密这样说,以为可以完全骗过我。我把自己装成笨蛋,装出被骗的样子。对我而言,比起揭发她笨拙的谎言,不如让她感到得意,看到她高兴的脸,自己心里就会更高兴!不仅如此,我还有因此能满足自己良心的理由。纵使娜奥密不是聪明女子,让她自信自己很聪明也不坏。日本女人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充分的自信。因此,她们和西洋女人比起来显得畏缩。近代考量美人的条件,比起容貌,有才气焕发的表情与态度更重要。好吧!即使没到自信的程度,单纯的自恋也不错,因此认为“自己聪明”“自己是美人”,结果会让那女人成为美人。由于我这么想,所以不仅没告诫娜奥密自以为聪明是坏习惯,反而大大鼓励一番。我常甘愿被她骗,让她越来越有自信。

举一个例子,我和娜奥密那阵子常下象棋、玩扑克牌,认真玩的话,自然是我赢,但我尽可能让她赢,渐渐地让她以为“玩输赢方面的东西自己强得多”。

“让治,来杀一盘给你看看!”完全是把我看扁的态度向我挑战。

“好,就下一盘复

仇战——我要是认真下的话不会输给你的,总认为你是个小孩,太大意了——”

“好啊,等你赢了再说大话吧!”

“好,来吧!这次一定要赢。”

话虽这么说,我却打得更差,最后还是输了。

“怎么样?让治,输给小孩不甘心吧?你已经不行了,怎么样都赢不了我啦!哎呀呀,这是怎么了,一个三十一岁的大男人,输给一个十八岁的小孩,让治似乎不知道下法呢!”

接着,她说“比起年纪,更需要头脑”“自己感到懊恼也没用啦”,越来越得意忘形。

“哼!”

娜奥密像往常一样从鼻孔里发出声,目中无人地嘲笑起来。

然而,可怕的是之后而来的结果。刚开始我是为了讨娜奥密的欢心,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可是,渐渐地成了习惯,娜奥密有了强烈的自信,现在我再怎么认真,却是真的赢不了她了。

人与人之间的胜负并非只依理智而决定,还存在着“气势”这东西。换句话说就是动物电。“赌博”的时候更是如此,娜奥密和我决战,从一开始就气势强盛,势如破竹地攻过来,我被她步步压逼,心虚胆怯,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

“光是玩没意思,赌一点吧?”

最后娜奥密完全尝到了甜头,不赌钱就不玩。

因此我们越赌越大,我输得越来越多。娜奥密尽管连一文钱也没有,却十钱、二十钱自己任意决定赌盘,存了不少零用钱。

“啊,要是有三十日元就能买那件衣服了……再用扑克牌赚吧!”

这么说着向我挑战。偶尔她也有输的时候,这时候她又会利用别的手段,无论何时想要钱,不赢誓不罢休。

娜奥密经常使用那一“手”,关键的时候故意随便把宽松的睡袍之类的东西,披在身上。要是形势不佳时就摆出淫荡的姿势,敞开胸口或把脚伸出来,如果这样还不奏效,就往我的膝盖靠,抚摸我的脸颊,捏着我的嘴角摇一摇,用尽一切的诱惑。我只要碰到这一“手”就会立刻软下来。尤其是她施展撒手锏——这个细节不宜写在这里——每到这时我的脑袋不知怎的就晕晕的,眼前突然暗下来,输赢什么的就搞不清楚了。

“好狡猾呀,娜奥密,使出这种手段。”

“哪里狡猾呀,这也是一种手段呀!”

我几乎晕眩过去,在一切东西看来都朦胧的我的眼中,只模糊地看到伴随着那声音一起的满脸娇媚的娜奥密的脸,浮现出奇妙笑声的那张脸……

“好狡猾呀!好狡猾呀,扑克牌里可没有那一手!”

“哼,怎么会没有,女人和男人一旦决胜负就会使用各种符咒。我在别的地方看过,小时候姐姐在家里和男人玩纸牌游戏,我在旁边看,看到使用的各种符咒哟。打扑克牌和玩纸牌是同样的,不是吗……”

我想,安东尼被克娄巴特拉征服,也是这样子,逐渐失去抵抗力,被笼络了吧!让喜欢的女人有自信是好事,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自己失去了信心。事情到这个地步,那就很难战胜女人的优越感,招致意外的飞灾横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