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秋老虎威势不减,秋瑶一言不发地坐在树下,身旁是两眼放光看着前方的阿狸,母子二人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看着不远处的操练,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兴奋不已。
整齐划一的动作,有力的出击,振奋的军心,她第一次见到这样规模化的军队,但是她可以肯定这样杰出的军队,堪称当世第一。
而那个一身银甲傲然负手于军队正前方的男子,正是声震天下的武安君,她的夫君白起。
一片落叶打着旋从面前飘过,训练告一段落,只见白起朝自己这边点了点头,身旁的阿狸便欢呼一声冲了出去。
“等一下!”秋瑶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纵然了解这个时代尚武,但是让自己的孩子去习武,她一时半会仍然难以安心。
“阿媪,怎么了?”跑开数米的阿狸停下步子,回过头,一双清亮的眸子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没事,”秋瑶讪讪地收声,“注意安全,累了就别练了。”
“好嘞~”
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朝白起飞奔而去,秋瑶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忍不住站起身,却是怎么也望不到另一头的状况。
“将军想必是带公子去一旁的空地训练了,不妨让奴婢为夫人带路吧。”身后的曦儿低着头轻声说道。
秋瑶应了一声,随后跟着曦儿绕过边上的小道走到一处开阔的空地,阿狸正顶着犹带暑意的日头扎马步,一旁的白起双手放在他的肩头帮忙稳住身形,小家伙没过一会额上便开始出汗,身子颤个不停,却仍旧被白起按着起不了身。
秋瑶有些心疼,却又不好开口阻止,忍了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上前走了两步,正在这时一名士兵小跑到了白起身边,说话的音量恰好在她的听力范围内。
“禀报将军,客卿胡阳求见。”
白起颔首示意,不一会儿士兵便领着那胡阳走了过来,秋瑶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端详了那人两眼,只见来人看着比白起略小一些,穿着寻常的浅灰深衣,五官清秀端正,手里拿着一把羽扇倒是一派儒雅风范,只是那张卖相不错的脸上的笑随意得有些轻佻,带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恰好站在一身甲胄英姿勃发的白起身旁形成鲜明的对比。
谈话间胡阳不经意抬眼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秋瑶,而秋瑶并未注意到,反而是也随之抬眼看了前方目不转睛盯着自家儿子的秋瑶,其身后的曦儿会意,即刻带着秋瑶走向一旁的树下休息。
秋瑶觉得白起这样的避讳有些多余,对于胡阳这个她闻所未闻的客卿她没有丝毫兴趣,她的注意力只是集中在那个没人看守还兀自憋着气扎马步的笨儿子,想自己当年念书的时候浑水摸鱼的本事也不小,怎么这些个人特色没能遗传给自家儿子。
许是经不住双腿的酸麻,阿狸身子微微一晃,继而整个人软了下去,秋瑶顿时毫无顾忌地冲上前去想要扶起儿子,不料他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秋瑶只当他要攒着一股劲继续扎下去,不料他却忽然转了个身扑到自己怀里,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秋瑶汗颜,转过头看了眼正皱着眉头朝这边看的白起,拿出帕子给阿狸抹去一脸的眼泪鼻涕,身后的胡阳说到一半被哭声打断,回过头看了眼秋瑶与其怀中哭得惊天动地的阿狸,眉头微微一挑。
“这是尊夫人和令公子?”
“是。”白起的声音听着有些沉闷,秋瑶立即便感觉到他情绪不佳,索性直接抱起儿子准备跑路。
“将军既然有事在身,秋瑶便先带着初儿回去了。”
“慢着,”白起眉头皱的更紧,“你先回去,把初儿留下来。”
秋瑶心有不愿,但是白起表情严峻地下的命令她无法不遵从,看了看怀里的儿子再看看白起,秋瑶忽然有些愤愤,但碍于外人在场又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皱着脸将怀里的阿狸放到地上,哄了两句,然后冲着白起狠狠瞪了一眼重新走到树下。
胡阳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周身原本紧张的氛围被这么一搅合瞬间轻松了不少,“令公子当真是可爱得紧。”不过方才那个胆敢那样怒瞪武安君的女人似乎更有趣些,胡阳嘴上不说,心里却满是好奇。
白起目光扫过止了哭还在轻轻抽噎的阿狸,嘴边勾起一抹冷笑,“是。”
胡阳顿觉自己的话有些自讨没趣,随即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继续一脸随性的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同白起交谈。
秋瑶气结地坐在一旁,那胡阳一直同白起谈到了太阳西沉,她可怜的小阿狸就这么蹲累了跌倒,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蹲,看得她无比揪心。
“既然武安君如此自信,那怀清便告辞了。”胡阳拱了拱手,转身欲走,身后的白起忽然又来了一句“多谢胡先生美意。”
胡阳微讶,不想不可一世的武安君竟也会向人致谢,看来白起并非是那种有勇无谋目中无人之人,转身回了个礼,胡阳摇着一把羽扇沿着原来的路离开。他自然懂得之前白起眼中一闪而过的锐意是什么,因而不会再愚蠢到去转头看一旁走向白起的秋瑶。
“天都快黑了,我可以带初儿回去了吧。”秋瑶鼻子一皱,撅着嘴气鼓鼓地瞪着白起。
白起见状不由抿了抿薄唇,继而扫了眼一旁早已眼泪汪汪的阿狸,点了点头,“明日一眼就让初儿跟我到这儿来。”
“知道了。”秋瑶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蹲下身去帮阿狸拍身上的灰尘,白起静静地看了二人几秒,随后转身走开。
若是他自己的亲儿,断然不会任由秋瑶这般溺爱,慈母多败儿,他堂堂武安君的儿子绝对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将军,怎能这样扎个马步就哭闹不止。
只是他又不得不将白以初当亲儿来待,矛盾在他脑海中来回冲撞,心中忽然浮现一张稚嫩却不乏英气的小脸,白起脚下情不自禁地一顿。
当初他那般对待那个顶替秋瑶的易如歌完全是出于泄愤,得知她怀有身孕之后他犹豫了数日,最后的决定是留下那个孩子除去孩子的母亲,当时他并未想过自己对那孩子也会产生感情,只是见到那孩子第一眼,他便认定那是他白起的儿子,那英气勃发的眉眼,那紧抿的薄唇,眸中倔强而坚忍的光彩,一看便是练武的好苗子。
再回头,看看那个在秋瑶怀中撒娇的白以初,白起嘴边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第二天将军府的大公子没能再睡到懒觉,还没彻底清醒便被带到了他视如地狱的校场,等到完全睁开眼时便是白起那在他回来之后就没舒展过的眉,小身板一抖,继而下意识地在视线范围内搜寻母亲的身影,却失望地发现一向护着自己的母亲今日居然没有来。
白起也发现了这点,轻微的疑惑过后便继续对阿狸开始了严厉的训练,结果训练的力度没加重一分那小家伙眼里的雾意便增加一分,白起没回走开去检验士兵训练的成果,回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他摔得五体投地。
不过那孩子每次跌倒都会立即爬起来,然后抹一把脸继续练习,这总算比他预料中的略微出息点。
白以初自余光看到白起负手立在一旁盯着自己练习,咬了咬牙稳了稳身子,下面的两条腿早已酸麻得失去了知觉。
“可以了。”白起背过身,示意白以初跟上,“回去吧。”
轻声的欢呼从背后传来,白起眉头一皱,一个念头在心中形成。
原先秋瑶总爱有事没事就把儿子抱在手里,这一回阿狸蹲久了马步没人抱着走路一步一晃,引得别的那些准备回去的士兵见状都差点忍俊不禁,若非看到自家将军脸上肃穆的神情,只怕在场的除了司马靳那个万年冰山每个人都要笑出声来。
吩咐下人把沾了一身泥灰的阿狸清洗一番,白起步入秋瑶的房内,却见她聚精会神地在一块素帛上画着什么,认真到连自己进房都没有听见。
白起没有打断她,放轻步子绕到她身后看了眼她正在忙活的东西,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这是弩箭?”
秋瑶被突然出声的白起吓得不轻,转过身又瞪了一下伸手拿过自己画的人,“是啊,我想为初儿做一把便携的小弩,有了防身的工具,他就不用那么拼命地去习武了吧。”皱了皱眉,秋瑶起身去看白起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的画,“不过我只知道拿东西大致的样子,没办法画出精确的构造来。”
“这般袖珍的弩,普天之下唯有一家能够做出来。”
“唔……你是说善于机关器物的墨家?”秋瑶猜测着说了句,不料白起却回过头对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夫人真是令为夫大开眼界,能知兵法,能画兵器,能识百家。”
秋瑶闻言缩了缩头,将脸转向一边,“我只是知道些皮毛。”
白起没再多问,而是带走了秋瑶的画,仍旧是留话说晚饭他有事外出,秋瑶也没多说什么,抱着洗完澡回来的儿子吃完晚饭,玩耍了一会将儿子哄去睡觉,自己则是走出房门外打算散散心。
白起回来之后明显情绪不佳,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多半与这两天频繁上门的那胡阳有关,她多问了旁人两句,只知他是秦王手下最近极受待见的一名客卿,别的一无所知。这个时代距离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太过遥远,她那只算得上皮毛的历史知识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可是,天知道她多想为白起揉散那紧蹙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