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许愿

煦之。

煦之一身银袍, 正在两仪殿外的树丛间缓缓地走着,承列抱着墨尘剑紧跟着。

终于,还是遇见了。

有一瞬间, 苓岚疑心自己是在梦中。

煦之早已看到她们三人有说有笑, 他放慢了脚步, 像是在等她注意到他。他脸上比这秋末初冬的天气要稍稍冷一点, 但又不至于冷成冰。

她朝他的所在踏出了几步, 每一步皆透着绝望,每一步都似曾相识。

“王,别来无恙?”她抬眼望向他, 一双眼睛如当年的一汪澄清的湖泊。

他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两仪宫内, 各族的王公贵族来来往往。一向瞩目的煦之自然是能引起旁人的关注。

阳光下他的银白长袍和头上金冠尤为瞩目, 他比以往轻减了些, 眉目越发深邃,日影之下五官如天工雕刻般俊秀, 他在那白墙黑瓦的两仪宫墙下一站,所有的事物都沦为不起眼的背景。

一身青色衣裙的苓岚离他有半丈之遥,她一张素净的脸上似有期待之意,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还能期待什么。

这个被她狠下心来推开了而又念念不忘的男子,他的眉眼与当日没有丝毫变化, 那时的伤痛和笑意全部隐去, 如今静静地站在她的眼前, 她突然觉得所见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她有多少次梦见过与他重逢的时刻?有多少次醒来之后眼角微湿?

他不说话, 她也不愿就此离去。可是她能对他说什么?说问候的话?说关心的话?说夕萱花的事?说祝福的话?还是说她还没来得及忘记他?她心中涌现了千百个念头, 最后说出口的却是:“王,您是否还记得您答应过苓岚的事?”

他说过的, 许她三个愿望。

第一个,她提出了回木族拜祭木族先王,他允许了。

第二个,她请他去水族故地重游,却在那里与他告别。

如今,她重提此事,她会说什么?

煦之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气如常的淡然:“记得,你还有什么心愿?”

这个愿望一旦了结,他们便从此断了念想,各自退出彼此的生命。

远处误以为有热闹可看的众人假装若无其事地欣赏风景,他们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这边,似是等待着什么。

苓岚犹豫了许久,用了半年才累积而成的坚固的心,在重遇他的那一刻全部裂开,一片片掉落。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在他面前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恨自己的可怜可笑可悲,不是早就决定了要放弃的吗?为何忽然有了垂死挣扎的欲望?不,不可袒露心声,即便改变不了结局,对槿年是一种伤害。

良久,她向他流露笑容,这个笑容,分外的明媚,如朝花,如映霞,如皓月,如暖风。

她对他说:“王,苓岚最后的心愿是,请您一定,一定要幸福。”

煦之一怔,半晌过后,他只吐出了一个字,几不可闻:“好。”

苓岚默然,朝他屈膝行礼,倒退数步后,转身离开,一如她曾经给他的告别。

他们只说了寥寥数语。

她和以前每一次主动离开一样,不再回头,脚下也没有丝毫眷恋的痕迹。

煦之看着她的背影,也许是最后一次目送她远离,他惨然一笑,随即恢复了冷漠。

远离了注视的目光,她的泪终于湿润了眼眶。

“云浅瑚清,你们分别去看看长公主和柏年君在不在处所里,回来告诉我一声。”她仍自走在前方,声音哽咽,她不愿过于失态,随便编了个理由,让两个丫鬟离开一阵。

听着她们应声而去,苓岚的手指触摸着残留的丹桂,一碰即落。

“苓岚,你还好吗?”

是泊颜的声音,她心里一惊。

她赶紧拭泪,回身见泊颜在廊前伫立,她低头朝他行礼。

泊颜仍如昨日那般孤身一人,他这两日已是第二次见她眼睛湿润,犹带泪痕,怜惜之意顿生。

他想起了那一年的祭阳日,她被罚为奴后,他和她也如今日这般在两仪殿外相视而立,她摘下发上的玉簪,交给他请他代为保管。

那时日影落在梧桐之上,乱蝉纷纷扰扰如泣如诉,此刻却是桂香萦绕,霜风凄紧。

“谢泊颜哥哥关心,苓岚还好。”她嘴上这般说,泪水已控制不住。

泊颜只觉得这泪水每一滴都落在自己的心上,一阵剧痛。他忘了自己多久没有感觉疼痛,眼前的苓岚似乎如当年的一般柔弱,让他忍不住起了保护之念。

“苓岚,你若想哭,不必强忍。”

苓岚摇头:“我早就哭过了,今日不过是有点感伤,抱歉,苓岚失态了。”

泊颜看着她:“不碍事,我也曾在你跟前失态过一回,难道你忘了?”

她想起他那日在果林里的颓然,对比起此时的神采英姿,的确落差太大,她不由得莞尔一笑。

泊颜见她笑中带泪,更觉不忍,他吸了一口气:“苓岚,我有话想对你说,又怕冒犯了你。”

“泊颜哥哥,我尊您为兄,您不必顾虑太多。”

“你去年曾对葶宣说过,并不愿嫁给木君柏年,此话当真?”

苓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只好点点头:“的确如此,我昨夜也曾和柏年君重提此事。”

“如若王这回参加好逑之会,选中的人并不是你,你会怎样?”泊颜自知说了一句恨残忍的话,他一脸的歉意。

苓岚笑了,带着几分凄酸:“不怎么样,这不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吗?”

泊颜犹豫许久,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本可成为木族王妃,有些话我的确难以启齿。这段时间,我在想……或许我可以成为你的另一个选择。”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下狂跳,脸上也有难得的滚烫。

苓岚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低下了头。

泊颜从她的神态领会到她已听懂了自己的话,道:“你我的母亲相识多年,咱们以前虽很少见面,但也勉强算得上世交。我的父亲、母亲、妹妹、外甥都很喜欢你,自然不会待薄于你的,你若不嫌弃我是个臣子而非王族,或许我们可以举案齐眉。”

“您心里……不是还有……?”她想起了铉琪。

“这么多年了,早该放下了,这一点你不必忧虑。”

苓岚微微紧张,她想起,就在刚才的两仪宫外,晨弛才对她说起,他打算在好逑之会邀她的事。今儿是怎么了?她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可忽然之间,晨弛和泊颜这两个素来相交淡如水的优秀男子为何跑到她跟前说出这样的话呢?

泊颜见她不语,问:“或者是……你已有更好的选择?”

苓岚脸上一红:“倒也不是,适才在宫外碰到了晨弛君,他也说了类似的话,这让苓岚恐慌……你们该不会是在逗我的吧?”

泊颜笑了:“晨弛兴许还会逗逗小姑娘开心,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那倒也是。”苓岚讪笑。

今日真是曲折离奇,先是遇上了莫名其妙的晨弛,又撞见了冷淡如昔的煦之,最后碰到温柔以待的泊颜。若说煦之无是无望,真要在柏年、晨弛和泊颜当中选择一人,那么泊颜毫无疑问最能让她心安。

可是,他们之间并无深情,只不过是一贯以来的礼敬谦让和友善关怀。他的确是个极好的人,他虽没有柏年和晨弛的王族之位,可他武功高强,成熟大度,用情专一,这些可要比柏年和晨弛要强多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与煦之情同手足,又在煦之身边办事,她若真随了他,日后……

“你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就把我今日之言忘了吧,无须困扰。”泊颜的微笑混杂了些落寞。

“泊颜哥哥,我并无更好的选择。”苓岚正视着他,“只是……太突然了,您能允许我考虑一下吗?”

“那当然。”他的笑意弥漫开来——她并没拒绝他。

她此时才感到羞涩,然后拘谨地拨弄着裙带,傻傻地笑了。

云浅从槿年处所匆忙赶回来,路上一直担忧着苓岚的情绪,可她看到泊颜与苓岚二人在落叶翻飞的风里相对而立,脸上均带着笑意。云浅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停下了脚步,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