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归处

瑾娘高大的身躯立于光圈内, 沉默着看着乐远行和徐新恨与杜青川执剑相对,看着这片遗世独立的村落。

虽然她一言不发,面容如旧, 可乐远行偶尔瞥见她的面容, 就是觉得舒瑾眼中多了不知名的坚定。

这份坚定被柔情和留恋包裹, 似乎想再看石头村村民最后一眼, 自己的孩儿最后一眼, 甚至……曾经的爱人最后一眼。

因为乐远行和徐新恨的拖延,杜青川一直没办法最后完成阵法,那些触角悬在村民头上, 泛着邪恶的光,像嗜血的利器, 像嘶吼的邪魔, 跃跃欲试, 迫不及待。

舒瑾缓缓张开双臂,微微仰头, 在微凉的黎明中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那日春光明媚,杜青川青布长衫,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笑意盈盈看着她,问道:“你是谁家姑娘, 怎么一个人在这后山?”

现在想来, 那便是她一生凄惨的开端。

舒瑾垂下手, 望向杜青川, 无悲无喜, 无爱无恨。

她道:“杜青川,舒瑾有生以来, 唯悔与君相识。”

说罢,她探手捏起杜青川。

杜青川不过是她手臂大小,她捏着他,像高大的猎人捏着一只受惊的恶犬。

恶犬垂死挣扎,凶相毕现,可怎么能逃出猎人的掌心?

舒瑾盯着杜青川,平静道:“杀了你,阵法便破了……这一切也该平息了。”

杜青川被卡着咽喉,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涨的通红,青筋暴起,眼中的柔情蜜意散尽,只有无尽的恨,无尽的怨。

舒瑾忽地轻轻一笑,道:“终于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怨吧,恨吧,只有这样,你才会知道,我这百年是如何度过。”

言罢,她最后看了一眼杜青川。

一副好皮囊,像人间最美的高山,夜晚最皎洁的月,可他却用这副皮囊来包裹最肮脏的一颗心。

杜青川,就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相互折磨,相互仇恨。

舒瑾的石头身,裂开一道缝,恰在心上。

遥望去空洞、深不见底,像块风水不佳的墓穴。

舒瑾毫不犹豫,将杜青川塞进这处为他准备了百年的墓地。

缝隙像匆匆拉起的幕布,转瞬便严丝合缝的关上,似乎在舒瑾心上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缺口。

杜青川一死,阵法无以为继,金光黯淡,直至消失不见。

那些悬在村民头上的触手挣扎着,枯萎着,随着金光消散着。

风流年见势不妙,自然溜之大吉。

待金光消失殆尽,舒瑾不由轻声叹息,这一声饱含着释然怜悯。

下一秒,又成了石娘娘,一尊裙裾飘飘的石像,天地之间,默然而立。

月隐日升,夜的黑暗彻底褪去,太阳的光亮仿佛给石娘娘镀上一层金身。

乐远行这才发现,石娘娘的愁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转而挂着悲悯万物的笑容。

草木大地终于安然如初。

不过……这一地碎石瓦砾,数百人心魂不在,还有重伤的杜南秋和舒朗,乐远行来不及欣赏美景,回味功绩,他问道:“甘九游解摄魂的法子,你们谁记住了?”

沈忆然和徐新恨面面相觑,又一起摇了摇头。

沈忆然反问道:“师父也没留意?”

乐远行摇摇头。

他们之中没有人会解摄魂,难道任由这数百人呆站着不吃不喝不休息?

这些人都是凡胎,如此一来,能坚持几日?

乐远行想想,抬头望天,喃喃道:“小鹤怎么还没回来?”

盯着虚空望了一阵,忽然见天空中出现一点。

由远及近,一个点又化作四个。

乐远行定睛看了一会,不由喜道:“是他们!”

沈忆然傻笑道:“师父,咱们这是心想事成。”

傅如松一见乐远行,心下激动,全力催动法器,超过了原本一马当先的莫含情,率先站在乐远行面前。

傅如松围着师父转了几圈,后怕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乐远行和蔼笑笑,道:“多亏了新恨。”

傅如松笑眯眯看了徐新恨一眼,别有深意道:“小师弟……最在乎师父。”

甘九游远远地就瞧见这一片密密麻麻站着许多人,飞近了一看,只见这些人是中了摄魂,赶紧半路刹车,到人群中去查看情况。

再说莫含情人未至,已在半空中抱臂嘲笑起来:“风流年就会用这些阴招,实在是太损了。”

乐远行也笑笑,道:“莫掌门,哦,不,魔尊,你这是在嘲笑师兄?”

莫含情听得魔尊二字,险些从寂寂扇下跌下来。

他不自然的四处看看,遮掩道:“胡说什么?哪有魔尊?”

他身后趴着的老乞丐本就在半空中吓得半死,一听魔尊二字,一个激灵,又往后缩了缩。

乐远行失笑,小声问徐新恨:“莫含情不会是按照魔尊剑瑜的形象写的吧?”

徐新恨一愣,便正儿八经的比较起来。

思来想去,他坚定道:“不像。”

两人低声交谈时,靠的很近,偶尔又相视一笑,眼里全是心意相通的情愫。

月相思看着他俩哼了一声,接着问道:“他就是莫含情?”

乐远行还未答,莫含情已经下了寂寂扇,恰好听见有人唤自己大名,淡淡瞥了一眼,道:“乐远行,这小子是谁?你又招惹良家公子?”

乐远行:……我冤枉,别胡说。

月相思一动不动,站的像一根肩负使命的如意棒,闻言他轻轻皱眉,斥道:“休得胡说。”

莫含情根本不在乎,他笑呵呵的走到乐远行身侧,问道:“邪魔呢?”

沈忆然道:“莫掌门来得真巧,和邪魔动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

莫含情神色一肃,拉过乐远行,小声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小鹤……被人杀了!我为了调查线索才耽误了几日,不过倒是碰见了你的乖徒弟。”

乐远行讶然,问道:“什么人动的手?”

莫含情失落的摇摇头:“查不出,那种法术很特别,我也没见过。”

乐远行想起小鹤,神色也有些黯然,继而又喃喃道:“为什么要杀一只神兽,很奇怪。”

莫含情正要说话,甘九游远远跑来,精疲力尽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中摄魂?”

乐远行大略一说,甘九游几人都面色凝重起来,再看躺在地面的杜南秋,人人都带了同情。

乐远行道:“九游,你先看看南秋和舒朗伤势,之后将解摄魂的法子告诉我们,大家一起来。”

甘九游点点头,快步走向杜南秋。

徐新恨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道:“莫掌门,不不不,魔尊,你老人家要不趁着这个空档,说说你的故事?”

傅如松眼皮一跳,和莫含情拉开数丈远的距离,才结巴道:“魔,魔,魔尊?”

莫含情摇了摇寂寂扇,无奈道:“我就怕大家是这个反应,才一直瞒着没说,怎么,是风流年那个不要脸的告诉你们的?”

众人不置可否。

莫含情用力捏着扇柄,阴沉道:“风流年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徐新恨笑道:“莫掌门,堂堂魔尊,又是九重第一修真门派的掌门,真是年少有为,可喜可贺啊。”

莫含情收了扇子,别在腰间,找了块大石头,取出手帕垫好,才坐下笑道:“年少有为这个评价,我倒是承认。”

众人:……

莫含情继任魔尊之位的时候,还是位少年,换算成人间的年龄,不过十四五岁。

如此年轻,自然难以服众,手下一干叔伯虽然没有造反之意,但素来微词不少,说他这是靠着老爹,仗着独子的身份才能继任魔尊,若论修为,他不及他老爹的一半,若论为人处世的能力,他比同族年龄尚小的弟妹还不如。

莫含情天之骄子,从小被爹妈捧在手心,为人很是自傲,听到这种议论,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月,为了证明自己,他隐藏身份找过不少人比试,结果输赢参半,愈发显得他不顶事。

莫含情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修为不济,实际上是缺少实战经验,从前的师父师兄弟畏惧他的身份,和他比试,很快就会认输,这让他有了自己很强的错觉。

现在他成了魔尊,敢对他说真话,和他认真较量的人就更少。

若不是接着师兄风流年的名头出去比试了一场,他还真的以为自己天下无双。

为了修炼,为了让魔族上下心服口服,莫含情冥思苦想,决定去人族的地盘从零开始,那里没人认识自己,没人会让着自己,若能在那里有所成就,叔伯们一定会心悦诚服。

用莫含情的话来说,他是一块沉甸甸、品相一流的金子,自然去哪都发光,数百年后,他创立的乾坤派是九重第一大门派,他自创的修炼方法为世人追逐,他终于可以骄傲的站在叔伯面前,让他们闭嘴。

叔伯们也确实如他所愿,开始对他另眼相待。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魔族关押邪魔的监牢忽然为人所破,乾坤派花了数十年追回的邪魔,居然一夜之间逃了个干净。

追捕邪魔,维护魔族的形象,这是魔尊的责任,莫含情自小在父亲的熏陶下成长,自然十分厌恶这些魔族败类,邪魔再次现世,他怎么能不急不厌?

他也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到时候世人知道乾坤派是魔族创立,九重大陆免不了动荡,所以他追捕邪魔时尽量独来独往,尽量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

谁知道,阴差阳错还是碰见了问天派,他们甚至还携手捉了不少邪魔。

一次又一次的合作,莫含情和问天派的纠缠越来越深,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份总有暴露的一天。

可是有人并肩作战的感觉,让他留恋,让他欣喜,他想,再等等,再等等再和他们分道扬镳。

没想到真相揭开之日,早于分手之时,自己的身份还是曝于日光之下。

不过,看着乐远行的表情,好像并不嫌弃自己?

那是不是,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并肩御敌,笑谈输赢?

“我讲完了。”莫含情长舒一口气,做好了被嫌弃的准备,视线在问天派几人身上来回打转。

乐远行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傅如松道:“莫掌门,魔族领地在哪?何时带我们去参观参观?”

徐新恨只问道:“攻破魔族监牢的黑衣人,你们可有线索?”

只有月相思和沈忆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原来,没有被嫌弃,没有被讨厌。

莫含情忽略掉月相思和沈忆然,只盯着乐远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嘴上却嫌弃道:“乐远行,你的徒儿们问题可真多。”

乐远行温和一笑,道:“他们的问题,我也想知道。”

莫含情站起身,指了指东南,道:“魔族领地在九重东南,因为有结界,所以你们只能看见一片海。”顿顿,压低声音,又道:“至于黑衣人,我以后慢慢告诉你们。”

甘九游给杜南秋吃了几颗药丸,又用灵力帮他运化几周,杜南秋终于悠悠转醒。

甘九游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起身去看舒朗,见舒朗伤势不重,权衡一番,只喂他吃了半粒丸子。

半粒也要一例银豆子,甘九游自认很大方了。

舒朗醒后,甘九游顺手解了他的摄魂。

接着他将如何化解摄魂之法传授给众人。

众人穿梭在人山人海中好一顿忙活,直到夜晚再次降临,月花和石头两村村民才彻底还魂,各自回家。

娘娘庙已经被毁,问天派几人不能再住,只好跟着舒朗回村。

杜南秋不肯走,还是守在石像前。

乐远行挥手让别的徒弟回村,他留下来陪杜南秋。

徐新恨和月相思自然也不肯走,寸步不离的跟着乐远行。

莫含情看着三人贱兮兮的笑了笑,便和舒朗勾肩搭背回村喝酒去了。

夜半,乐远行和月相思已经熟睡,徐新恨忽地坐起身,走至杜南秋身侧。

不知他和杜南秋说了什么,第二日,杜南秋一扫萎靡不振,恢复了冷淡清冷的模样。

乐远行很高兴,亲自给杜南秋熬了粥,虽然味道平平,还有夹生的嫌疑,但人人都能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关心大徒弟。

杜南秋捧着碗,喝的很慢很慢,似乎品尝着什么龙胆凤髓。

再慢,也有喝完的时候。

直到最后一粒米滑入喉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碗。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师父,蓦然跪倒在地,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他跪的笔直,眼中是坚定的光:“师父,我想留在石头村。”

他不是不想护着乐远行,但正如徐新恨昨晚所言,乐远行有二师弟三师妹小师弟在侧,他留着不过是锦上添花。

石头村的村民是他的亲人,他们之中只有一个实力微薄的舒朗,在邪魔纵横的今天,他们需要他,他留在这,是雪中送炭。

而且,他想陪陪母亲,他可怜的母亲,失去了爱人,不能再失去亲子。

守着石头村,这是母亲的夙愿,如今也是他的。

乐远行看着杜南秋,良久,他才淡然一笑:“人人都有归处,南秋,这也许就是你的归处……也好,你留在这,小漫能跟着你读书,这孩子很聪明,有你的教导,会有所作为。”

他负在身后的手几不可察的攥成拳,过了半响,才又道:“也许未来,师父还能再来看你,你可会忘了我们?”

杜南秋正色道:“南秋不敢忘。”言罢,他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师恩未报,徒弟先言去,南秋此生都欠师父的。”

乐远行轻缓道:“南秋,你不欠我什么。问天派是有你们,才能坚持到今天。”

说完,乐远行毅然转身,掩去眼底一点落寞,笑道:“咱们走吧,也许我们的归处,也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