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铎眸子陡然一暗,胸中一口气就堵在了那里,他原就有些倔強,与太皇太后也是素有嫌隙。这会更不肯奉承太皇太后,怔怔站了会,才跪了下去,只是脊背挺的笔直,紧抿着唇,不肯说一个字。
吕司乐见太皇太后与晋王又僵持住了,便慌了,正想着如何圆场,却看见林秀莲也跟着在晋王身侧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用笑声说道:“知道的人自然明白太皇太后是疼顾姐儿,才会跟王爷着了急。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太皇太后偏疼自己的侄孙女,就不肯疼王爷了呢。天下祖母的心原都是一样的,太皇太后疼王爷,太妃疼大姐儿,原是一般无二。太皇太后是没见着,姐儿上次摔的那样可怜见的,也难怪太妃着急,只怕太皇太后见了,心疼起来,也是要罚人的。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太妃原是疼姐儿才会罚妾身,如今太皇太后让王爷去对太妃说那些话,太妃原没错,太皇太后也没错,王爷夹在中间,又不好分辨。其实也怪不得人那样说,如此是真显得太皇太后只疼侄孙女,不疼自己孙子了。”
她这一番说,果然太皇太后又慢慢高兴起来,她便转过脸去冲吕司乐笑道:“瞧瞧,这才嫁出去,就会向着外人了。”
吕司乐掩口笑道:“奴婢就真要说一句了,娘娘果然是糊涂了,殿下是您的亲孙子,王妃向着殿下,怎么成了向着外人了呢?”
太皇太后便笑叹道:“我果然糊涂吗?我是被她那一长篇话给绕糊涂了。说到了,竟派了我一身不是,这还是我的侄孙女吗?”
吕司乐便笑着道:“怎么不是?不光是您的侄孙女,还是您的孙媳妇呢。”又悄声说道:“您老瞧瞧,殿下跟王妃这样跪着,倒像是百姓家孩子成亲时拜天地的样子呢,郎才女貌,真真是一对璧人。”
太皇太后便更加高兴起来,道:“你这一说,还果然像。”又向林秀莲道:“你快起来吧,杨铎看你媳妇跪着好可怜见的,也不扶一把。”这样说,自然是也命杨铎起来了。
杨铎脸色才好转,含笑道:“是。”起身转过去扶着林秀莲站了起来。虽然对她多有嫌隙,可是她竟然肯挺身而出为他解围,他心里不是不感激的。只是素来看她不善言辞,也乏捷才,今日倒是让杨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太皇太后端起那杯杏仁茶饮了一口,又放下了,叹了口气,向吕司乐说道:“我统共算起来,也只有两个孙子,两个侄孙女。秀莲方才还说我不疼杨铎,我若是不疼他,怎么会把两个侄孙女都给了他呢?”
这本是个尴尬的话题,吕司乐不敢多说什么,忙正色道了个‘是’。
林秀莲心里微觉不适宜,寻思着不知杨铎作何感想。
太皇太后便又向林秀莲道:“方才我说起皇上这个岁数了,只得了一个皇子。你家王爷何尝不是呢,只是你那个姐姐没福气,千辛万苦的养下一个孩子,就撒手去了。如今你既跟了他,就赶紧多给我添两个重孙子吧。”
林秀莲登时羞红了脸,站起身来,正不知该如何答话,杨铎也站起了身,挽住了她的手,笑着替她说道:“皇祖母说的是,孙儿记下了。”
吕司乐便笑着凑趣道:“娘娘也是白操心了,您急着抱重孙子,殿下还着急抱小世子呢,自然比娘娘更着急一些。”
一句话说的太皇太后大乐。直呵呵笑着说道:“这话很是,很是。”
林秀莲脸上更红,从杨铎手里抽回手,慢慢坐了回去。
杨铎也坐了回去,端起茶饮了一口。
吕司乐忽做恍然大悟状,笑着说道:“瞧瞧奴婢这个记性,前几日苏州进了几匹好料子,娘娘直说做别的可惜了,不如做成百子衣,也讨个好口彩,统共做成了三套,内中就有王妃的一套。早起尚服局已来回说做好了,奴婢还寻思着打发人给王妃送过去呢,这会王妃在这里,奴婢就命人取过来吧,正好娘娘也看看。尚服局的绣活是越做越好了呢。”
太皇太后便笑着道:“很好,就取过来吧。”
吕司乐便命小宫人去取百子衣。
不多时就送来了,吕司乐亲自捧过来,先展开给太皇太后过目。果然是通身彩绣,端的是文彩辉煌,精美异常。
连太皇太后都是称赞不已。
杨铎便笑着道:“恰如翠幕高堂上,来看红衫百子图。果然料子也好,绣工也出色,口彩更好。”
太皇太后就笑着望向林秀莲,“要想听你家王爷说个好字可着实不易,你身上这件大红刻丝的袄子虽然也好,却不及这个,快去换上吧,让我瞧瞧,回头去安禧宫请安,让你婆母也瞧瞧,只怕她看见了也是喜欢的。”
太皇太后一口一个你家王爷,林秀莲自然知道她是故意打趣自己,却还禁不住脸上发烫。方才说了那些违心的话,这会她还兀自不自在,心里虽然不愿意去换衣裳,奉承她这位姑祖母,却又不能违拗,只得道了个‘是’,随着宫人一起往偏殿去更衣。
一时林秀莲换了衣服,重新回到大殿,太皇太后直唤着她到跟前来看,各人都夸赞了几句。正说笑着,外面内官进来回说早膳已好了。
太皇太后就扶着吕司乐起身道:“我早上仍旧是吃药膳,你们年轻人自然不喜欢。不如就去安禧宫你太妃那里吧,她那边估计也摆早膳了。”
杨铎便与林秀莲辞了出去,往安禧宫去,果然太妃娘娘正在摆早膳,看见他们两个来了,自是欢喜,一面命快添碗筷来,一面拉着他们入席,林秀莲说不得,只得又陪着太妃娘娘用了一顿饭。
太妃这一日心情倒是极好,杨铎与林秀莲陪着她说些家常,一直到吃了晚膳才回西苑去。
这一日太妃虽然自始至终都极和气,丝毫未为难林秀莲,可是林秀莲在她身边应对,却是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故而一日下来,只觉得极累,况且原又起的早,又添了几分困乏。故回去的马车上,她上车没多久,与晋王拉扯了几句闲话,就有些犯困了,不多时便打起了盹。
车里光线仍旧昏暗不明,杨铎看她打着盹,还正襟危坐,耳上戴着那一对红宝石珠子就一前一后的荡起了秋千,他自然也知道她这一日小心翼翼累的不轻,心里既有两分怜惜又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可喜,禁不住伸手在她耳坠子上拨弄了一下,她却浑然不觉,仍旧打着盹,杨铎就伸手揽住了她,让她靠在他怀里睡。
马车将将进了西苑,林秀莲就醒来了,她睁开眼,就看见晋王的下颚,她脑中迷糊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自己是歪在他怀里睡着了,就有些两颊烧得慌,慢慢坐直了身子。杨铎就也慢慢缩回了手臂。
林秀莲讪讪道:“妾身竟然睡着了。”
杨铎亦一笑,“就快要到了。”
林秀莲轻点了下头。
两人都无话说,皆沉默着,林秀莲想起方才自己歪在他怀里熟睡,心中就狂跳不已,面颊发烫起来,幸好车里光线昏暗,他应该瞧不清楚自己脸上发红。
一时马车的车轮轧在了一块翘起的石板上,颠簸了一下,林秀莲身子一个趔趄,复又跌入了杨铎怀里,杨铎忙伸手扶住了她,林秀莲脸上更发烧起来,忽然又想起太皇太后说让自己快给她添两个重孙子时,晋王竟然挺身而出,说孙儿记下了,心中又是娇羞,又是悸动,被晋王那样半揽着,竟怔怔不敢动。
杨铎昏暗中,见她一双睫毛忽闪着晃动不已,又嗅着她发上蔷薇花油那种特有的浓郁蛊惑的味道,心神难定,忙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轻轻扶正了她的身子。
林秀莲重又坐好,轻声道:“多谢王爷。”
杨铎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方才在安禧宫用的晚膳不多,等下回去还要再用一些吗?”
林秀莲定了定心神,轻声答道:“妾身食量本就不大,早起在晩隐居已用过一会早膳了,在太妃那里又陪着太妃用了一次,这一天也没做什么事儿,倒吃了四餐饭,故而并不饿。”
杨铎略点了下头,默然片刻,又问道:“你这个头油是蔷薇花油吗?”
林秀莲心里不知怎地就荡开了一圈涟漪,道:“是的,这个都是翠儿调制的。”
杨铎道:“虽然是蔷薇花香,可是又稍微有些不同。”
林秀莲想了想,道:“大约是翠儿在里面加了别的东西吧,妾身因为一直用,就没在意。”
两人局促一室之内,杨铎去的时候也闻到了,只是没甚在意,不过是这会心思浮动,那一抹若有若无的蔷薇花香就闻起来格外不同寻常了。便又问道:“你日常用的东西都是你的宫人自己合的吗?”
林秀莲含笑点头道:“是啊,都是翠儿动手做的。”
杨铎略点了下头,马车拐了个大弯儿,杨铎知道快要到了,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林秀莲摸不透杨铎是喜欢这个花香,还是不喜欢,也默默不语。
一时在两人文杏堂前的山下下了车,杨铎便命人好生送林秀莲回晩隐居,他自己带着张茂林就回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