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迅速黯淡下来,苓岚清理了园中的残雪,逐一亮起园中石灯。
煦之领着四名侍卫沿着长廊走近,她停下了手中的事务,笑着向他行礼,心道:出过事了才肯让侍卫跟随进园吗?
煦之一下午在陪王祖母叙话,正憋得难受,此时天色昏沉,烛火之下见她笑意盈盈,他的脸色才逐渐缓和了些。
他命侍卫在园中四处搜寻看是否有异常之处,待他们识趣地走得远远时,苓岚发现,仅剩自己与他二人独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请示继续点灯。
煦之应允后却跟在她身旁,随她走了小半个园子,末了,他们站在酒亭旁,他语带无奈说:“王祖母来训斥半日,看来这上元节不能出去溜达了。”
上元?不是还有二十多天吗?这么快就想着上元……苓岚讶异,道:“王,您若想看花灯,咱们在殿外和花园里挂一些,可好?”
煦之原本是想借上元节和她一同到锐城走走的,听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这主意可行,他点头,见苓岚面露笑容,问道:“有何好笑?”
“没什么。”苓岚口是心非。
煦之佯怒:“开始欺君了?”
“苓岚觉得……王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了。”她的笑容在暗处,眼神却是明亮的。
煦之哼了一声,心道:你以为本王想自个儿出去玩吗?还不是为了你?锐城里很多地方你尚未去过吧?东林、西山,还有木族人的行馆……
“那……花灯之事,苓岚提前安排。”她知煦之不会真生气。
“接下来,要好好过个年。”煦之想起今年初蛮族入侵一事,加上七月和前几日的两次遇刺,内忧外患让他心烦虑乱。可这年一过,苓岚在自己身边的时日仅余半年。
半年后,她远在那个不属于他的地方,跟随着另一些人,也许是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会如此爱护她吗?那个男人也会牵着她的手吗?那个男人会抱住她不放吗?那个男人……
他想着尚未发生的事,嫉妒溢满心中,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苓岚知他近日奔波劳累,加上刺客之事未有眉目,蛮族入侵时木族先王离世的伤感重袭,眉眼低垂着。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明月初升,皎皎柔光洒了他们一身。
苓岚仰起脸望向煦之,他的眼神温情脉脉又带孤绝之意,似有潋滟波光,让人有溺入的错觉,目光相撞,她心跳如擂鼓,不由得重新低下头。
煦之见她刻意回避,霸道之念渐生,向她逼近了一步。
苓岚慌忙往后退,不料他不依不饶地紧逼着她。再退时,她的背已抵在酒亭的柱子上:完了……他要干嘛?
她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想抵住他贴过来的躯体,又不敢碰他,只能缩着脖子不去看他,悄声道:“王,这样可不好……”
“哦?”煦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托起她的下颌,凝望着她红云密布的小脸,她的眉眼鼻唇在月色之下如玉般温润有光,他嘴角勾起:“那怎么样才好?”
他的脸只与她的相距不过半尺,她快要陷入他那如夜色般浓黑的眼眸里,几乎无法呼吸,她颤声提醒他:“王……有人在呢……”
煦之凑过去,温热的嘴唇擦过在她冰凉的耳根:“你是说,无人才好?”
她已无路可退,被他炙热的气息搅得浑身无力,双腿一软立足不稳,眼看就要滑倒,慌乱间一把抓住煦之胸前的衣襟。
煦之浅笑着顺势用左手搂着她的纤腰,声音柔魅如蛊惑:“你果然擅长跌倒。”
苓岚又羞又怒,狠狠推了他一把,可惜她力气远不如他,还没来得及逃开,已被他抱得更紧。
“苓岚,”煦之望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直透她的心底,“那日你曾说,我有心事但不对你说,你猜不透,自是不懂。此刻,你还要不要我说呢?”
苓岚早已明了,浑身发烫,长睫颤动着:“不必……”
煦之薄唇勾起一丝狡黠:“好,那就不多说了。”说罢低头逼近去堵她的唇。
苓岚惊慌多于害羞,她尚未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没有准备去迎接这样的亲密,她猛地记起槿年所言,下意识用力扭头一避,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过脸颊,落到了腮边。
怀中之人身体僵直,硬邦邦的全无情意,煦之隐隐有些恼怒,心中的烈火灭了一半,体内汹涌的力量逐渐消退。
他本觉得她心中向着自己,可她的退避又让他疑惑。他既不愿强迫她,又舍不得放开她,只好紧贴着她,直到背后的桂花丛外依稀有脚步声传来,他才缓缓松手。
苓岚不敢看他的表情,视线落在下方,夜风撩拨着树枝在地上以影作画,纷纷乱乱,一如她纷纷乱乱的思绪:王这算是跟我坦白了吧?可他到底有何打算呢?……是要收我为侍妾?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搂搂抱抱的意味着什么?半年后我还是要回木族的吧?他从来没有说要把我留下来……他若是开口留我,我还要不要回去呢?
“入夜了,回去歇着吧。”煦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却没有回望她。
“是。”苓岚仍旧垂着头,冷风把她脸上的余温拂散,但他嘴唇擦过的位置,依然滚烫如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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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之原以为,苓岚会因自己轻薄于她,而后十天半月不进殿中伺候,没想到次日早晨,她一如既往地随几个内侍一同在寝殿外候着,除了眼神不敢直视他,也不敢单独和他共处以外,竟与平常无异。
那一夜的事不再提起,苓岚忐忑了几日,她既怕煦之做出越礼之举让自己会越陷越深,又怕他从此以后什么也不做便远离她。
她暗暗自责她的不知廉耻,表面上只能假装此事不曾发生,内心也逐渐不再去想了,她曾偷偷亲过他,现在算是扯平了吧?她时不时想起槿年说的“理当与他保持距离”,终觉前行无望,退亦无路。
以目前的情形,他只能纳她为侍妾,位份在后宫也是最低的,而他自始至终不愿委屈她。
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仍摆在那儿,使他们再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过了七八日,泊颜与锰非从两仪城归来,求见煦之。煦之知是关于刺客的事,连忙命人传召。屏退左右,煦之只留承列在侧。
泊颜呈上文书,他这十余天中明里暗里查探过,的确如当日所料,有人冒充送饭之人入内。
至于为何刺客甘愿喝下毒酒,泊颜认为,他们是被欺骗而非逼迫,而那唯一被谋杀的人,应该是发现同伙被毒死,拒喝毒酒才被灭口。
煦之对此感到疑惑:“那人不曾大声疾呼?不曾惊动狱卒?”
“因此属下也细细盘问过当值的狱卒,”泊颜明白他的意思,“那天夜里,一共有五名狱卒,其中三名狱卒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一直上吐下泻,便更换了另外三名同僚顶班。那三人中的一人带了些酒,说是天气冷,喝一点暖暖身子,其余几人都喝了些。这酒甚烈,喝了几口就使得他们困倦之极,没有及时巡视各个牢房,他们当中的一人说清晨送饭的人以前也来过,说是原定送饭的人生病了来不来,便放了他进去,也没有听见那被杀之人的呼喊。”
煦之冷笑道:“真巧。”
“属下也这般认为,因此对相关人士全部隔离来查问过。而那原本该当值又因病调离的三个狱卒,一直到了前两日,才有好转,几乎没了半条命。可见,并非寻常的吃坏肚子,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泊颜眉头紧皱。
“为了灭几个刺客的口?也太多弯弯绕绕了吧?那带酒的替补狱卒呢?”
“他们似乎早有准备,刺客被灭口之后,最关键的带酒的狱卒和送饭的人也消失了,偏偏他们没有家人,查到此处便断了线。”
“锰非,你有何看法?”煦之转而望向一言不发的锰非。
“王兄,此事非同小可。行刺之人既然能买通狱卒助他们灭口,自是有能力买通更多的人,如若到了那般境地,这两仪城便不再安全。锰非管理两仪城无方,还望王兄降罪。”锰非俯身请罪。
“罢了,如今两仪城已由木族掌控,你不过是个副职,任期将满,年后回去提醒槿年长公主再多加注意。”煦之摆了摆手。
三人聊了些年节的话题,锰非尚未给王祖母请安,煦之让他先离去,留泊颜小坐。
吃了些茶果,煦之对泊颜道:“你说说看,刺客的事还有何头绪?”
“那日在西市,苓岚捡了些粉末,毒粉之事是否查出什么?”
煦之摇了摇头:“医官们看过,甚至大胆亲自尝了一下,说是特别苦,吃了那么一点点倒也没事,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这两回都是微服出游时引来的刺客,未免过于巧合。”
“在理。可如若宫里有刺客的内应,这种情形之下,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 煦之压低了声音。
“逐一排除?”
“承列和苓岚,这两人信得过。可其余的宫娥、随从和内侍,已随我四五年之久。你也知道我用习惯的人不会调走,也一直没用新人。唯一调动的,只剩宫里的侍卫了。”
“锐安殿侍卫皆是我的旧部,当年每一个皆由我精心挑选,看来,还要重新考核一番。”
“真不情愿过这样的日子,提心吊胆,严防死守,谨小慎微,疑神疑鬼……”煦之半开玩笑地随口胡掰,泊颜见他并无忧虑之色,笑了起来。
煦之又道:“久未习武,生疏了,你闲着没事陪我练练。”
“王啊,您今年两次遇袭,作为城军统领的我还能闲着没事吗?”泊颜苦笑。
那倒也是。”煦之颔首,转而望向庭中,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