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一口气,又瞥向赵青柠。赵青柠正好也是一抬首,四目交投。赵青柠眼底盈盈愁色如水,黛眉轻颦,红唇微启,齿如丁香,一时间看得舒木楚心中怦然,不由得低下头去,面红过耳,浑忘了身置何处。
“喂,该走了。”张绍文道。他便是苗疆分舵那名香主,另二人一个叫蔡东,一人叫从铭。他发下话来,蔡从二人立即收拾包裹,站起身下,押着舒木楚和赵青柠走下茶楼。二人穴道被封,仅能走路,旁人看不出异样,他们却无法逃脱。
下得茶楼,穿街过巷,渐走入一条宽大些的巷子。虽是青天白日,巷中两道旁却依旧亮着轻纱灯笼,地面铺以整齐平坦的青石,踏进巷子便闻脂粉香气暗动,丝竹管弦之声入耳。道旁牌楼门口隔三差五地站着一些年轻女子,轻罗薄裳,挥袖招摇,与时下天气甚不相合。且神态轻浮,媚眼如丝,一看即不是良家女子。舒木楚恍然大悟,原来竟已走入烟柳巷中。他自幼混迹市井,这些地方见得甚多,自然便知。但赵青柠是大家闺秀,如何见得这等场面?见夹道都是轻佻女子,不由面红过耳,低垂臻首,不敢正视。转眼到得一进院子,走进去便是画楼绣阁,但见阁楼正匾上书着“醉花阴”三字。舒木楚心中大奇:“这等秦楼楚馆,居然还以词牌名为招牌。”那飞斧帮的三人如同熟客一般,走进牌楼,但见一派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的气象。衣香鬓影重重,当真是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那些女子或待客或唱曲,或弹奏琵琶丝竹,对有人到来均视若无睹。
只见得楼梯上莲步轻移,裙裾微摆,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形渐行下来。远看时金雀钗,红粉面,肌肤如雪,翠鬟云鬓,宛如二八好女。走近前来才见得眼角鱼纹暗生,眼神犹如清霜残雪,风尘之意甚浓。那女子面上无笑,冷冷斜乜舒木楚等人一眼。张绍文见到那女子,神态恭谨,低头不语。那女子显然已知张绍文来意,挥挥手道:“苏曼音,带他们去歇息。”
便有一名年轻女子应声走上前来,盈盈一礼,引着他们离开醉花阴楼,走入后院,穿过影壁回廊。一路间尽见钗裙绣鞋,偶尔有人回眸看看他们,眼中神色均带着微茫的风尘倦意。后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院深池静,池面薄冰初解,柳梢头已见轻绿,假山间偶见几盆水仙,一汪清水、几颗卵石衬出冰肌玉颜,其态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水仙号称赵波仙子,轻盈地开在小寒之春,清香不让梅花。舒木楚胸襟为之一爽,回头看一眼赵青柠,觉得二者风姿绰约相近,都宛如曹植笔下洛神。赵青柠哪知他心中想得如此之多,只是对他的回视报以一笑。但她尚未从初入醉花阴的心神不宁中定下性来,这一笑便有些缥缈虚无,带着神思不宁之态。
飞斧帮的三人在那年轻女子带领下安顿下来,那女子却将舒木楚和赵青柠另带往一处。舒赵二人心中纳闷,却只能跟着她步入一进小院,踏入一间闺房。之所以一入便知是闺房,乃是因房中珠帘低垂,幽香浮动。果然,到了里进,便是红罗帐低垂,绣金帘儿乱晃,案上金炉瑞兽,青烟低徊,脂香味儿夹着檀香味儿,令人眩晕。那女子上前一撩罗账,回眸一笑道:“二位请过来。”
舒木楚和赵青柠愕然之余,走上前去,不解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微微一笑,道:“睡上去罢!”她容颜虽非至美,但颇具水乡女子的温柔,兼之多半是在烟柳巷里厮混久了,一笑间自然有种令人迷醉的风情。舒木楚心中一荡,随即慑制心神,面上一红,微怒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依然是笑道:“叫你们二位睡上去。”
赵青柠又羞又窘,低啐一声。舒木楚愠道:“姑娘不要胡说八道,我与赵姑娘怎能……怎能……”
那女子噗哧一笑道:“瞧你那傻样儿,这么大个人了,多半还未解人事。想要风流改明儿我教你,今朝可不是时候,你想得也忒多了。”伸手一拉一拽,将舒木楚先推上床去。舒木楚被她一拉,站立不稳,便倒了上去。一倒上床,他心中又惊又怒,便即翻过身想要起来,但那女子竟立时便将赵青柠也推上床去,赵青柠惊叫一声已给她推倒,正好倒在舒木楚身上。二人虽穴道受制无甚力道反抗,但被那女子一推搡间,便知她身怀武功,并非寻常烟花女子。只听得那女子轻笑一声,不知按了什么,床板翻转,两人随着床上绣被一同跌下去,床板下竟是一个漆黑的空间!
两人同声惊呼,头顶床板已然合拢,最后一丝光线消失,身子却在空中下坠,惊惧自然莫名而生。但不久便同时重重坠地,地上柔软,摔下来却也不觉疼痛。那绣被随之跌下,盖了二人一头一脸。舒木楚胡乱将脸上绣被甩开,身上无力,唯有双腿能走动,难以坐起身子,只得躺着微微挪动,不知何处是边角。赵青柠嘤地一声,微带颤音,不知是惧是怒。她跟舒木楚一样无法坐直身子,两人跌在一处,紧挨着对方。她只觉耳边气息微闻,虽隔重重衣衫,却仍似感觉到对方体温,一时间面上犹如火烧,料想对方亦是尴尬,只是黑暗间无法得见。
他们首次单独相处,被俘后一路也无机会交谈,这时才能自由说话。
“对……对不起,赵小姐。”舒木楚讷讷道。
“也不是你的错。”赵青柠的声音低柔婉转。停了片刻,她轻轻道:“你不必叫我小姐,我记得你,三年前我们曾一块玩儿。”
“嗯。难为赵小……赵姑娘尚还记得我这个低三下四之人。”
“什么低三下四之人,我从未如此想过。当年你为我罚作姨父的小厮,我心中一直不安,想不到如今……如今你又为我身陷囹圄,真是叫人好生过意不去。”
舒木楚微笑道:“算不得什么,当日那情形,换了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我学艺不精,功夫低微,救不了姑娘,真叫姑娘见笑。”
赵青柠轻声笑道:“有什么好见笑,我比你更是不如,你也莫在我面前自谦了。”虽然不知置身何处,失去自由,但不知怎地,她却渐渐忘却恐惧和黑暗,心中慢慢宁定下来。只是身子仍是不能移动,紧靠着舒木楚。她从未离一个陌生青年男子如此之近,初时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害羞和惊惧,幸而她心中始终觉得舒木楚是个正人君子,努力宽慰自己,久之才能正常与他说话。
“我觉得我们倒像是地窖中的老鼠,如此暗无天日的地方……对了,难道这里是个地窖?”舒木楚嗅了嗅浑浊的空气,空气之中颇为干燥,按理地下的空间应该带着霉湿之气,这地方却显然没有,多半这里有什么吸附潮湿之物,以保持空气的干燥。
“嗯,是有点像。好黑啊,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我还是有点害怕。”赵青柠轻声道。
“别怕,他们将我们擒来此处,必有目的,一路既然并未加害,那么至少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嗯。”赵青柠的声音细微如蝇。
舒木楚生性便有几分寡言,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女子,便不知如何搭讪。赵青柠生性腼腆害羞,更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一时无语。
黑暗中,两人但闻对方呼吸心跳之声,相距既近,又无法改变处境,均各自尴尬。舒木楚鼻端香泽微闻,与先前在巷陌之中的脂粉浓香迥异,幽暗中带着轻寒的滋味,仿若肃风院那片梅林在雪中轻徊的那一缕冷香。
半晌,赵青柠低声问:“舒……舒大哥,你的功夫可是跟姨父学的?”
“啊……嗯……这个……”舒木楚不擅说谎,但尉迟恭曾命他与尉迟筱雪不可向路柳山庄的人泄露自己身怀武功之事,虽然赵青柠算不得路柳山庄的人,但他总觉若向赵青柠实言,有几分不妥,因此支吾几声,无法应对。
赵青柠听他不愿直说,心中暗想:“莫非他对我有所顾忌?”她素来善解人性,便道:“舒大哥若有难言之隐,小妹也不便相强,只是随口问及,舒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她轻柔款款的言语,如一道流淌在舒木楚心底的清泉,清冽却微温。他心中一暖,说道:“并非我故意隐瞒姑娘,只因我答允人不说。日后若有机会再告诉姑娘。不过,这三年我确实在路柳山庄偷学得几招功夫。”
赵青柠轻轻啊了一声道:“偷学?这在武林中可是大忌,若遇心胸狭窄之徒,要人性命都是有的。”
舒木楚怔了一怔,道:“我不懂,不过祖庄主理应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倘若他对我有所防范,也不会在教授众徒时令我在侧伺候。”
赵青柠恍然道:“原来你是随伺在侧学得的,那便不是偷学了,我姨父既有心让你在旁观看,纵不是有心授你武功,至少对你也十分放心。你真是十分聪明,三年间只是从旁观看,已将我姨父的雷音剑法使得似模似样,不输我表哥呢。”
舒木楚在学武一道上首次听人赞他聪明,愕然之下有几分有受宠若惊,笑道:“从来只听得人家说我笨,可没听人说我聪明的。”
“说你笨?那定是那些人毫无眼光。我姨父那套雷音剑法,在他众徒之中,当推二弟子周超使得最好,不过他已习练七年,你只不过从旁观看,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我觉得你是聪明的紧,而且必定十分勤奋。我表哥生性疏懒,兼之天资平平,就使得十分平庸。假以时日,你定远胜于我表哥。”
舒木楚微笑道:“姑娘过誉了。”
“我没有过誉。日常我听姨父与爹爹评价众徒,便是这般说的。你的身手姨父定没见过,未曾听得他评价。我虽武功低微,但看别人使剑还是能看出些皮毛的,我说你不输于我表哥,只是实言,并无半分恭维之意。”
舒木楚笑而不语,心中多少有几分欣然之意。
“是谁说你笨呢?”
“筱雪偶尔这样叹息,说我领悟力始终是差了些。虽非直接骂我笨,但实际也差不多了。同样招数,她学三天,我学五六天尚且不如她。”
赵青柠哦了一声,道:“尉迟姐姐么……数年不见,不知她可还好,上次快惶急间,我只顾奔逃,未曾细看。”顿了顿又道:“她学的比你快未必是她比你聪明,多半你们同学的剑法并不适合你学,而适合她学。一个人若是强行去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是事倍功半,你学武也应择适合你资质的,教你武功的人连这点都不懂么?比如我是女子,体质柔弱,不及男子,若去学什么板斧阔刀,自然学得吃力不讨好。”她说得十分浅显明了,舒木楚突觉有醍醐灌顶之感,多年来的心结豁然而解:“原来尉迟师父当年不收我为徒,是因他觉得我的个性资质均不适合学他的武功,而我始终学得甚慢,不如筱雪,也非我领悟力极低,而是那些剑法本不适合我。”一时间欣喜异常。他一直觉得自己十分鲁钝,虽未因此消沉,但总难免有几分自卑,孰料赵青柠简单几句话便令他自信陡生。
赵青柠自是不知自己的几句话可令他如此欣喜,只是听得他呼吸骤促,不由意外:“舒大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是高兴。”
赵青柠浅浅一笑。
两人渐渐熟稔,说话也渐投机起来。不知聊了多久,忽闻头上吱呀一声,床板翻转,一霎间的亮光刺得二人睁不开眼来。舒木楚闭眼片刻,才能眯起双眼努力去看,只见身置一个空荡荡的地洞,左侧一条通道通往不知何处,身周空无一物,身下却是软垫。尚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上方已悬下一只巨大竹篮,以绳钩送下。竹篮垂至地面后,上面有人收了绳钩,床板翻转,又不复光明。
赵青柠抬起手腕,以遮住刺目强光,此刻尚觉眼前一团白光未消,皱眉揉揉眼,伸手探向那竹篮。她生怕碰倒竹篮,动作甚轻。慢慢摸索一会。方知篮内有一罐清水,一只饭盒,居然还有两只空坛子,多半是给他们便溺所用。她又是面红过耳,幸而黑暗中舒木楚无法得知。赵青柠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难不成他们打算将我们长期关在此处?这可如何是好?不得自由倒也罢了,孤男寡女如此相处真是太也不妥……简直要命。”又急又羞间,掉下眼泪。
舒木楚不知她在想什么,慢慢移过来,说道:“赵姑娘,我们已渐渐能动了。”果然,赵青柠这才发觉自己手腕已能自如活动,身子自然也得自由,轻呼了一声。
“篮子里有些什么?”
“吃的。还有……还有……”她说不下去,声音中亦带异常。
舒木楚微觉讶异,伸手去摸,过了一会终于明白,不由也是苦笑。过了半晌,叹口气道:“没奈何,既已失去自由,只能先凑合着吃些东西,总得活下去才有机会逃出去。”他劝慰赵青柠几句,将篮中东西取出,一一分给赵青柠。因地洞内无光,送食物来的人倒也想得周到,送的尽是些馒头、米饭、水果和鸡、肉,并无汤水。
“上面那些人倒还算待咱们不错,吃的东西还不赖。”舒木楚自嘲道。
赵青柠毫无胃口,吃了几口便将食物放下,怔怔掉泪。
舒木楚道:“赵姑娘,好歹总得吃点,饿坏了更难逃脱。我们身上穴道已解,说不定可想法子逃脱。先前我见左侧有一条通道,不知通往何处,一会我们同去看看。”
赵青柠一喜,应了一声。
两人在黑暗中相扶持着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左侧,不刻便触及墙壁,慢慢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前挪去。墙壁微带潮湿,尚算光滑,触手生凉。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便挪到通道尽头,伸手一摸,同时叫一声苦。原来那通道尽头不过是一扇铁门,那铁门拍打之下声音沉闷,显见厚重实沉。触摸铁门四沿,严丝合缝,连锁也没一个,多半铁门也需启动外界机关才能打开。赵青柠嘤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回不但泪水如珠,还带着呜咽抽泣之声。
舒木楚慌了手脚,无论他如何劝说,却止不住赵青柠的哭声。他自幼相处的年轻姑娘就甚少,尉迟筱雪虽与赵青柠年龄相仿,但性格爽朗,更近似男子,从小到大没掉过半滴眼泪,完全不似这位娇怯怯的赵姑娘,说话轻声细气,动不动便哭。舒木楚几曾见过如赵青柠这般水一样的人儿,一时间手足无措,讷讷不能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