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六如巷

婚姻就是余吉周的一块遮羞布,其实即便揭开来,也没多少人有兴趣了解。他之所以很在意,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女儿余安安,这个孩子长得实在太好了,又那么聪明能干而且还非常的踏实勤奋,可以预料到她的未来应该是一片光明,对于这样一个有前途的女儿,余吉周不敢过分的明目张胆的放肆。

其实,少年余安安忙着学习各种本领和知识,她早慧的心对父母的婚姻早就不抱希望了,所以并无多余的关注,这使得两夫妻扯了离婚证后的生活也无多大的变化,如果一定说有变化,不过是匡秀萍又搬回了老宅。

比起那些往日的同事来,有人被招揽进了老厂破产后如雨后春笋般新鲜出炉的三个新公司里上班,有人干脆摆起摊子做起了小买卖,还有人卷起包袱铺盖南下打工,当然也有人颓然在家不知如何度日……匡秀萍的选择很出人意料,她去了环卫所上班。

对于一向好面子的余吉周,自然恼怒万分,可却无可奈何。他不是没有劝过匡秀萍,也试图帮她找一些工作,甚至拿出了自己公司的中层管理的岗位来诱惑她,然而都被匡秀萍给拒绝了。

她看得很清楚,没有学历,年龄又大了,与其去余吉周的公司里讨人嫌,不如去外面踏踏实实的做一份工,哪怕辛苦点,好歹是凭自己的双手去吃饭,这饭吃的也自在坦然。

况且,无论余吉周的公司还是那两个人的公司,他们自来是穿一条裤筒子玩的把兄弟,自己这个离了婚的前妻去那些地方上班有什么意思呢。她虽然老实,却也不傻,从前在老厂里大家背后对自己的议论多少也知道一些,既然现在都分开了,那就彻头彻尾的脱离所有的关系,清清爽爽的重新开始。

贴在老屋她们墙上的“劳动模范”的奖状还依旧颜色鲜艳,有了新的安身之处的匡秀萍又开始了每一天的忙碌,虽然不再是往常三班倒的作息时间,她与女儿安安接触的时间更多了一些,但娘俩依旧没什么话可说。

匡秀萍看着女儿一张安静的小脸,有些欢喜又有些苦涩,孩子和自己不太亲,她作为母亲,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可是对于这样的情况,她也不知道原因在哪里,有时候在兼职的超市上货之余,她也曾想过买一些好吃的回家哄哄姑娘,可每每看见货架上的标签,又舍不得了,下次再买吧,她暗暗的下决心。

其实身为母亲的匡秀萍,她不知道在她一次次的迟疑里,已经错过了与孩子最好的沟通机会,时光一晃,便是数年之后……

哪怕——

旧时光

漂白了乌发

旧时光

渐模糊了记忆

一切该清晰的还是清晰,该沉淀的还是沉淀,岁月可以柔软人的心房,可以温和人的性情,可以假装你我不曾有过太多的交集,可是假装不出曾经受到的伤害已经毫无痕迹。

余安安坐在客车上,看着飞快倒退的两旁绿树,又看看手上的伤痕,随着离乡越近的认知,心里已然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她明白人应该学会与命运把酒言欢,与往事握手言和,她也努力学着放下,可当眼前的街道景物与停留在记忆里的那种熟悉感渐渐重叠,余安安忍不住还是想要回头,一刻也不想再呆。

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街面上并没特别大的变化。下了车的安安,闭了闭眼,便随手招了辆的士,径直往市人民医院驶去。

在医院转了几圈,确认有“余吉周”这么个名字住院记录,但是半个月前已经出院了。余安安深吸一口气,给匡秀萍打电话,昨天她老人家在电话里说的那样严重,让身为女儿的自己不得不请假急匆匆往回赶,结果到头来却是扑了一场空。

匡秀萍接到余安安的电话,有点意外。她昨天虽然与女儿撂下了狠话,也听到安安答应回来,可是对于一出门就五年不归的女儿,其实内心还是有点不敢确定的。

“那——个,安安哪,你爸爸出院回家休养去了,他住的地址是……你直接打车去这个地方就行。”

哪怕五年不归,铺天盖地的广告也让余安安了解到妈妈给的这个地址是市区最好最豪华的金碧辉煌小区,不过她没有兴趣去参观。

既然回来了,她该遵循自己的内心,去看望最惦念的人。如今可是比预先的打算还要更早,甚好,甚好。

小巷深深,墨色青石板的路磨的久了,被时光雕刻出来的旧痕迹散发出古朴的意味,路两旁的人家几乎都关着门,更显得小巷安静幽远,唯有或是从院墙上探出头来的凌霄花开的那么喜庆热烈,或是重重叠叠挨挨挤挤且绿意盎然的爬山虎布满了某个老宅的一整面西墙,才昭示着庭院深处是人间烟火,是有滋有味的生活。

余安安走了没几步远,随着箱子底部的轮子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感觉到了不对,是这声音打扰了这份寂静,还是久不归家的游子回来亦成了客人?

古巷的旁边就有快捷连锁酒店,她折身回头去办了入住手续,安置好了行礼,在酒店旁边的便利超市买了一些水果,提着从江城带回来的礼物,再一次踏上了青石板的路。

狭长幽静的小巷一直往前延伸,余安安慢慢的走着,慢慢的走着,微微的风吹拂起额头上的刘海和耳边的碎发,又调皮的去触碰开在墙角的野花面上去,素净的乳白色无名小野花颤巍巍的弯了弯腰,羞涩的将头埋进了旁边的野草丛中,被风抚摸着的细嫩的绿茎在夕阳光里显得格外的柔弱,一直柔软到人的眼睛里去,柔软到人的心坎儿里去……

穿过长巷,安安从宛如脉络状交错纵横的巷道其中的一个弄堂口拐进去,没几步远,就走到了熟悉的家门口,六如巷的门口石阶旁院墙角落里的青苔还在,门上幼时调皮用小刀刻划的痕迹也还在,熟悉的记忆悄然爬上心头,她微微一笑。

随手推开院门,有些年头的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听到安安耳朵里去,却是那么的亲切。

“爷爷,我回来了!”她大声喊道。

小院寂然无声,青灰色的屋檐下挂着鸟巢,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的泥燕扑腾着翅膀飞到了天空。

不等屋里有人出来,安安抿唇一笑,放下手中的东西,脱了鞋袜,就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走了起来,凉丝丝滑溜溜的感觉从脚板底油然而生,她仿佛听见耳边回荡起一个小女孩“咯咯咯”的笑声,活泼又调皮。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淘气?”,安安话音落下没多久,从屋内走出来一位老人家,满头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癯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双包含岁月沧桑的眼睛里散发出欣然的喜悦。

“再多大的人,在您眼里我还是小孩子啊,是您的小安安,爷爷!”

余安安看见一脸慈祥笑意的爷爷,心里百感交集,嘴上却依旧打着趣,也没顾得上穿鞋,就这样光着脚迎了上前去。

老人含笑示意安安穿上自己刚刚从屋里找出来的拖鞋,他背着双手踱步走到院里海棠树下,慢慢坐到树下的藤椅上,这才悠悠问道:“终于舍得回来看我这孤老头子了?”

安安张了张嘴,她想开玩笑说是爷爷的儿孙众多甚至灰孙子都有了,不差人看望。可是当她看见爷爷那熟悉的面容,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正是因为彼此都知道过去的事情,所以爷爷话里的意思她明白,而正是因为懂得这一点,所以如何作答便一时犹豫了。

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重。

老爷子看着面前这孩子,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首先打破了沉默,“你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成家?”

安安在心里也叹气,她回来就预想到个人问题会被人提问起的,没想到第一个发问的人是爷爷。

走到老人家旁边,安安摸了摸椅子旁边的秋千架,摩挲了又摩挲,答非所问道:“爷爷,怎么还留着它啊?”

老爷子并没留心安安的话,他顺口答道:“还能用呢,拆它干嘛,再说我看着也习惯了。”

安安接着跟道:“是啊,爷爷,我也习惯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很好啊!”她的眸子里含着笑,她的面颊光泽红润,还有超出年龄的一丝淡然。

爷爷回忆往事,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比五年前要养的好多了,看上去也沉稳了。

安安并不回避爷爷的打量探询,如果说这世上一定要有自己牵挂不已的人,眼前的老人肯定是其中一个,她也知道,自己也是老人心中的牵挂。

五年前,她最伤心的时候,都不能闭上眼睛,一闭眼睛,泪水就忍不住的流了出来,常常是哭着睡着了,醒了又接着哭,可又如何呢,于事无益,不过是叫自己伤心的再久一些罢了,不过是叫关心自己的人难过的再久一些罢了。

虽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是绝望、悔恨、自暴自弃等种种念头仿佛像一头怪兽,喘着粗气想要吞噬掉一个纯洁的灵魂,单薄的安安痛苦的、挣扎啊挣扎,她不愿意因为一个人而毁灭自己的人生,因为一个家庭而放弃命运的考验。

唯有离开,走吧,走的远远的。

在异乡的艰难谋生、独自打拼生活的日子里,安安一边捋清过往,一边慢慢的自我修复。直面正视惨淡的人生,安安越来越懂得,这世上并没有十分难的事,只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问题都可解决,有时候觉得难只是因为一时没有想到方法而已,或者不愿意去想。一旦想通了,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澄澈。

终于,走出来了。蜕变的过程固然艰难,恰恰又正因为了解这种辛苦,所以释然之后的安安才更珍惜伤痛之后的宁静。

——好事坏事,终成往事。